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大殿上衆人的異樣目光,聶芒沒有任何反應。他仍然是那樣冷靜自持,只瞧他鎮定自若的模樣,便讓人由衷覺得他是個極其出色的男子,尤其是他那一雙烏黑的眼睛透露出的堅定和胸有成竹的光明,更是叫人不自覺將視線聚焦在他身上。
皇上今日心情好,所以問道:“你說。”
聶芒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而後以一種十分誠懇的語氣說道:“皇上,末將有個不情之請。末將的四弟傾心於大學士府的嫡次千金,如今四弟雖遠在邊疆,卻仍修書一封,請末將爲他求得這個恩典。若是四弟此番能一戰告捷,立下汗馬功勞,還求皇上把大學士府的二小姐許給他做妻子。”說完,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重重地磕頭。
聶家人的確很重感情。爲了弟弟的心願,即使心高氣傲如聶芒,也依然會選擇卑躬屈膝爲他求得。
賀蓮房眯起眼睛,他們家兄弟感情好,那是他們的事,可他們不該把主意打到回兒身上來!
聞言,皇上眼底有某種神色一閃而過。他既不答應,也不否決,而是笑眯眯地看向賀蓮房:“平原,這二小姐是你的妹妹,不知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賀蓮房微微一笑,柔聲,卻清晰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尚在,哪裡輪得到我來決定妹妹的婚事呢?”
這皮球又踢給了賀勵。
賀勵也笑道:“多謝聶將軍擡愛,只是小女年方十四,還需一年尚才及笄,如今便談婚事,未免也太早了些。更何況貴府的四公子與小女不過是萍水相逢,又哪裡來的傾心之說呢?”
這話說得很委婉,既表明聶四對賀茉回的傾心是自作多情,又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聽起來,似乎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但其實稍微聰明些的人都聽得出來,賀勵是不可能讓自己的女兒嫁入信陽候府的。一來,信陽候府與賀世家不適合聯姻;二來,他們還要忌諱皇上的態度。賀茉回嫁給某位皇子做正妃,說不定都比嫁入信陽候府來得讓他放心。因爲即便賀世家與靖國公府因此站到某位皇子的那一邊,也說明這江山還是他們祁氏皇族的,可若是相反……皇帝怎麼可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呢?
聰明人都不會選擇與不相上下的世家聯姻的,聶芒看起來像是這麼蠢的人嗎?
信陽候府打着什麼如意算盤,賀蓮房管不着,她也不想管。但如若他們的主意危及到她的親人,那麼她就不會再袖手旁觀了。她不着痕跡地把玩着手上的金絲鐲子,漂亮的鳳眼時不時從某些人臉上若有所無的掃過,神色安和平靜,看不出來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聶芒聽了,似有不甘,正欲再開口,便聽得一道清冷的嗓音從大殿門口傳來:“此事萬萬不可!”
衆人聞聲看過去。
竟是青王!
賀蓮房激動不已,她險些想要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一身的風塵僕僕,身上猶然穿着那身黑金鎧甲,鬍子已經長得很長了,但仍然遮擋不住他天人般的俊美容貌。此刻他正專注而認真地盯着皇上,將方纔所言又重複了一遍:“皇兄,此事萬萬不可!”
皇上好奇道:“爲何?”
“因爲……”青王看了賀蓮房一眼,心裡不由感嘆道:她可真美!“臣弟想要娶平原公主做青王妃。”
此言一出,衆皆譁然!衆人都以爲青王阻止聶芒的求親,是有什麼重要的大事,誰知道……竟只是爲了他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要知道青王可都近而立之年了,而平原公主則是個剛剛及笄的少女呀!說句難聽的,青王都能做人家平原公主的爹了!
“臣弟與平原公主兩情相悅,還請皇兄爲我們二人賜婚。”說完,青王深深拜了下去。賀蓮房也提起裙襬走下臺階,與青王並肩跪拜:“求皇上爲我和王爺賜婚。”
這麼一對容色驚豔卻年齡差巨大的男女並排跪在一起,一人着黑金戰袍,一人着鮮豔禮服,卻絲毫不令人覺得彆扭詭異,反而有種珠聯璧合的般配感。這一刻,似乎任何問題在他們之間都不是問題,他們只要有彼此就夠了。
還是太后率先打破了這個僵局。她笑道:“今兒個倒是個好日子,惟芳剛剛及笄,便要將她許給青王,哀家倒是覺得很不錯。皇上,你便遂了他們的意思吧!”
