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聶楚聞得賀蓮房此言,登時大怒,“似你這等蛇蠍婦人,我何須與你講什麼道義禮法!”
賀蓮房眸裡不無嘲諷:“你心中若是有道義禮法,也就不會背叛大頌,投奔大元了。”
“哼,你知道什麼!我那是——”驚覺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聶楚連忙噤聲,示意手下的人將賀蓮房帶到馬車裡頭去。賀蓮房卻看着他,沒有說話,心裡猶在琢磨着,這聶楚那未說完的話是什麼意思呢?什麼叫他那是——?聽他話裡的意思,似乎對背叛大頌感到無可厚非,也並不覺得有錯,彷彿那就是他本就應該做的事情。
太奇怪了,真的是太奇怪了。
賀蓮房突然想起,以前自己就對聶家人的謀反之心有過剖析,她一直覺得,像是聶家這樣的家族,成員個個優秀出色,傲慢非凡,對待旁人雖不屑一顧,然而對自己的家人卻掏心掏肺。這樣的家族,是決計不可能升出謀逆之心的。他們之所以選擇造反,選擇背叛大頌和皇上,莫非……是因爲他們根本就不當自己是大頌人,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認皇上當主子?!
若是這樣的話,那就說得過去了。因爲主子另有他人,所以在那位“主子”的命令下,聶家纔會鋌而走險建立起那樣一支神秘的軍隊,而後想要扶持二皇子坐上皇位,以至於逼宮!就目前的情形來看,最有可能是聶家主子的,必然是那位國師大人無疑了。
可賀蓮房就奇怪了,那位名叫祭的國師,雖然高深莫測,又有天賦才華,但年紀着實也是太輕了些,看着比聶楚也大不到哪裡去,緣何聶無跡都會對他如此忠心呢?畢竟比起背井離鄉來到大元,還是留在大頌做他的信陽候或是將軍比較舒服。既受人愛戴,又地位崇高,和如今在大元的情況一比,當真是高下立判。所以……到底是什麼讓聶家人認祭國師爲主?這個男子身上,到底又隱藏着什麼秘密?
其實若認真說起來,沒有賀蓮房的話,信陽候的計劃是肯定會成功的——就如同上一世。也是直到現在賀蓮房才知道,原來,即便是上一世,信陽候府也不是真心要扶持二皇子做皇帝的,只是,和其他幾名皇子比起來,二皇子因爲脾氣暴戾,更好控制一些罷了。等到二皇子成爲新帝,這大頌便徹底被信陽候抓在了手裡,那樣的話,大元想要吞併大頌,也就不是難事。然而……使人感到奇怪的是:若是單純爲了將大頌納入大元的版圖,那麼,麥可汗王纔是信陽候府效忠的人不是嗎?!不僅是年齡還是身份,都遠比祭國師來的要適合得多。
說來卻是奇怪,從聶楚的表現看,他根本就不將麥可汗王看在眼裡,卻對那名祭國師畢恭畢敬,這其中的曲折繞繞,賀蓮房怎麼也想不通。以前她也懷疑過聶家人通敵賣國,可現在她卻無法確定了,她找不到讓聶家人以祭國師馬首是瞻的原因!
聶楚怕是怎麼都沒想到,自己一時口誤說錯了幾個字,賀蓮房便推出了這麼多信息來。
若是祭國師對麥可汗王忠心耿耿,也還罷了,可就賀蓮房的觀察,麥可汗王對祭國師來說,怕也只是喘着氣的人偶!整個大元,與其說皇帝是麥可汗王,倒不如說是祭國師。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是哪裡來這樣的本事,能將一個強大的國家掌握於股掌之間,還能騰出力氣去算計別的國家?若這一切當真是祭國師幕後主使,賀蓮房覺得,這樣的能耐,怕是她和青王聯手,都不一定是對方的對手。
想想看,如今祭國師年不過而立,聲音身形都還是年輕男子的模樣,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從他身邊從小便陪着她的蛾姑的年紀可以推算出,祭國師頂多二十出頭。那麼,距離他有了自己獨立的思想,並且能夠付諸行動,至少也得是弱冠之年,也就是說,這麼個男子,僅僅用了十年左右的時間,便爬到了今天這樣的位置,成爲一個國家的暗帝,收服了敵國的強大世家,並且讓世家的人對他忠心不二……賀蓮房覺得,便是神仙下凡,也不過如此了。
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將這樣的結果放到決不可能的天平上,那麼,其中必定蹊蹺。
可這蹊蹺又是什麼呢?
