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嘆了口氣,儘量用柔和的語氣問她:“葉夫人讓你跟着來做什麼?”
丫鬟小聲囁嚅道:“葉夫人讓俺幫着王妃,遇到想要、想要勾引……王爺的人,就替王妃教、教訓……”
“那你照着做了嗎?”
“還、還沒有……”
那就是了,謝家的意圖那麼明顯,崔繹也好百里贊也好,肯定都不想弄出幾個無辜的受害者,所以沒有出現什麼“想要勾引王爺的人”,這些丫鬟的手上,還沒有沾上血。
持盈稍微放了心,點點頭道:“你們都是迫不得己,若把你們遣回家去,謝家勢必饒不得你們的家人,可留你們在府裡,我也不能安心,這樣吧,你們在軍營裡、或者在城裡,如果有遇到對得上眼的人,就自去嫁了吧,不願意的,到賬房領了這個月的月錢,之後愛上哪兒去都可以,對謝家我仍然說你們在王府做事,只不過從今往後,你們就都是自由身了。”
幾個丫鬟交換了下眼神,可憐巴巴地問:“真的嗎?”
持盈笑着點頭:“真的。”
丫鬟們頓時喜極而泣,連忙又跪下磕頭謝恩:“多謝夫人!多謝夫人!”然後個個歡天喜地地回去收拾東西。
弄月頗有些不放心,問持盈:“夫人這樣做會不會太冒險了?萬一她們中有人回去告密,豈不是前功盡棄?”
“不會,”持盈撫摸着小崔嫺毛茸茸的小腦瓜子,柔聲說,“沒有人生來就是奴婢,若不是生計所迫、家人受到威脅,誰會願意去害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何況葉夫人說話刻薄,甄選這批丫鬟的時候,多半當着她們的面兒就說這個長得醜如此這般的話,都是姑娘家,誰會喜歡聽別人說自己丑?”
弄月只好嘆氣道:“夫人是太寬容,太善良了,纔會被人欺負。”
持盈笑道:“善良不是好事麼?不過善良歸善良,我可不會任人欺負不還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小不忍則亂大謀,王爺既然有意要與皇上爭龍椅,眼下咱們的頭號敵人就是皇上,而不是謝家,等王爺大業既成,何愁不能報謝家欺凌之仇?”
弄月心服口服地低下了頭:“還是夫人有遠見。”
數日後,外出尋找“失蹤的王妃”的王府親兵終於把人找回來了,崔繹不在家,持盈帶着小秋出門去接。
謝玉嬋披頭散髮、神情恍惚地從馬車上下來,原本穿的衣服已經破爛得看不出原形,披着一件灰綠色的披風,曹遷照着事前安排好的臺詞,上前稟報:“夫人,在城外三裡的一個破廟裡找到王妃了,只是……”
然後不出所料地,謝玉嬋一聽到夫人這兩個字,瞬間就如撒了一把松香的紅炭一樣,“譁”地熊熊燃燒起來,不顧自己渾身是傷,尖叫着衝上來要打人:“長孫持盈!你這個不要臉的賤人!你不得好死!”
曹遷恰好站在二人中間,一轉身,沒來得及放下的手肘妙到巔峰地命中了謝玉嬋的鼻樑,如花似玉的武王妃慘叫一聲,鼻血長流地橫飛了出去。
持盈:“……”
小秋:“……”
親兵上前攙扶,謝玉嬋滿臉鮮血,狼狽不堪地站起來,又氣又怒:“你們!你們——是一夥兒的!”
三人心裡一起想,你才知道嗎?
曹遷不理她,繼續背百里贊寫的臺詞:“夫人,末將找到王妃的時候,王妃正被幾個地痞……羞辱,末將雖將那些人都抓了起來,但王妃已經神志不清了,逮着人就又打又罵,末將迫不得己,只得將王妃打暈了帶回來。”
兩名親兵接到指令,手起掌刀落,謝玉嬋哼也不哼地暈了過去。
持盈配合地發出一聲惋惜的嘆息:“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先把王妃扶進去吧,再去請個大夫來,此事不得張揚出去,萬萬要保住武王府的顏面。”
說話時,謝永也聞訊趕了出來,一見妹妹那慘不忍睹的模樣就嚇一大跳,忙上前查看:“玉嬋?你怎麼了,醒醒!怎麼會這樣?她怎麼了?”
曹遷又把話重複了一遍,謝永眼珠子幾乎瞪得掉出來:“不可能!怎麼會有這種事……你們……”
持盈用同情的口吻道:“王妃遭此不幸,想必受到了極大的衝擊,謝公子放心,燕州雖偏僻荒涼,但總能找到一兩個大夫,一定有辦法治好王妃的病。”
謝永胸膛起伏,顯是怒火滔天,道:“你!你怎麼能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做出這種事——!這簡直是卑鄙至極!”
“謝公子請別亂扣帽子,”持盈微笑地看着他,“我做什麼了?難道請大夫給王妃看病不應該嗎?”
