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門邊的蕭泓是真實的。
陽光依舊勾勒着一身玄色,面容較之去年翕澤一別瘦削了許多,一雙眼卻比離別之日更顯晶亮,熠熠生輝。
而他嘴角一眼就能看清的傷口也是真的。
驚坐起的周曼雲擡手扣住自個兒的嘴脣,眼中的驚愕漸轉成了深深的悔痛。
果然如此!想是再接下去,那撲天蓋地而來的悔意會化了憎惡滿滿地再一次拒人千里。
蕭泓突感站在周曼雲面前,他就象是個被縛住了雙腳投入深水中的採珠客,拼盡了所有力氣,終於在水底看到了珍珠的璀光,但只一霎,膽怯的珠貝就又要再度將殼子合上。
只顧着憑着自己的感知自開自合,卻不知,那藏珠的一瞬會鉗住了採珠人的手臂,使人斷肢殘體,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但已如此,能如何?在這時,他所能做的不過也只有繼續伸手而已。
所欲勝於生,故禍患有所不避。
大步上前箍住正出言讓他離開的少女,蕭泓低沉而又快速地陳述現狀,道:“父親已同意你我婚事,讓長兄代他南下找周老太爺商議,而我是想先跟你打聲招呼才先趕了回來。”
“景國公同意婚事?”,周曼雲嘴裡茫然念着,神魂不屬。
“是的!”,蕭泓扶住了曼雲的雙臂,看着她,力圖讓自己的解釋更自然更被接受些。“我趕回雲州請求,雖則起先也受了父親責難,但他終究還是允了。只是父親跟我講,婚姻之事不能講着一廂情願,他必須讓兄長代他來問問女方的意思。”
三書六禮,雖然蕭泓恨不得立時自備齊了就得。但也不得不承認父親說這些必須是在雙方達成共識的情況下才是好事,否則只成了強人所難。
在霍城廝混了幾年,再仔細想清些事情始末,蕭泓對“女方的意思”這一點,根本就不擔心周家的態度,所顧慮的只是曼雲一人而已。
不提別的,單講提曼雲這次躲在山裡,而他一到霍城就收到了周家的通風報信,周家律下還算嚴格,這樣公然的信報若沒周家主人的同意,蕭泓半點不信。
若蕭周兩姓婚姻有礙,最大的障礙卻是準新娘本人。
在雲州向父親拍胸脯打保票的蕭泓實際也是怕着曼雲推拒,私下裡與帶隊出發的長兄蕭淵吐露了他其實根本就還沒得了周家女兒親許的實情。
接着,他被蕭淵又氣又笑地一鞭子趕了,讓他先跑到霍城搞定了自個兒想要的女子再說,省得連累父兄興師動衆越了大半個陳境上趕着到江南丟臉。
蕭泓帶着幾分忐忑不安,一探明曼雲下落就連夜摸上山,卻不想曼雲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昨晚她主動獻上的熱吻雖經夜散了餘香,但嘴角的齒痕還在噝噝地提示着甜蜜的痛,還有她對他的熟稔關切,那些細小零碎若不是她提,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半點……
她也是喜歡他的。
只要確認了這一點,胸腔裡溢滿着知足滋味的蕭泓自覺可以不畏懼任何一切,包括不知爲何陰晴變化不定的周曼雲本人。
也許是因爲年少時,在她還對夜襲的自己心有餘憤就提出的求婚一直讓她耿耿於懷。而那時,父親的來信拒絕,她應當和自己一樣牢牢記着,以爲不會有所轉機纔會藏住了那年年月月下來累積起的情感。
自以爲找着曼雲拒意根源的蕭泓,一邊在心底檢討着年少莽撞惹下的遺禍,一邊更放柔了聲音輕聲對眼前漸顯着平靜下來的少女道:“曼雲!我說的都是真的。原本大哥說是給我多留些哄你的時間,他且慢慢在路上晃着,想來再過個二十日左右也就能到了霍城。”
“蕭澤要來?”,周曼雲的雙眸驚懼地斂了斂瞳孔,輕聲問道。她的腦子一團漿糊,但不妨礙前世根深蒂固的懼意依舊襲來。
景國公長子蕭澤,未來景朝的惠和太子。雖然在蕭睿登上皇位之前,蕭澤已英年早逝,其人之言並沒真的成了金口玉言。但他給周曼雲安上的“雲姬”之名,卻如同烙在她身上的金印一樣,抹擦不去。
蕭泓咧開嘴笑了,曼雲對大哥的直呼其名,他不反感。她瞭解他的家人,不也是一種在乎。
“是!大哥要來!若是你等不及,我們就託人沿路北上去迎他。”,拖着一隻不再掙扎的小手放在自個兒的下巴上摩挲着,蕭泓心滿意足地眯了眯眼。他迫不急待地想讓長兄來得更快些,但不僅連續幾日透支的趕路讓他累了,而且他也不想就此離開曼雲半步。
“那賀明嵐呢?”
