五月黃梅雨,藏岫樓上門窗緊閉,悄無聲息。
杜氏坐在雕花檀木牀邊,無奈地看着象是攤在上面象是亟待晾黴的曼雲,有一下沒一下地用十指篦着女兒柔軟的黑髮。
已然睡醒的曼雲懶得睜眼,如小貓兒一般享受着母親的愛撫。女兒不管長多大,有娘就還是寶,說來這是比之前世最好的福利。
爲孃的心裡卻暗歎着氣。沿江北上走了一圈回來的曼雲平日看着還算豁達,但多少還是還是有些傷着了。
可有能如何,殺人放火其實容易,只要憋足口氣狠下條心也就得了,但要想要跟人說明道理,根本就不可能把腦袋剖開直接塞到裡面去。
“曼雲,四叔四嬸今個兒要去澤亭,你還是去送送吧?”,斟酌再三,杜氏還是低下頭喚了懶洋洋的女兒。
周曼雲翻了個身,擁被在胸前呆了會兒,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當她抵達霍城時,早成了高家媳的周曼音已然隨着高家的迎親隊伍走陸路回了清遠。熱孝成親的送親隊伍低調而又平靜地離去,只在霍城的市井下留下了些似是而非的閒言碎語。
回來後,曼雲只和四嬸閔氏見過一次。明顯又瘦了一圈的閔氏頭髮花白,眼圈凹陷,瞪着雙金魚眼將曼雲看了又看,然後象個啞子一樣不發一言地擦身而過,那樣子就跟前世記憶中的失去嫡子周懷的四嬸一個模樣。
周家四房去澤亭是以閔氏養病的名義,但實質上等於溪南小周府不宣於外的又一次分家。
沒喚青纓等人來伺候,杜氏親手幫着女兒梳洗挑衣。手上邊忙活着,邊絮叨道:“說來你四叔四嬸不算糟,不過一頭曼音遇了那事且又自己求嫁,另一頭還得顧着老白姨娘的身後事,一環扣着一環,也就狠心一路錯了下去。”
“要論做錯的根源還應當要算到老太爺的頭上?”,對着鏡。周曼雲輕啓脣,低聲地點評一句。
“曼雲!”,杜氏擰眉喝了一聲,見女兒的神情平靜不似故作諷語,放下心後。反倒順着女兒話意長嘆一聲道:“說起來都真是男人盡享妻妾之福,給兒孫留下了後患無窮。”
比之世間同樣混到二品高官位的其他男人來說,周老太爺只按着一妻二妾的標準置着後宅,算不得好色,但就這一妻二妾在他身前身後生了事一堆。
周太夫人謝氏現還活着,死後葬在周顯身側沒得疑問。而三房生母黃姨娘是孟氏太夫人養大的孤女。人又早逝,當年被孟太夫人葬在自個兒墳塋的下手邊,說是待她老人家死後還讓黃氏伺候着。
那一妻一妾都入了周家祖墳。白老姨娘在周顯死時自盡,所求不過博個節婦名,進周家祖地享個香火供奉。
但周顯入葬時,義僕周貴安倒是先葬在了他的墳側。白老姨娘的靈柩卻是暫厝寺中。
“那會兒,也是你大伯一時想左,攔着不讓恪兒安排白老姨娘下葬。說是曼音失貞連累了老太爺與二伯身死,教養大她的白老姨娘難辭其咎,不配入了祖地。四房既要給白老姨娘正名,又得讓曼音有個歸宿,也就索性鬧開了。硬要將醜事化成喜事……”
“娘那會兒也還按你說的提了延婚期。”,杜氏頓了下,沉聲在曼雲的耳邊解釋道:“可是不知那高家子從哪兒知道了你根本就不在霍城,掇動着親戚家的女眷們一定要拖了你出來對質。娘只咬着你病重在雁凌峰養着,不宜見客。到後來,娘也只能顧了你,不再對曼音的親事多發一言……”
天下間養兒女,不管是親生還是抱來養的,一點點拉扯大,一個不好就是堆在孃老子頭上的債。不論是誰,先選擇保護的還是自家的孩子,不論好孬。
曼音的婚事夾雜着衆多因素,就這樣機緣巧合,仿若在只無形的大手推動下將錯就錯地進行下去。
爲了白老姨娘入葬和曼音婚事,鼓動着四房子女一起幫着上竄下跳的閔氏在送走花轎後,就再無半點勁頭兒,癱倒在地。再不過幾天,四叔周檀就向長兄周鬆提出了四房攜兒帶女住到澤亭的請求。周家現由周恪兩口子掌家,但大伯周鬆還是周家現在名義上最權威的老大。
“高維!”,雖然不想去再提這人,但周曼雲還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在這場婚事角力中實際的最大獲益者。
送別而又沉悶,甚至於有幾個年幼的孩子還因凝重的氣氛哇哇大哭,使得只是避去澤亭莊上的四房象極了落荒而逃的逃兵。
目送着四房的車影遠去,周曼雲的眼中更添了蒼涼。
周老太爺一力要維繫成一體的周家終究還是擋不住要分崩離析的步伐。
“六妹妹!”,曼妍蒼白而又羸弱的身影立在了曼雲的面前。送別父母往澤亭,她卻是要跟着夫婿緩兩天才離開霍城迴歸義慶郭家。