在得知有祭國師這個人物存在以後,賀蓮房便已命人快馬加鞭回去燕涼,命玄衣衛着手查辦。而一起來到大都的青衣衛,她也派了幾名能說會道的出去,可打探得來的結果都是一樣的:祭國師是上一任國師大人的獨子,不管是身份還是性格,都沒有絲毫漏洞。至於他爲何蒙面不肯見人……據說是因爲長得太過俊美,總是招來些不必要的麻煩,因而習慣了戴着面具。
總之,祭國師身上,沒有查到絲毫破綻。但這並不意味着賀蓮房就相信了,她覺得,問題一定是有的,只不過她暫時沒有找到而已。這需要時間,但她的時間卻只有在大都停留的這段日子。所以,一天都不能浪費,因爲日後兩國必定還要開戰,只要祭國師不死,他吞併大頌的心便一日不會消停。
也因此,賀蓮房才準備將計就計,看能否從聶楚的身上把缺口打開。若是可以的話,那便會省事得多。
可惜呀可惜,若是方纔聶楚能把那句話說完就好了,到底是什麼呢?是什麼,讓他會有那樣理所當然且不屑至極的語氣?可以聽出來,對於即將出口的話,聶楚是感到非常驕傲的,但他卻不敢說,那麼就證明,如果她和王爺知道了這件事,必定會給他們的計劃帶來衝擊。是和什麼有關的原因,纔會讓聶楚噤聲呢?
然而,賀蓮房清楚得很,經過這一次險些說漏嘴之後,聶楚定然會加倍小心,不讓她再從他口中激出或是套出什麼來。這就麻煩了……賀蓮房微微擰了下眉頭,走了兩步後,回頭要求道:“把我的婢女也帶上。”
聶楚聞言,笑道:“王妃當我不知道麼?這婢女一身好武藝,便是我都不是對手,今日能制服他,全憑巧合,還是讓她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青王殿下很快就會過來,所以王妃不必擔心這位姑娘的安全。”
賀蓮房看了他一眼,聶楚原以爲賀蓮房會生氣,但她卻意外地笑了:“既是如此,那麼便如聶三公子的意。”
聶楚也很有禮貌:“那就多謝王妃體諒了。”
在聶楚的虎視眈眈下,賀蓮房從容的進了馬車。這馬車看來是特意爲她準備的,裡頭茶水糕點軟枕書籍……應有盡有。很快地,聶楚也鑽了進來,見賀蓮房隨意地拿着書本翻看,譏笑道:“王妃倒是好鎮定,一點都不怕我會對你做些什麼。”
賀蓮房將書本合上,放到小案上,沉思片刻,道:“自然是不會的,聶三公子是正人君子,自然不會像那夜探女子閨房的聶大或是聶二。”
說到聶二,聶楚的臉色忽的變了:“我二哥還在你手裡?!”
看到聶楚瞬間由嘲諷變爲緊張的臉色,賀蓮房想,這聶家人當真是十分的重感情呀,當然,聶娉婷跟聶靖是其中的兩個意外。瞧瞧,一聽到跟聶二有關的消息,聶楚的眼睛都亮了呢!“三少爺這話問的有意思,聶二闖女子閨房,怎麼你反倒來向我討他的下落呢?”
語畢,便見聶楚眼神狠毒,似是要將她挫骨揚灰:“你廢了我大哥的武功,讓他成爲一個廢人,連奔跑和長時間站立都不行,若非你還有些用處,我早將你剝光,也讓這些大元的男人們嚐嚐你這大頌王妃的滋味!”
賀蓮房敏銳的注意到聶楚稱呼大元人爲“這些大元的男人們”,而非“我們大元男兒”,這兩者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前者說明,聶楚根本就沒有融入到大元人中,更沒有將大元當做是他的國家——不認大元,卻也不認大頌,只認一個神秘的祭國師……再加上聶家在大頌的百年聲望,賀蓮房突然有了一個很大的猜想:也許聶家人並不是背叛了大頌,因爲他們一直效忠的那個人,正是大頌人!
想必募集軍隊,逼宮謀反也是爲了那人吧?既然這樣的話,也就是說明,祭國師與大頌皇室有關係,而且還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否則他們何必如此迂迴,明明謀反殺了皇上也就是了,卻偏偏要逼着皇上寫下禪位詔書!
可大頌的皇室是怎麼會來到大元,並且無處可查?這個祭國師到底是何身份?
賀蓮房覺得,自己將計就計,果然好處多多,這若是放任她猜測,怕是十年她也猜不出來。可只跟聶楚相處了這麼點時間,她便已經猜的七七八八了。“祭國師是大頌皇室的人?”猜測不如直接詢問。
就是打死聶楚,他也想不到,他以爲的滴水不漏,其實早就被賀蓮房洞悉的一清二楚。這也怪他,心中雖然忌憚賀蓮房手段狠毒,卻又覺得她不過是個女子,就算再有本事,又能厲害到哪裡去呢?
