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對於請榮氏復出主持大局心懷不滿,但鍾遠山也不得不承認一點,持盈的確不是一時衝動之下做的決定,相反的,從她走前的種種安排上不難看出,這一步棋她應該在心裡推演過無數次了。
和榮氏最終談妥後的第二天,持盈在明堂上“暈了過去”,在太醫的幫襯下,成功地僞造了自己身體不適的假象,當大臣們派來代表請她好好休息時,持盈表示自己“不要緊,朝政爲重”。
這招以退爲進玩得實在漂亮,大臣們本來就不太滿意她聽政,勸她她不聽,然後這時候榮氏派來宮女“表示慰問”,持盈順水推舟答應養病,不過希望榮氏能夠代自己照顧太子一段日子,朝政上的事不用太操心,交給大臣們就好。
於是榮氏這個花架子被大臣們欣然接受——前代廢帝的生母和當今聖上的寵妃,自然是前者好對付好羞辱,又不幹政,就讓長孫氏好好養病去吧,最好一直養到皇上回來。
爲了讓自己養病的事看起來更真實,持盈還安排了程奉儀和年嬌嬌不定時地入宮來探病。
負責護送她去涼州的是戴平,同行的不到百人,僞裝成商隊,方便行動。
一切準備就緒,不過是收到信後的第五天夜裡,持盈換了一身男裝,在夜幕的掩護下偷偷溜出宮,戴平領着人在宮門外不遠處候着,程奉儀則帶着小崔嫺在城門前等待爲她送行。
小崔嫺臉上沒了往日的歡笑,但也沒有哭哭啼啼,只是默默地看着孃親同程奉儀交代其餘瑣碎的事,小手抓着當初在燕州時候崔繹給買的布兔子,揉來揉去。
“王氏那邊也要姐姐多費心了,她現在的身子不一般,絕不能受到驚嚇,此事務必要瞞着她,別的人我倒不擔心,只是嬌嬌向來口沒遮攔,你可要時時提醒着她,或者就不要讓她們見面,可能還穩妥些。”持盈壓低了嗓門說。
程奉儀點點頭,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這些小事我會處理的,你就別再操心了,這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找到了皇上就立刻給我寫信,遇到危險一定別逞強,你要記得,你的孩子還在京城等着你,你不能不回來啊。”
持盈笑了笑,說不出的哀婉。
這次去涼州,她其實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這一點,連榮氏也十分清楚,否則不會這麼輕易就答應幫她了。儘管這麼做非常自私,說不定比榮氏、範氏還要自私,但要她放任崔繹孤獨地死在關外,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世,他們的命運已經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失去了對方,誰也不能獨活下去。
持盈吻了吻女兒的小臉蛋,小崔嫺用細細的聲音央求似的道:“母妃早點回來。”
“乖乖聽程姨和年姨的話,母妃很快就回來。”持盈依依不捨地又摸了摸她的小辮兒,然後狠狠心,登上了馬車。
城門緩緩開啓,戴平領着僞裝成商隊的士兵們護送着持盈離開了紫章城。
涼州,塔烏爾幹沙漠。
太陽落山後,大漠裡的溫度銳降,白天還曬得人兩眼發花,到了夜裡又是狂風暴雪,而且看這樣子,風雪還將持續數日,曹遷到附近巡邏了一圈,回來的時候風已經大得無法騎馬,只能下地牽着馬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
二十多天前,崔繹率領一萬餘人,在風雪中一路追趕着呼蒙托兒人的沙漠騎兵,不知不覺就被引進了涼州最大的沙漠之中,呼蒙托兒人早有預謀,更比他們熟悉大漠的地形和氣候規律,將他們帶入圈套後,立刻分散撤離,狂風暴雪成了最好的掩護,肅反軍甚至連他們的腳印馬蹄印也找不到,就這樣迷失在了雪原中。
在沙漠裡迷路的人多半都是渴死的,不過他們暫時不用發愁飲水的問題,因爲斷斷續續的風雪爲他們提供了不算潔淨但勉強能用的水源,士兵們白天找路,晚上停下休息時,就用水囊裝了雪,在篝火附近烤化成水,以供使用。
飲水不成問題,但是糧食卻越來越少,儘管從發現迷路的第一時間起曹遷就下令大家節省吃喝,但一萬多人追過來,攜帶的糧食並不多,加上白天要走路、冬天更需要食物提供熱量,爲數不多的糧食還是以超過計劃的速度在消耗。
有些體質不佳走不動路的戰馬被宰殺,但也只能救一時之急,如果再走不出塔烏爾幹沙漠,他們早晚會彈盡糧絕,活活餓死在沙漠裡。
回到營地裡,曹遷的鬍鬚和頭髮上都掛滿了冰碴,他一邊搓着冰冷的臉頰,一邊鑽進了帥帳:“皇上。”
崔繹盤腿坐在將軍榻上,聞聲擡起頭來看他。
“外面風雪越來越大了,明天恐怕不能再走了,說不定今晚帳篷就會被淹沒,末將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個村落遺址,不知是何年代的,房屋坍塌大半,但好歹有幾堵牆可以遮風擋雪,是不是現在下令拔營遷移到那邊去?”帥帳中也沒有生火,曹遷搓熱了臉頰,又開始撣身上的雪。
崔繹簡單地“嗯”了一聲,雙腳落地,卻不起來。
曹遷不解地望着他。
崔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開口道:“仲行啊。”
曹遷不解其意,應道:“皇上有何吩咐?”
