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一夜過去,持盈和崔繹都沒有睡,守着一盞燈,隨着天色漸明,燈芯也又一次垂了下去。
持盈拿燈剪把燈花減去一段,崔繹的目光隨着她的動作動了動,然後揉了揉酸脹的眼,說:“你何以這麼肯定弄月是有苦衷的,她不像謝永,深宮裡的女人哪個不是深藏不露的,她埋伏在王府裡,沒什麼事的時候就是個丫鬟,一旦有事,就是一條毒蛇。”
“我也說不好,只是這麼感覺而已,”一夜沒睡的持盈顯得十分疲憊,無力地趴在桌上,“弄月給我的感覺和謝永完全不同,從在宮裡識破了端妃娘娘和皇后的陰謀那時候起,我就覺得弄月是有苦衷的,否則以她的老成,完全不用在送我去含福宮的時候,暴露出自己身不由己的事實。”
崔繹仍不太相信,他總覺得母妃當初將弄月安插在王府裡,倒未必是要對自己不利,極有可能是要算計持盈,可持盈卻認爲弄月可信,究竟誰的直覺是對的呢?
天色大亮後,小秋領着人來敲門:“王爺,夫人,奴婢進來了。”
持盈長嘆一口氣,支着頭喃喃道:“難道我真的錯了嗎?”
就在小秋推開房門,正要邁過門檻的那一剎那,隔壁院子裡傳來丫鬟吹哨子一般尖利的慘叫:“啊——!!”
聽到這一聲,崔繹與持盈整夜的疲憊全都一掃而空,刷地起身就往門外跑去。
隔壁小院裡住的是主屋的丫鬟嬤嬤們,弄月和小秋地位不同,都是單獨一間,其餘人三三兩兩住一起。頭晚上持盈特意叮囑了住在弄月隔壁房裡的丫鬟留意她的動向,但因爲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弄月會自盡,並沒有將話說明,於是就有了丫鬟魂飛魄散的慘叫聲。
二人火速趕到現場,就見那丫鬟摔坐在門檻上,兩手哆哆嗦嗦捂着嘴,駭得面無人色,崔繹越過她跨進門去一看,弄月正懸在房樑上,兩手抓着被單,雙腳亂踢。
“來人!把她弄下來!”崔繹轉頭朝門外大喊,之前就聽到動靜趕過來的小廝們馬上七手八腳地將人放了下來。
弄月被救下來以後就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捂着咽喉處痛苦地直咳嗽,眼淚也不斷地涌出來,小秋蹲下去撫着她的背幫她順氣,好半天她才平靜下來,淚汪汪地看了一眼持盈,自覺地跪好,額頭貼着冰涼的地板不敢擡起來。
持盈使了個眼色,丫鬟們戰戰兢兢地都退了出去,屋裡就剩他們四人。
“你昨天的所作所爲,我已經都看見了,”持盈語氣格外地平靜,“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弄月蜷在地上,年近四十的她肩背瘦削,此刻戰慄不止,越發顯得可憐。
“你既然已經決心要爲皇上做事,又爲何要在我們走前自盡?”
弄月頓時淚如泉涌,接連不斷地磕起頭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從來沒有想過要背叛王爺爲皇上做事,可是他揚言要殺了奴婢的爹還有幾個弟弟妹妹,奴婢實在是沒辦法啊!王爺王妃對奴婢既往不咎,奴婢感恩戴德,實在是做不出賣主求榮的事來,昨夜回到房裡,心裡又懊悔又自責,沒有勇氣向王爺夫人認錯求饒,只能一死謝罪!”
崔繹嘆息道:“你果然料中了。”
弄月磕頭不斷,額頭上不一會兒就又青又紫,小秋看得於心不忍,向持盈投來求情的眼神。
持盈問:“你說的他,是皇上,還是別的什麼人?”
弄月嗚咽着回答:“不是皇上,是……是一個自稱半夏居士的人,奴婢從前聽也沒聽說過此人,直到前日突然收到一封家鄉來的信,本以爲是家書,誰知拆開一看,這個半夏居士竟是以奴婢至親之人的性命相要挾,要奴婢將毒藥攙進王爺夫人帶回京城的藥材裡,奴婢、奴婢……”一時泣不成聲。
半夏居士?持盈不由感到相當驚訝,果然是出現了自己始料未及的人,前世自己在崔頡身邊,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號人物,此人兩次施計,風格鮮明,既有百里讚的高瞻遠矚,又有山簡的細緻縝密,不屑於玩弄陰謀詭計,反而喜歡看着你明知是陷阱還要跳進來的樣子,在一旁搖着扇子沾沾自喜。
“燕州多山參雪蛤,此人定是料定我們若決定回京,必會帶上上好藥材,”崔繹聲調低沉,帶着一股隱隱的怒意,“沒本事以德服人,便只會用些下三濫的威脅招數,哼!”
持盈還在想那半夏居士的事,弄月忽地道:“夫人……奴婢還有一事……”
持盈淡淡地打斷她:“是放走謝玉嬋的事吧?”