其實皇上一早就知道賀蓮房跟青王的關係了,對於早已是內定弟媳的賀蓮房,他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在外人面前,仍然保持着君王的尊嚴:“既然母后這樣說了,朕便做個人情,順水推舟,爲平原公主與青王賜婚!”
青王頓時露出笑容——人前他是從來不笑的,可內心的狂喜讓他無暇顧及,若不是大殿上人太多,他甚至想要把賀蓮房緊緊擁入懷中!
這個賜婚過程非常迅速,迅速到賀勵跟老太君都沒反應過來!
邊疆仍在打仗,青王是在百忙之中日夜兼程一人獨行騎馬趕回來的,他的時間不多,頂多只能再待一兩個時辰便要離開了。所以太后很貼心的口稱不舒服,要賀蓮房扶她回壽寧宮休息,而皇帝則將青王喚到御書房說話——當然,其實不過是爲了讓這對有情人多點時間訴訴衷情而已。賀蓮房頭一回看到始終嚴肅深沉的皇帝露出調侃的笑容:“你們二人在這御書房內好好說說話,朕有點事要去辦,待會兒再回來。”
說完,走了。
只剩下他們彼此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的伸出了自己的手,牢牢地擁住對方。賀蓮房把臉埋在青王胸膛,他的鎧甲冰冷堅硬,可他的胸膛卻是溫柔的。賀蓮房的臉貼在鎧甲上,隔着護心鏡,她似乎還可以聽到青王劇烈跳動的心臟。“……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相信你。”所以她一直在等他。青王出現前的那一刻,即使聶芒提出了那樣的要求,賀蓮房也不曾感到焦慮或是着急,就似乎……冥冥之中,她清楚的知道,她的愛人會如同天神一般出現在她面前,爲她解決一切煩心事。
呀,其實她並不是一個喜歡依賴旁人,事事都要旁人爲她解決的女子呀!
青王低笑,隔着鎧甲,他的笑聲低沉地從胸膛傳了出來:“我一定會回來的,爲了你。”
他現在很快活,快活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此刻青王覺得,就是立刻上戰場,他也渾身充滿鬥志,戰鬥力十足。“阿房,你想我了沒有?”
賀蓮房說:“沒有。”
“我不信。”青王笑,“你肯定想我了,就像我每天都想你一樣。”情愛之滋味,不僅賀蓮房陌生,青王也不怎麼熟悉。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喜愛和追求一個女子,但他愛着賀蓮房,所以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去學習,自然而然地就會了。他也不大會說甜蜜的情話,可有時最樸素的語言反而更叫人心動。“我行軍的時候會想你,紮營的時候會想你,吃飯睡覺走路都會想你,就連騎馬回來的路上,我也一直在想你。阿房,你又長高了。”原本便是美貌無比的美人兒,過了一年,漸漸長開,稚氣褪去了些,反而仙氣更重。有時候青王都覺得賀蓮房並非塵世中人,她飄飄欲仙的一點都不像是這俗世間的凡塵女子。他甚至有種錯覺,若是不將她牢牢抓緊,她便會從他身邊消失。
賀蓮房臉紅了,她輕輕捶了下青王的胸口,道:“說得這叫什麼話,都不害臊的。”
“你我夫妻之間,自然不需要客氣。”青王理所當然的很。
賀蓮房更害羞了:“不要胡說,皇上只是爲我們賜婚,可沒給我們定婚期。”
“等我回來,就再也不離開你了。”青王情難自已,輕輕吻了下她光潔的額頭,聲音沙啞。“我們成親。”
“嗯。”她點頭,小臉燒得厲害。
可青王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停留,他是邊疆的主帥,沒有了他,軍隊就沒了主心骨,所以他很快就要走了,走得匆忙,甚至都來不及再去壽寧宮見太后或皇上一面。
賀蓮房真捨不得他走呀!