崔繹聲音低沉緩慢地說:“朕對不起你,如果不是朕一意孤行,不聽先生的勸阻執意要來追呼蒙托兒騎兵,大家就不會被困在暴風雪中,甚至……如果朕沒有動親征的念頭,這一路上戰死的、病死的、凍死的人,都可以好好地活着。”
“皇上千萬別這麼說!”曹遷連忙道,“士爲知己者死,皇上對末將有知遇之恩,末將很早便有爲皇上戰死沙場的覺悟……”
崔繹打斷了他的話:“可你家中還有妻子,有尚未出世的孩子,不光是你,隨軍的將士們,誰沒有妻兒老小,卻因爲朕的一時之念,就要背井離鄉,出生入死。君王本該愛民如子,可朕真是做得糟透了。”
曹遷不善言辭,也不知該如何開導他,正猶豫着措辭,崔繹卻又站了起來:“讓大家收拾東西出發吧。”
大楚的戰神開始領悟到戰爭的殘酷,曹遷說不上來這到底是幸或不幸,體恤臣民是件好事,然而如果因此而產生了怯戰的情緒,那就實在糟透了。
帳外鬧哄哄一片,士兵們在收拾東西準備上路,一萬餘人走到現在,死的加上迷路的,已經少了千餘人,再這樣走下去,又不知要有多少人埋骨荒漠雪原。崔繹披上大氅,接過金烏的繮繩,撫了撫愛駒的鬃毛,金烏打了個響鼻,拱了拱他。
“老夥計,如果朕能回得去,朕就把整個獵場都賞給你,讓你也養養老。”崔繹自言自語般,拍了拍金烏的腦袋。
暴風雪持續了整整三天,天地一色,白雪茫茫,白天和黑夜幾乎沒有區別,篝火也生不起來,所有人只能啃冷冰冰硬邦邦的死麪餅子,吃雪解渴,不少人手腳長了凍瘡,腫得如醃蘿蔔一般,一碰到就鑽心地疼,更多的人凍得發燒流涕,精神萎靡,三步一倒。
如果這個時候呼蒙托兒騎兵來攻,恐怕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迎戰吧?崔繹悲哀地想。
好在沒有任何人冒着暴風雪來襲擊他們,熬過了三天的大雪,天又逐漸放晴,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趕忙將陰溼的衣服被褥全都扯出來暴曬。
曹遷建議道:“都說老馬能識途,要不咱們解開幾匹馬的繮繩,讓它們在前面跑,咱們跟在後面,說不定能出得去。”
崔繹點了頭,其實要不是之前一直天氣惡劣,加上又抱着一絲僥倖,說不定能自己走出去,早該這樣做了。
本以爲有老馬引路,趁着天氣好應該能很快走出去,可惜到底還是沒能如願,來時風雪漫天,沙漠中沒有參照物,連馬辨不出來時的路,所有人沒頭蒼蠅般亂轉了幾天,終於泄氣地放棄了。
聯軍的任何一方都沒有來偷襲他們,或許是認定了他們走不出塔烏爾幹沙漠,根本不需要費力氣再來殺。
崔繹望着四周完全一模一樣的景緻,終於長嘆一聲,轉身回營帳裡寫遺書去了。
可就在他剛剛轉過身去的時候,營中突然發出了一陣騷亂,士兵們不知發現了什麼,個個發瘋般大叫起來,揮舞着手裡一切可以揮舞的東西。
“何事喧囂?”崔繹大步向前。
無人理會他,崔繹順着大家的視線向天空中看去,只見湛藍如琉璃瓦般的天空中,一個小小的黑點在不斷接近。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幾乎感到呼吸困難。
那是一隻鷹在空中盤旋!
與此同時,雪原盡頭浮現出一條黑線,呼喊聲模模糊糊地傳來——是援兵!
所有已經絕望了的人在此刻紛紛抱頭痛哭,傷病者忘了疼痛,聲嘶力竭地發出喊叫聲去迴應。
不到半個時辰後,徐誠、百里贊領着兩萬人趕到了。
“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百里贊悲呼一聲,下馬便跪倒在地。
崔繹已經不知道此刻心中是喜是怒,喉頭哽住,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
下一刻,更大的驚喜降臨了。
“應融!”
馬背上一人被徐誠攙扶着下地,高聲呼喊着他的名字飛奔過來,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