周曼雲恭順一禮,接着起身平靜地看着這位在曼音婚事上出力最多的堂姐。
“六妹妹!”,曼妍又喚了一聲,兩行清淚滑下了腮,拉住了曼雲的手道:“這回姐姐幫着那賤人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再往後,她在高家過好過不好,我是再不會幫她了……”
懇切的解釋雖是拉着曼雲的手說的,但曼妍刻意提高聲音卻是想要讓不好意思直接拉下臉表示歉意的親長兄嫂們都聽到的。
這一次,閔氏壓她幫着曼音,周曼妍自知已暗自得罪了家中兄妹。婚嫁多年,她深知若是孃家無靠,在夫家的日子並不好過。作爲讓周家陷入難堪境地的周曼音只會比她更慘,但是既已盡了姐妹情,現在她也只能先顧好自己。
至於被當作彌補高維聲名幌子娶進高家的周曼音。從一開始,曼妍就不看好,而現在更是立意捨棄了。
周曼雲勉強地在嘴裡應了聲,任哭得更大聲的曼妍趴上了自己的肩頭。
好在尷尬不用堅持太久,表明了立場的曼妍很快就得到了大嫂柳氏等人寬慰。
又哭又笑,相互拭淚安撫的女人們親如一家,也本來就是一家。但象帶着假面應酬似的應諾聲。聽在獨立一旁的曼雲耳裡,直覺得陌生而又刺痛。
說到底,也就一個意思。周家與曼妍的夫家郭家還是好姻親,而嫁到高家的曼音已在這時確定被視同了棄子。
果然,自己根本就不是爲人妻管後宅打理親戚關係的那塊料。但痛定思痛。也對再管曼音事,完全沒了信心。從前曼音對着自己嘶吼着要護着高維不想做寡婦的樣子如在面前。
人性皆自私,有什麼捨不得?我也並不例外!曼雲低下頭,捏緊了手中的帕子,翹起的嘴角自嘲一笑。
南方雨連綿,而千里之外的雲州初夏美麗而又鮮亮。仿若一切都置身在一片耀眼的光明之中。
草青連天,馳道平整如織帶,踏塵而過的幾騎隱隱在風中串起銀鈴樣兒的笑聲。
馬蹄聲在湖岸邊方纔停住。白馬上的紅衣少女就撂鞭下馬,奔向了連天的碧藍,將將挨着湖水才立身站住,笑迎着緩步向她走來的幾個人。
“都說澄霞湖這兒是小江南。我看着這兒的景色比之江南更美!在江南三個來月倒有一半是在下雨,讓人心煩!”
話音爽朗,眉眼更加明媚,碧水藍天之下,一身火紅騎裝的賀明嵐,毫不意外地吸引了一堆兒投注在她身上的驚豔眼神。
三五個年輕男人笑應附合,倒是一身翠衣的明琦不依不饒地靠上前。嘟着小嘴還在埋怨着剛纔騎賽的不公平。
“賀三小姐騎術好,賀四小姐也不賴。不過是這栗色馬實在年歲小了,還沒法跑開。小六,你說是吧?”,面目俊秀得象個讀書仕子的蕭家四子蕭湛,側身點評一句,接着就斜飛眉眼看向了身邊的蕭泓。
若論蕭家已然成年或近成年的幾個男丁之中,除卻世子蕭澤,蕭湛是爲人處事最爲隨和的一個。這一次,帶了兄弟們與賀家姐妹出遊,他年齡也是最長,自然要承擔了和稀泥的重任。
奈何被他點到名的蕭泓神遊天外,不知在想什麼,根本就沒接過話茬。
“賀明琦年紀小個子矮好多,騎不得大馬,不輸纔怪!”,一個十五六歲大的少年直不愣登地搶話,正戳了賀四硬傷,立時引來了一記怒意滿滿的白眼兒。
“小八就會亂講!”,蕭湛瞪眼陪笑,一氣呵成。再轉身,卻是呼喝着才銜尾追來的侍衛們在湖邊安營紮寨。
剛纔得罪了賀四小姐的小八蕭瀧,沒心沒肺地鬧着要扯網下湖捕魚,幾個兄弟湊趣,就連原本不打算再不搭理他的賀明琦也拉了姐姐,又笑又叫地追了過去。
看看鬧騰成一團的大孩子們,蕭湛看看象貼身暗衛一樣立在自己身邊的蕭泓,露了一臉無奈。
和大哥一起北歸的小六纔回來不久,一道的還有賀家姐妹。
已經先行繞道送到路州的姐倆見過賀老太爺,就被打發着跟蕭家兄弟再來了雲州。說是六月間,景國公蕭睿要過生,路州賀家要來赴宴的,現在提前讓愛玩的姐倆再叨擾蕭家一陣兒。
叨擾,要叨擾到什麼結果,蕭賀兩家心知肚明。
已然有妻有子的蕭湛是過來人,眼毒得很,見一抹紅色如火焰一樣延着草地過來,立時彈身而起,衝進正井井有條忙活的侍衛堆裡扯起嗓子大呼小叫。
又走神了的蕭泓反映過來擡腳要跟,美麗的紅衣少女笑盈盈地已站在他身前,揚臉喚道:“六哥!”
笑顏明媚而又真誠,雙眸淨如水晶,透着讓人無法拒絕的純淨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