現實狠狠地給他敲了警鐘。
在他準備對賀蓮房出手的時候,聶靖曾提醒他說賀蓮房此人智謀極高,並且極善觀察人心,稍微不注意,情緒便會被她捕捉。當時他還嗤之以鼻,一個女人,能有怎樣的智謀?不過是坐井觀天,全是巧合罷了。可眼下賀蓮房話一出口,他就徹底傻眼了。雖然他反應很快地否認了,“什麼大頌皇室?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反應再快,有了那一秒鐘的震驚,也足夠賀蓮房確定準確度了。
果然,祭國師是大頌皇室的人。
見賀蓮房不再理會自己,而是陷入了思考之中,聶楚慌了,他沒有功夫再去想聶倉的事情,而是心跳加速:糟糕,竟被賀蓮房察覺到了!若是被國師大人知曉……他便是萬死也不足以贖其罪!
想到這裡,他便對賀蓮房動了殺心。然而這時候馬車突然停了,原來是已經到了。
聶楚只得又收回準備殺死賀蓮房的利刃,眼內情緒變幻莫測,而後卻還是將賀蓮房帶入府中——如今賀蓮房已是他的囊中物,想殺她,不過是什麼時候的事,不急於這一時。
沒想到剛將賀蓮房帶到給她住的院子裡,便看見一身白袍飄飄欲仙的聶靖坐在涼亭中等候。見二人來了,聶靖微微一笑,舉起手中一枚黑子,朗聲道:“公主,好久不見,來陪我下一盤,如何?”
賀蓮房自然是樂意的,除了青王外,聶靖是唯一能在棋盤上可以與她一較高下的人。“恭敬不如從命。”
聶靖又扭頭看向聶楚:“多謝三哥將我的知音帶來,先前我救了三哥的人情,如今你是不必再還了。”
聶楚聽了,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見那兩人已經沉迷於棋局之中無視了自己,心中更是憤懣難平。好在料想賀蓮房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府裡守衛森嚴,便是賀蓮房插了翅膀也逃不出,暫且留她一條性命也無可厚非,待到他想殺她的時候,自然會動手。
聶楚離開後,賀蓮房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聶靖一番,見他仍如初見時氣度高雅情緒悠然,便道:“一別多日,六少看起來還是那般光彩照人。”
“公主也仍然風采依舊。”
兩人互相恭維了一句,聶靖放下一枚棋子,笑笑道:“現在你已經知道祭國師是大頌人了?”
賀蓮房心下一驚:“你如何得知?”她不過是方纔才知道的,可聶靖是怎麼知曉的?!
“我那三哥,看似精明,實則最是愚笨不過。”聶靖很是理所當然地道,“早在他去找你的時候,我便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是的,他了解她,就如她瞭解他。若說他們兩人是這世上最相似的人也不爲過,對方的想法,他們都能第一時間得知,比的,不過是定力和反應。誰輸誰贏,對聶靖來說,還真不重要。這大頌大元是都亡了也好,還是議和也罷,他在乎的,惟獨一個賀蓮房。他享受的,是與賀蓮房你來我往的過程,最後結果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將世人稱讚的無雙才子聶楚說成是愚笨不過的凡人,怕是世上也只有一個聶靖有資格這樣說了。事實上和他聶靖比起來,有誰不是愚笨不堪呢?賀蓮房笑了笑,說道:“這麼久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是沒怎麼變,但也有些東西變了的。”聶靖輕輕笑着。“至少現在我是真的知道自己心儀你了。”否則,又怎麼會因爲害怕她忘記自己,就千方百計地想讓她記住他呢?
對於這樣一個俊的如同神仙般的男子的表白,一般女子都會心動,即便不心動,那羞澀也是難免的,偏偏賀蓮房就是平淡得很:“心儀不心儀什麼的,可不是放在嘴上說的。爲何不跟我講講聶家跟祭國師的故事,以此來打動我的心呢?”
聞言,聶靖哈哈大笑,他極少這樣放聲朗笑,一時間,賀蓮房只覺得周圍都是他醇厚而好聽的笑聲。半晌,聶靖笑夠了,他把玩着手中棋子,道:“蓮兒你當真是有趣極了,你的心是這世上最冷酷的頑石,我哪裡打得動呢?更何況,你不覺得,自己親手去挖出這段塵封多年的往事會比較有成就感嗎?”