“姑娘家最重名節,你也是人母,你也有女兒!怎能忍心這樣糟蹋一個姑娘的清白!”謝永怒不可遏道。
持盈尚好整以暇地笑着:“葉夫人誣陷我是內奸,逼我離開王爺,甚至收買了車伕要殺我、羞辱我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我也是一個有清白的姑娘?謝公子這番話可以先拿回去對她說上一說。”
謝永愣在當場,持盈轉身就走:“小秋,吩咐人把王府北邊那個小院收拾出來,王妃受了驚嚇,還是靜養一段時間比較好,沒有王爺的許可,任何人不許去打擾王妃養病。”小秋答應着,輕蔑地瞅了一眼呆若木雞的謝永。
儘管持盈吩咐過“不許聲張”,武王妃謝氏被流寇俘虜、羞辱,回來以後整個人都瘋癲了的事還是漸漸傳開了,消息傳到宣州,謝效寫來一封信質問崔繹,崔繹看也不看,直接丟給百里贊去回,自己摸摸餓癟了的肚子,回家吃飯去。
持盈最近很忙,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除了吃飯的時間陪着他以外,幾乎都不在府裡,崔繹被冷落了,心裡很不開心。
今天也是一樣,崔繹回到王府的時候,桌上擺了四五個菜,持盈膝上放着個手爐坐在桌邊等他,手裡翻看着一本書,要不是他咳嗽了一聲,持盈壓根就沒注意到他回來了。
“又在看什麼?”崔繹用腳尖一勾,將繡凳拖出來些,挨着她坐下,伸頭去看她手裡的書。
持盈笑着合上書:“沒什麼,燕州的地理志而已,吃飯吧。”
崔繹表情很臭地“唔”了一聲,接過丫鬟遞來的碗,對着桌上的菜挑肥揀瘦一陣,胃口全無:“最近的菜怎麼一天比一天不像樣?把廚子叫過來。”
“和廚子沒關係,”持盈給他盛了一碗湯,“燕州本就地廣人稀,糧食匱乏,又地處北方,養豬極是不易,老百姓平時吃的肉大多是從宣州運過來賣的,原本也就百十文錢一斤,今天突然漲到了八百文一斤,都夠王府半個月的肉錢了,多半是謝效知道女兒吃了虧,故意哄擡物價,警告王爺不要亂來呢。”
崔繹詫異道:“謝效……確實來了信。”
持盈吃了口菜,問:“信上怎麼說?”
崔繹臉一紅,支吾道:“沒看,書信之類的東西一律交給先生去處理了。買不起肉,以後吃什麼?”
“不會的,我都打算好了的,先吃飯。”持盈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着急,粗茶淡飯也照樣吃得香,崔繹卻是心情複雜,吃了幾口就沒胃口了,筷子慢下來,持盈擡頭看他,笑着問:“沒有肉,王爺就不吃飯了嗎?”
崔繹索性放下了筷子,嘆息着撫上她的臉頰:“讓你跟着我到這種地方吃苦受罪,實在是委屈你了。”
離開了京城幾個月,持盈原本光滑如玉的肌膚被北方的寒風吹得粗糙了不少,臉頰也沒有從前圓潤美麗,加上小崔嫺還沒斷奶,每晚都要吃夜食,鬧得持盈也睡不好,白天又要忙這忙那,眼下也是一圈烏青,十分憔悴。
持盈自己倒不怎麼介意,小指將鬢髮順到耳後,莞爾道:“王爺哪裡話,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難道還能王爺吃苦受罪,我一個人吃香喝辣不成?快吃飯吧,吃完了我還要到城外去走一趟。”
崔繹奇怪地問:“去城外做什麼?”
“眼看要開春了,得把城外荒廢的農田都開墾出來,”持盈夾了一筷子炒雞蛋喂到他嘴邊,崔繹張口吃了,“跟着來的八千士兵都是西營出身,在京城時候就有過墾荒種地的經驗,現在來到燕州,條件雖惡劣了些,但也還不到無法耕種的地步,得有人指揮着,安排下去該做什麼。第一年會辛苦一些,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崔繹嚼着嘴裡的雞蛋,喉嚨裡一陣苦澀,說:“不能叫別人去嗎?隨便找個懂農耕的人去不就好了,你身爲王妃,怎能親自到田間地頭去。”
持盈無奈地一笑,說:“叫誰去?先生每天忙着替你看摺子回書信已經夠忙的了,人手不夠,我這個王妃也只好親自捋袖子上了。自己端起碗來吃,你比嫺兒還小麼,還要我餵你才吃——待會兒吃過飯我先去看看城外的地,何處能種何處不能種,再交代曹將軍去分配任務,咱們從京城帶來的谷中都是最好的,數量也不多,浪費不得。”
說到谷種,崔繹想起在宣州謝家的時候,自己爲她帶着谷種而不是糧食金銀的事發過火,其實過後仔細想想,糧食只能管一時半刻,播下谷種才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持盈的做法其實是正確的。
只是當時正在氣頭上,不分青紅皁白就把怒火照着她撒了去,完全沒考慮她的感受。持盈剛失蹤的那段時間,崔繹幾乎天天晚上都睡不着,滿腦袋都是她被自己罵時候隱忍的表情,懊悔得直捶自己腦袋。
“持盈。”
“嗯?”持盈專心吃着飯。
崔繹嚥了下唾沫,誠懇地道:“在宣州的時候對你發了火,是我錯了,對不住。”
持盈一笑,給他碗裡夾菜:“什麼時候的事?我已經忘了,吃飯吧。”
崔繹心頭五味雜陳,“嗯”地點點頭,端起碗大口地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