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武斷的崔繹竟是要先商量後決定,持盈不得不說是有點驚訝了,暗忖他這是吹了什麼風,怎麼變化這麼大,難道這王府裡還有人能給崔繹灌迷魂湯而不被自己發現?
好在第二天崔繹按例要先去軍營巡視一圈,纔回來商量事情,在那之前,持盈還能先和百里贊討論一下。
“不瞞夫人,那博木兒仗着自己是夫人和小姐的救命恩人,便對王府裡的人冷口冷麪,曹將軍是王爺的心腹,楊將軍也是深得王爺器重的人,他二人幾次去探病,那人俱是神情高傲,一言不發,兩位將軍心中早有微詞,只是不便對夫人明說而已。”
當她問起昨日三人同仇敵愾,要把博木兒驅逐出關一事時,百里贊做了如述解釋。
持盈頭疼地嘆氣:“博木兒這個人……唉,是心高氣傲慣了,我還在部落裡那段時間,就不常聽他開口說話,見了人也是愛理不理。”
百里贊打趣地道:“同夫人也不常說話?”
持盈無可奈何地看着他,求饒道:“先生饒了我吧,還嫌不夠亂呢?我剛被他救回去那幾天,他都不在自家氈帳裡住,我一直覺得他是個挺正派的人,頗有君子風範,沒想到他擰起來十頭牛都拉不住。”
“談情說愛麼,通常要有一方不要臉,敵不動我不動,那要拖到幾個時候?”百里贊笑着說,“照我說,他那不是什麼君子風範,而是志在必得,心氣接天的人就是這樣,一旦瞧上了誰,就會竭力表現得優秀,然後對方要是拒絕了,他們便不能接受,覺得自己被辜負了,自然就擰上了。”
持盈輕輕皺了皺眉,有些不解:“照理說王爺不也該是這樣的人麼,既是先帝的嫡長子,又武藝絕倫,馳名四海,能看得起的有幾個,先生剛來時候不就被冷落過。”
百里贊呵呵一笑,狡黠地眨眨眼:“王爺在外人面前自然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只是因爲真心喜歡夫人,才由着夫人管教、約束,夫人讓王爺聽誰的,王爺就聽誰的,否則莫說是我,就算是曹將軍這樣的老人,也是絕不敢反駁王爺半句的。”
持盈端着茶杯的手一頓,垂下眼簾:“我倒是糊塗了,多謝先生點醒。”
百里贊謙虛地拱了拱手:“還沒謝夫人那五千石大米,哪裡敢受夫人道謝。”
月前從甘、燕二州邊界處劫回來的糧草沒個合適的名頭不好入庫,持盈便大手一揮,將謝效給的五千石糧食也劃給了百里贊,這纔有了東閶買米一萬石的驚人成果,謝家白白丟了五千石大米,有苦難言,只得另外籌措一批,大約今天也能到了。
屋內二人隨口說着最近燕州府裡的大小事,很快地崔繹從軍營裡回來了。
可奇怪的是,他身後還跟着個謝永。
持盈和百里贊都一臉疑惑,想昨日的抓週宴都沒他謝永什麼事,今天卻把他找來做什麼?
崔繹大步跨進堂屋的門,百里贊起身行禮,崔繹隨意一擺手:“不必多禮了,坐吧。”
百里贊謝過坐下,謝永也要跟着落座,身後卻傳來崔繹一聲暴喝:“誰準你坐下了!”驚得連忙站直,表情困惑地看着突然發起火來的王爺。
“王爺這是……”持盈先是不解,繼而恍然大悟,多半是謝家的糧食到了,崔繹要對謝永下刀了。
謝永經過了那一瞬間的驚詫,很快轉爲冷靜,崔繹不讓他坐,他就籠着手站在堂下,不鹹不淡地問:“百里先生能坐,我不能坐?”
崔繹冷哼一聲,鷹一般的目光鎖定他:“本王堂前的席位,謀士可坐,武將可坐,州縣官員可坐,庶民百姓可坐,唯獨叛徒內奸不可坐。”
話音未落,謝永臉色驟變,一腳虛擡,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落荒而逃,崔繹又說:“你父有親筆信給本王,信中說上一批糧食是被皇上派來的人僞裝成流寇給劫走了,宣州借糧一事是你一手負責的,皇上遠在紫章城,如何會知道此事?謝子昌!”
謝永臉色慘白如紙,萬萬沒想到那批失蹤的糧食竟是“被啓聖帝派來的人”給劫走了,自己確實在信報中透露了宣州借糧一事,但崔頡的回信中只說了“已知”,並沒有提到會派人來劫糧啊!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父親又是怎麼會知道的?
“王爺……息怒!此事我全然不知情,請王爺明察!”震驚歸震驚,謝永很快地恢復冷靜,大聲喊冤,“王爺向家父借糧一事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半句!更是絕對沒有勾結皇上背叛王爺啊!”
崔繹哼哼冷笑,將謝效的信甩給他:“你自己看。”
謝永拾起皺巴巴的信箋,展開一看,上面老父的字跡,清清楚楚寫着“謝家與王爺同舟共濟,莫敢有二心,犬子背棄家族,迫害親妹,暗通朝廷,道劫糧草,臣不敢包庇,懇請王爺秉公處理,從重發落”。
謝永抓着信箋的手指劇烈顫抖,淚水幾欲奪眶而出,臉上卻不受控制地笑了出來。
這便是生他養他的父親!爲了向武王示忠,竟毫不猶豫地出賣了自己的親兒子,甚至連求情也沒有地,反倒要求崔繹“從重發落”!