可她必須讓他走。就像是她有她的事情要做一樣,青王也有屬於他的使命。那便保家衛國,他是真正頂天立地光風霽月的大英雄,賀蓮房爲自己有這樣的一個愛人而感到驕傲。
送他走的時候,賀蓮房非常安靜。她只是看着馬背上的青王,看着他眼裡的不捨與情意,然後露出淺淺的笑容:“你儘管安心去吧,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的。”
青王提起馬繮,沒幾步,又忍不住下來,將自己的披風揚起,包住彼此,雖然不會有人經過,但天璇守在一邊,要防止被她看到。然後,他狠狠吻上賀蓮房的嘴脣。她的粉脣柔軟嬌嫩,微微冰涼,無比甜美。青王似乎想要將她的味道牢牢記住,吻了她很久,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她,低聲說:“等我。”
賀蓮房認真地點點頭,她的脣瓣腫脹,一雙鳳眼完全不似平日裡平靜銳利,此刻水霧瀰漫,朦朦朧朧的,說不出的嬌媚動人。青王看着看着,險些又控制不住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氣,再也不敢看賀蓮房的臉——否則他怕自己會停止離去的腳步。愛人是這個世上最大的牽絆,若是可以,青王一秒鐘都不願意離開她的身邊。
他來了,又走了。
前後不到三個時辰,可賀蓮房卻覺得像是隻過去了三秒鐘。幸而她足夠理智足夠堅定,否則說不定她便要開口求他留下來了。
不過現實並沒有給她太長的時間去思念和不捨青王,因爲……宴會後,她剛回到公主府,剛換下繁複的禮裙,都沒來得及沐浴更衣,便被賀勵和老太君,以及三位表哥便氣勢洶洶地堵住了房門口。
天璇搖光琴詩瑟詞四婢站在門口伺候着,心裡不由得咋舌,爲賀蓮房掬一把同情淚,她們家公主這回怕是要真遭殃了……王爺可真幸運,求得皇上賜婚後便馬不停蹄地又趕了回去,不然不知要被老爺跟老太君怎麼刁難呢!
賀蓮房坐在桌邊,手裡捧着茶盞,見賀勵不停地嘮嘮叨叨,便好心地問道:“爹爹,你口渴了沒有,要不要喝口水?”
賀勵怒視她:“你不要給爲父轉移話題!說!你是什麼時候跟青王……那什麼的?!”
賀蓮房淡定地回答:“很久以前,王爺開始來大學士府找我下棋的時候。”
聞言,賀勵頓覺眼前一黑,險些沒暈過去!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相信了青王的人品,結果卻是引狼入室!如果可以,他真想一口老血噴出來!早知道青王會盯上自己的女兒,賀勵發誓,就是打死他,他也決不讓青王踏進賀家大門半步!
可如今說什麼都晚了……皇上都已經爲他們賜婚了。賀勵欲哭無淚:“你這丫頭……你可知道青王比你大了多少歲?!”越想越心酸……青王比他也小不了多少呀……
賀蓮房依然淡定地無視長輩和兄長們充滿譴責和悲傷的目光,當然也對丫鬟們的同情視而不見。說來也怪,她從來都沒覺得橫亙在她和青王之間最大的溝渠會是年齡。“不過十三歲而已。”
十三歲就算了,還而已?!賀勵險些暈過去,他悲憤地瞪着賀蓮房,覺得一定是青王誘拐了他的寶貝乖女兒,否則蓮兒素來最懂事最乖巧,怎麼可能會看上青王這個年紀的“長輩”呢!蒼天見證,他之所以會答應青王入大學士府與賀蓮房下棋,會那麼放心的最大理由,就是青王的年紀比賀蓮房大太多,所以應該不會出事的呀!結果怕什麼就來什麼……賀勵快要恨死自己了!
老太君也快暈了:“難道十三歲還不算什麼嗎?都大你一輪還多了!”她的小寶貝孫女兒怎麼能嫁給一個年紀這麼大的人呢?即使對方是青王,那也不行呀!她的蓮丫頭那麼好,自然應該有個如意郎君,當然,一定是年紀相仿的!大個三四歲還好說,可這直接加了個十年……不十三四歲,而是十三四歲……
藍晨、藍晌、藍夕三兄弟也很不看好,他們都覺得賀蓮房肯定是糊塗了,畢竟這年齡差可不是五根手指頭就能數得出來的!
賀蓮房笑道:“外祖母,難道您還不相信我的眼光嗎?王爺雖然年紀比我大了幾歲,可是論其他,這世間能有幾個出其左右?”
……這倒也是。若是青王能年輕個十歲,賀勵跟老太君絕對舉雙手雙腳贊成。青王的能力和人品,他們都是看在眼裡的,也相信青王肯定是不少女子眼中的如意郎君,可當這事兒真實發生到他們共同疼愛的孩子身上時……青王再好,在他們看來,只要有一點缺點,就都配不上賀蓮房。因爲賀蓮房挑不出缺點哪!
瞧賀蓮房說青王比她“大了幾歲”時那雲淡風輕的樣子……衆人就覺得一陣頭暈。
見爹爹和外祖母以及哥哥們都一副不諒解的樣子。賀蓮房嘆了口氣,道:“不嫁王爺,那麼我要嫁誰呢?整個燕涼,有誰家的公子比得上王爺呢?”