他一會兒喚她公主一會兒喚她蓮兒,全憑喜好和心情,賀蓮房聽着,便皺了下眉:“往事?”
塵封多年?
“我能給的提示就這麼多了,不管怎麼說,我也算是個聶家人哪!”聶靖如此說,然而全無一點真心。
賀蓮房倒是想要笑了,他若真當自己是聶家人,她比誰都清楚,若是那樣的話,聶靖早就救了聶無跡跟聶娉婷,瀟瀟灑灑地來到大元國再重新開始了!尤其是大元國民風極度開放,對女子也十分寬鬆,女將軍並不少見。結果他卻沒有,反倒是利用了聶娉婷,使得她命喪黃泉。賀蓮房不信,以聶靖的聰明才智,會不知道他們一旦反撲,那麼聶無跡便會送命?即使那時候,已經回天乏術,但他若是想將聶無跡救出去,卻是絕對有可能的。
但他偏偏沒有。
聶靖是最不像聶家的聶家人。
“你這話說出來,我都感到臊得慌。”賀蓮房慢條斯理地落下白子一枚。“我倒是要謝謝你了,若不是有你,怕是聶楚方纔就要將我殺了。”
“所以我才說他迂腐。”聶靖嘆息。“似你這般美貌的女子,什麼人才捨得對你出手呢?”
賀蓮房笑,正待說話,卻聽得一個好奇的聲音問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平原公主?如今的青王妃?”
她擡頭望去,只見涼亭的臺階上站着一名身着紫色勁裝的少年,那少年生得一張極其討喜的娃娃臉,一笑的時候,臉上還有個若隱若現的小酒窩,看起來十分可愛。她被那燦爛的笑容險些晃瞎了眼,很快便反應過來道:“這位,想必就是聶五少了吧?”
聶震笑嘻嘻地擺擺手,走進了涼亭:“無需客氣,無需客氣。”他不住地上下打量賀蓮房,道,“難怪我家六弟對你念念不忘,這樣的美人兒,哪個男人不會被迷住呀!”
他說話語氣雖然俏皮輕鬆,但賀蓮房卻仍然不肯鬆懈。她可不相信聶家人裡還會出現什麼好人!“五少謬讚了,真要說起來,還是聶六少更美貌一些。”
聶震笑起來:“哈哈哈對!我家六弟的確有些男生女相!”
聶靖擡眼看去,聶震瞬間收斂笑容,一派嚴肅。
若彼此不是敵對關係,賀蓮房倒真會笑出聲來。這聶震倒是有意思,和聶家每個人都不一樣,身上全無絲毫傲慢之氣,反倒是純真至極,一雙黑眸更是秋水般的乾淨,若不是能感覺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兒,賀蓮房倒真要以爲這位是個不諳世事的娃娃臉了。可聶家人……十歲便上戰場的聶家人,見識了生死的聶家人……有可能這麼單純嗎?
答案必定是否定的。
見賀蓮房的注意力被聶震吸走,聶靖輕輕敲了下棋盤,說了一句觀棋不語真君子——自然,這話是對聶震說的。一開始賀蓮房不知道他爲什麼這樣說,可很快地,她就明白了……因爲聶震真的很多話很多話,完全沒有個消停的時候!
待到這一盤棋下完,也已經是日落西山了。賀蓮房看了眼夕陽,心中還是忍不住有些擔憂。這是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離開青王,深入虎穴,與虎謀皮。如今的情形可真是一着不慎滿盤皆輸了,只是不知王爺此刻在做什麼,可曾去酒樓找她,並將天璇帶走?
見賀蓮房神情有些恍惚,聶靖難掩心頭醋意,他一直對青王很是牴觸,不僅是因爲對方是賀蓮房的丈夫,也是因爲對方那驚人的洞察力和武力值。和天生不能練武的自己比起來,青王更有男人味兒,也更得賀蓮房的心。“你不必擔心,青王自然會知道,你被人擄走了。若是他再仔細一想,說不定很快就會上門來要人了。”
聶震不高興道:“我覺得王妃很好,要是能一直留在這裡再也別走就好了。”
他的年紀約莫也有二十了,可仗着一張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都能騙到的娃娃臉,裝嫩裝的一塌糊塗。賀蓮房聽了聶震這話,不免有些好笑,卻並未迴應。
聶靖道:“可惜即便他來找,也決計找不到的。”
賀蓮房看了他一眼。
“三哥不會讓你走,我也捨不得你走,蓮兒,你便留下來陪我一段時日吧。”聶靖笑着說。“平日裡兩位兄長都有事情做,惟獨我孤獨一人,心中甚是寂寞,如今有蓮兒陪伴,也是一種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