自己一直以來忍辱負重究竟爲的什麼?一句“背棄家族,迫害親妹”,竟是把謝玉嬋被囚的罪過也一併推給了他,明知這是長孫持盈的所爲,明知崔繹不喜謝玉嬋任性刻薄,不會真心與謝家合作,卻仍要死死攥住這一棵稻草,反倒把他一腳踹落水中,置之不理。
他爲的什麼?不就是爲了給全家鋪一條後路嗎?萬一武王事不成,抑或是想要過河拆橋,有他爲崔頡辦事的苦勞,至少能保全家平安。可自己辛辛苦苦做內奸,到頭來卻落得個衆叛親離的下場?
崔繹腳踝架在膝頭,傲意凌人地看着他:“你還有何話說?”
謝永站在堂前搖搖欲墜,手裡的信箋抖得沙沙響,粗氣直喘,愣是說不出一句話。
“謝公子此刻想必能領會我離開京城那日的感受。”持盈看着他這樣子,不由想起了曾經的自己,在紫章城的城門前,父親長孫泰以一副大義滅親的姿態,將自己僅有的東西也盤剝得所剩無幾。
雖說這圈套是自己布的,但是持盈仍然不可避免地起了同情之心,同情他被父親出賣,捨棄,爲的卻是巴結一個永遠不會真正信賴他們的人。
要不要爲他說一句情呢?這種時候如果伸出援手,說不定能把他爭取過來,藉着他在崔頡那邊獲得的信任,說不定反而更有利。當然更大的可能是謝永詐降,但即便是如此,他要想維持自己已經歸順崔繹的假象,也會時不時透露一些崔頡一方的信息,己方的情況儘可能地瞞着他,或者故意通過他傳遞假的情報,也不是不可取。
持盈心裡打着小算盤,眼睛偷瞄崔繹的臉色,不知道自己開口了會不會又點炸了他的火藥桶。
孰料崔繹語出驚人:“你背叛了整個家族,與本王爲敵,你父爲求自保,將你供出,本王若要取你性命,依照皇兄的性子,就算本王事先放出風聲去,他也必會棄卒保車,置你於不顧。——但念在你北上途中也出了不少力,本王可以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此言一出,不單是持盈,就連百里贊也愕然擡起頭,看着崔繹。
謝永更是不知所措地瞪着眼,口微張,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似的。
“謝家捨棄你,皇兄不保你,你若不想死,唯有懸崖勒馬,老老實實爲本王做事。”
崔繹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清楚明白,謝永愣在了堂前,半晌才擠出一聲:“我……”
崔繹大度地一擺手:“本王給你一天的時間,仔細想清楚了,明日再到主院來告訴本王你的答案。”
“……是。”謝永拱了下手,神情恍惚地離開了。
直到這時,持盈方長出一口氣,垮下肩膀來,輕聲說:“我以爲王爺會二話不說叫人把他拖下去砍了呢。”
百里贊忍俊不禁地接話:“我也這麼以爲,王爺以德服人,贊十分佩服。”
持盈訝然:“不是先生教王爺這麼說的?”
百里贊無辜地搖頭:“我還以爲是夫人事先安排好的。”
二人一齊扭頭朝崔繹看去,崔繹重重一咳,瞪起眼睛:“看什麼!別以爲本王只會舞槍弄棒,本王的腦袋一點兒也不比你們的差!”
那是那是,持盈二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地連連點頭附和。
持盈笑道:“王爺真聰明。”
崔繹難得被表揚一次腦袋好使,喜形於色,就差伸出根尾巴來搖一搖了。
“說到昨晚放布夏人離去的事……”百里贊看着他們倆就好笑,想起今天來王府的正事還沒做,趕緊提醒。
崔繹把尾巴收了起來,恢復面癱嚴肅的模樣:“不能放他們走。”
百里贊問:“爲何不能?”
崔繹沉聲道:“且不論太祖太宗一直想要招安布夏人,機會千載難逢,失不再來,現在放他們出關,與送羊入虎口何異?北狄騎兵追溯殺他們的原因尚未查明,他們一旦出了虎奔關,必然有去無回,就算布夏人生在草原,長在馬背,個個能征善戰,能僥倖逃出北狄人的手掌心,皇兄豈會坐視他們與燕州軍有瓜葛,必會令甘州牧派兵將他們全殲,到那時……”
話沒說完,就看堂中二人均以“真可疑”的眼神瞅着他,崔繹乾咳一聲:“到那時你失去了一位好友,我亦損失了一支戰力,不妥。”
百里贊擔憂地摸着頜下的鬍鬚:“王爺近日是否飲食不調,或是精神不濟?要不請個大夫來瞧瞧?”
持盈也跟着點頭:“先生說的是,王爺定是身體有所不適,待我叫人去請大夫。”
“你們!”崔繹險些氣歪了鼻子,“在你們眼裡本王就如此無用嗎!”
百里贊笑道:“不敢!常言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若有一天我也能輕騎快馬百步穿楊,王爺難道不會覺得奇怪?”
崔繹一臉悻悻的表情,不爽地哼了一聲。
持盈面上只是笑,暗中卻留了個心眼,崔繹突然變得如此冷靜沉着識大體,必然不正常,背後一定有個什麼人在給他出謀劃策,可這個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