“賀明嵐是誰?”,少女低如蚊蚋的聲音提到的陌生人名,讓蕭泓一下子警覺地直起身子。
按着這時日掐算,原在三月間嫁進蕭家的賀氏應當與蕭泓定下了親事纔對。如果照着這時間算着,即便蕭家是真的如蕭泓所說來了霍城提親,但在北邊是不是要負了賀氏?依着陳朝婚俗,六禮行完了納采問名小定前三項,收了聘的女子就已能算了夫家人。
若是蕭家對賀氏毀婚,自己豈不是又成了搶人夫君的“賤人”?
曼雲咬了咬脣,再一次清晰地問道:“賀明嵐,路州賀家二房的嫡三小姐。你與她之間的婚約……”
“婚約?”,蕭泓的眼中盡顯了錯愕,道:“除了與你,我又怎麼會跟別人提了婚姻之事?”
“真的沒有?”,一邊問着,一邊有眼淚莫名其妙地就掛在曼雲的眼角。
“真沒有……曼雲!真沒有……”,蕭泓盯住了一滴珠淚,手足無措,搜刮了半天記憶纔不確定地回答道:“去年年初,父親來信催我歸鄉,有提過要要我回去議定親事,但我那時就回了信,說是不要的。”
人未回,信回去了。雖然彼時還不知道曼雲的心事,但還是憑着股子還沒斬斷的殘念,發狠地抗拒了父命。現在想來,足以慶幸。
“我要與路州賀家訂親,是你打聽到的?讓順意船行的人還是原來你身邊的那個小滿在北邊打聽的?是不是?”,蕭泓連聲問着,淡淡的氣惱之中夾着更加濃稠的欣喜。
周曼雲的頭點了點,又搖了搖。也不知自己是應着什麼又否了什麼,一顆拋高又落底的心空落落,淚水已滂沱如雨地奪眶而出。
也許是今世,他在江南久了,反錯開了與賀明嵐的姻緣。而現在,她若接受,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成了他的妻?周曼雲不敢再想,只覺得快要炸開的腦袋嗡嗡直響,象是要把前世今生攢下的眼淚都要擠了出去。
“笨女人!”,更加笨拙地不知該如何應對的蕭泓居然就呆呆地坐看着曼雲的哭聲漸小了,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擡手托起曼雲的臉,胡亂地用袖幫她拭了拭淚。
眼前被自己越擦越花的俏臉,讓他直覺好笑,但還是順着剛咂摸出的些不對勁,試探問道:“喂!周曼雲,如果我真的與別人定了親,你是不是根本不會再多看我一眼?”
周曼雲狠狠地點了點頭。
“那可能還是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更多些。”,蕭泓湊近了曼雲的耳邊,低語笑道:“我在回霍城的路上就想了,如果你沒守約擅定親事,我搶也要把你搶回來的。”
曼雲臉上原本初露的淡淡笑容,突然一下子凝住了。她愣了會兒,澀澀言道:“若是我已嫁人爲妻呢?”
“只要你肯跟我走,我還是要搶的!”,響在曼雲耳邊的回答理直氣壯,蕭泓更笑着指控道:“可你卻只會不要我。”
“我是不會要!”,周曼雲別過了頭,垂下眼簾遮住了會泄露出複雜心緒的雙眸。“人世之間總有諸多的‘求不得’。如果只爲了自己想要的就肆意傷害他人,我真的無法原諒自己。對一切不管不顧的欲有所求,到最後難免成了無底線的爲所欲爲,遺禍無窮。”
“不去傷人,反而傷己?這樣會不會笨了點?““也許我是笨……”,周曼雲眼中的哀傷越發的濃郁了。前世傷人傷己的老路,周曼雲不想再走二次,但更不想當着以愛之名摧枯拉朽的薛素紈第二。
“知道,知道了!”,蕭泓忙不迭地點頭應着,唯恐自己又掉進了一片淚海。幾年下來,看着一直強韌的周曼雲居然是朵積滿了雨水的,他也是得以挨近後,才見識到。
“周曼雲,相信我!在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人,不會象你想的那樣。但是……但是人生在世,如果連該是自己的,都不敢要,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初經情事的蕭泓忍不住地想要駁正曼雲觀點,更忍不住地想再嚐嚐應該屬於他的嘴脣味道。淡淡的不滿還在嘴裡含糊着,雙脣已顫抖着學着昨晚她吻他的樣兒貼近了曼雲的嘴角上。
果然,真的很想咬下去!蕭泓年輕的喉結輕動着,似乎爲又找到了曼雲昨晚咬人的理由而隱隱興奮。?
他與她,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是觀念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曼雲心中輕嘆着,身側攥緊的拳頭轉了手型,側掌如刀……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