……這倒也是。若單論長相、人品、能力、家世,或許滿足這其中某樣,或是幾樣的人不少,可若要要求全部具備,且對賀蓮房一往情深……那可真是鳳毛麟角了。即便是找到了,和青王比起來,對方除了年齡之外,各方面也都要遜色不少。簡而言之,能超越青王的,真是找不出來。
老太君嘆了口氣:“若非靖國公府與信陽候府世代交惡,老身看那信陽候府的幾個兒子都不錯。”可惜,一和青王比起來,卻稍嫌稚嫩了些。
賀蓮房笑了:“外祖母,孫女已經非王爺不嫁了,外祖母就不要再嫌棄王爺了嘛。”
老太君又嘆了口氣:“唉……”
賀勵也嘆起氣來。
一時間唉聲嘆氣的,賀蓮房啼笑皆非,其實父親和外祖母以及兄長們的反應,她大概都料得差不多,也有把握能說服他們,只是外祖父和舅舅那邊……賀蓮房就只能期盼青王好運了。因爲接下來哥哥們一準兒會修書一封到邊疆去,估計青王會被狠揍一頓的……
長輩兄長們的反應就已經夠激烈的了,賀蓮房實在是擔心賀蘭潛知道後會生氣。因爲怕性子有些衝動的弟弟說漏嘴,所以她一直瞞着,今兒個皇上都賜婚了,賀蘭潛自然也就知道了,賀蓮房原本以爲他會發脾氣,誰知道全家竟然只有他一個人想都沒想就舉雙手雙腳支持了!“大姐!青王爺很好呀!要是他當我大姐夫,以後是不是就能每天教我武功了?”
……原來,他只認武功,不認親姐姐的……賀蓮房頓覺一陣心酸。
能發脾氣,能揍人的長輩都不在京城,所以賀蓮房這一關過得其實並不難。主要是親人們都太疼她了,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們幾乎不會拒絕。而邊疆那裡……賀蓮房一語成讖,靖國公與藍戰收到家書後,氣得直接衝到青王的營帳裡,將他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青王完全沒還手,好好一張俊美的面孔被揍成了豬頭,藍戰還威脅他回去後不許跟賀蓮房告狀——搞得他好像是個小孩子一般。
皇上爲平原公主和青王殿下賜婚的消息很快便傳得人盡皆知了。一個是頂天立地爲民征戰的大英雄,一個是心地善良做過好事無數的活菩薩,這兩人不在一起,那豈不是可惜了?百姓是最複雜最難懂的,也是最單純最容易討好的,他們輕而易舉地就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還自動自發地朝仁義醫館送去祝福,雖然也有人覺得青王年紀大了些,可相比較而言,除了年紀,青王真的挑不出任何缺點。所以,這麼一點小小的瑕疵,百姓們自然而然地就將其忽略了。
賀蓮房及笄禮過後沒幾天,聶芒便派人送來了拜帖。
此人心機深沉,高深莫測,如果可以,賀蓮房並不想與之爲敵。聶芒和聶倉聶航都不同,大概後兩人加在一起,城府也不及前者一半深。可他們都是一樣的外表出色,能力出衆,所以賀蓮房決不小看任何一個聶家人。
聶芒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來了聶娉婷。
賀蓮房今日穿了件顏色淺淡的衫子,因爲屋裡燒着火盆,外頭點着熏籠,所以並不覺得冷,她也就穿的不多,纖細的身子雖然包裹的嚴嚴實實,但仍然掩不住柔美的曲線和窈窕的身段。
聶芒一直對賀蓮房這樣柔弱的一陣風就能吹跑的美人沒什麼好感,可他無法否認賀蓮房的美貌,有時候他都會看得失神,自制力極強的他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旁人呢?男人骨子裡天生就有着對美麗的追逐和偏愛,聶芒再怎麼冷靜自持,也是個男人。他雖然不喜歡賀蓮房這類的美人,卻並不代表他也不懂得欣賞。
當然,今日求見平原公主的目的,不是爲了他,而是爲了聶娉婷。
聽清楚這對兄妹前來的意圖後,賀蓮房歉意地道:“抱歉,這件事並不是我能左右的。聶小姐若是與大表哥兩情相悅,那也要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位怎會想到來求我呢?”
聶娉婷水汪汪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視着賀蓮房:“公主,求求你,便幫幫我們吧!如果你不肯幫我們,那我們就真的沒有可能在一起了!”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只要聶小姐和大表哥保持真心,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呢?”賀蓮房四兩撥千斤的奉還回去,不是她陰暗,而是真的幫不了忙。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她還是個女子,又不是專爲人說媒的媒婆,怎地聶娉婷不去求外祖母,反倒讓聶芒帶着來公主府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