弄月埋下頭去,小秋立時就火了,剛纔的同情也蕩然無存,跳腳道:“是你把那潑婦給放了?你——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多半是太妃寫信來求你的吧?”持盈問。
弄月滿含羞愧地點點頭:“娘娘說謝家已有意要投靠皇上,奈何……奈何沒有嫡女,便想要將謝玉嬋騙回去,獻給皇上,奴婢心想謝家兄妹留在府上也是添亂,走了也好,就把她放了,奴婢是真的沒想到他們竟然還要綁架夫人!如果知道,就是砍下奴婢的手奴婢也絕對不會放了他們啊!”
話至此,端妃重病想要見崔繹之事,已經可以確定是陰謀了,持盈也不讓她平身,而是轉頭看着崔繹,等他定奪。
崔繹坐在椅子裡,一腳架在膝頭,眼神陰鷙,沉默得嚇人。
“王爺,”持盈走到他身邊,“王爺,咱們先回去吧,若是下不了決心,不妨聽聽先生的意見。”
崔繹仍是沉默不語,弄月小聲說:“娘娘在信裡……提到王爺,說是心裡一直牽掛着王爺,讓奴婢一定要好好伺候王爺,謝家和葉家的決定,她沒有辦法反抗,只希望王爺好好的,沒病沒災……”
崔繹長長吐出一口氣,狠狠地抹了一把臉,然後重重一拳砸向桌面,“嘭”的一聲巨響,嚇得弄月不敢再說下去。
於是連持盈也不知道這時候還能說什麼了。
一直以來,她都知道崔繹是一個人前不苟言笑,但內心情感豐富的人,雖然隨着二人的日漸親密,他也會越來越多地展現出柔情的一面,但大多數時候,武王崔繹仍然是一個表情欠奉的人。
然而此時持盈卻從他的臉上讀出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對撫養自己長大的端妃葉氏抱有極深的感情,甚至有可能超越了生母孝憐皇后,端妃的牽掛讓他感到溫暖,迫於家族壓力的背叛又令他心寒,同時還有那麼一些自責的情緒,爲他沒有早日醒悟、沒有能力保護母妃的現狀而自責。
“出發吧。”這樣的沉默持續了不知多久以後,崔繹猛地站了起來,大步出門去。
持盈馬上跟上他,同時回頭命令小秋:“小秋,去叫人把弄月關起來,在我和王爺回來之前別讓她尋短見,其餘的聽先生安排。”小秋馬上就去辦。
崔繹大步流星地回了主屋,其餘丫鬟們都在門口待命,弄月尋短見的事她們已經都聽說了,這時一個個都大氣不敢出,看到崔繹回來,稀里嘩啦就跪了一地。
持盈快步追上:“車馬都備好了嗎?翠竹、碧桃你們兩個跟着伺候,其餘人留在府裡,務必保護好小姐,如果出了什麼差池,回來唯你們是問!”丫鬟們轟然應和,紛紛該幹嘛幹嘛去了。
行李頭一晚都已裝上了車,曹遷在府門外候着,看他們二人一前一後走出來,俱是一臉憔悴,不由滿頭問號,想問又沒敢問,打開馬車門將他們讓上去。
兩架馬車,一千親兵隨行,出了城門上了官道,沒走多遠,崔繹突然朝外大聲說:“停車!”
馬車立刻停下了,曹遷騎着馬調轉頭來問:“王爺有何吩咐?”
崔繹衝坐在對面的持盈擡了擡下巴:“你下車。”
持盈和曹遷都是一愣,沒反應過來他什麼意思。
“下車,回去,”崔繹的樣子像是已經冷靜下來了,眉頭展開,語調沉穩,“既然明知是陷阱,就沒有兩個人一起跳下去的道理,你回去,好好守着嫺兒,若我一去無回,燕州上下便以你爲主,日後若有機會,再殺回京城去爲我報仇。”
曹遷並不知道這事情的內幕,聽了這話頓時面無人色,大叫道:“王爺何出此言?”
崔繹緩緩搖頭:“仲行送夫人回去,或者我下車騎馬,你們回去。”正要起身,被持盈一把抓住了手腕。
持盈一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說:“王爺讓我們都回去,自己一個人去闖龍潭虎穴?開什麼玩笑呢!要回去也是曹將軍回去,我得跟着王爺走。”
曹遷馬上說:“王爺夫人去哪兒末將就去哪兒,別說龍潭虎穴,就算是闖地獄,末將也絕不眨一下眼皮!”
崔繹將起未起地被拽着,內心掙扎,持盈硬將他按回去:“王爺,王爺的心意我和仲行都懂,此去九死一生,實在犯不着大家一起折在裡頭,可是就算我們留下來又有什麼用?沒了王爺的燕州就是一盤散沙,尊誰爲主都沒有用,王爺無幸,燕州十萬軍民亦無幸!”
“想想嫺兒,她還那麼小,王爺忍心讓她失去疼她愛她的父王嗎?”崔繹掙了掙,持盈堅決地按着他不放,“我們不能抱着必死之心去京城,而是應該不惜一切代價活着回來!”
曹遷大力點頭:“夫人說的對!王爺,你不能有事啊!”
崔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放棄了:“走吧。”
隊伍終於又再次上路,崔繹仰頭靠着車壁,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持盈同樣心情沉重,撩起窗簾向外看。
鵝毛般的大雪肆意飛舞,天地間一片粉雕玉砌,銀裝素裹,安靜得如同鴻蒙初開,萬物消寂。
雪白的路面上沒有一個腳印,一如所向的前途,吉凶難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