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押送。去主院的中途持盈想去一趟茅房,腳步才慢了那麼半拍,身旁的丫鬟立刻伸手來抓她胳膊,簡直就生怕她逃了。
“放肆!”持盈怒斥一聲,揚手就給了那丫鬟一記耳光,那丫鬟還不服氣,似乎想頂嘴,持盈反手又是一耳光,丫鬟終於被嚇唬住了,不敢再碰她。
持盈抄着胳膊,冷冷地掃視了一圈圍在身邊的四五個丫鬟,道:“你們以爲我是什麼人?別以爲拿着雞毛就能當令箭了,誰再敢碰我一下,別怪我不客氣。”
這幾個丫鬟她從前都沒見過,想必是出閣以後家裡換的一批下人,眼裡多半隻有老爺夫人,仗着少主子是皇后,壓根沒把她這個敵對陣營的側妃放在眼裡,否則換做府上原來的下人,是絕對不敢對她動手動腳的。
等到了主院的堂屋裡,長孫泰坐在右首的太師椅裡,一見她來了,便虎着臉問:“怎麼這麼遲?沒用的奴才,伺候人都不會!”
“長孫大人好生威風,”持盈不鹹不淡地說着,跨進門去,“做了國丈,就不將本王妃放在眼裡了。”
長孫泰吹鬍子瞪眼:“這裡是長孫府,我只看見我的女兒長孫持盈,從來也不知道什麼王妃。”
持盈哼地一笑,看向坐在左首的華服貴婦——點翠金釵朝陽髻,大紅錦袍飛鳳紋,不是當今的皇后、她的親妹妹長孫聆芳又是誰。
一年不見,長孫聆芳似乎也變得成熟了不少,與她交匯的目光不再是嬌滴滴羞怯怯,多了幾分從容與坦然,雖然臉龐依然稚嫩,但已經像個年輕皇后應有的樣子了。回想起當初鏡中的自己,也曾是這副青澀初褪,初具端莊的模樣,持盈心中一時滿是感慨。
“姐姐。”長孫聆芳喚她,持盈點了個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然而長孫聆芳身旁的宮女卻不樂意了:“長孫氏,你面前的人是皇后,還不跪下請安!”
持盈不卑不亢地回答:“這裡是長孫府,我只看見我的妹妹長孫聆芳,從來也不知道什麼皇后。”那宮女“你”了一聲,想上前教訓她,卻被長孫聆芳攔住了。
長孫聆芳輕聲細語地道:“姐姐說的沒錯,這兒只有咱們自家人,宮裡的禮儀暫時都拋開吧,你們都出去,雅意你也出去。”那宮女倒還聽她的話,二話不說就領着屋子裡的宮女丫鬟都退了下去。
範氏不在,持盈猜測多半爹是怕她心軟幫着說情,反倒拆了自己的臺,所以特意不讓她來見,倒也並不奇怪,於是也不問。
“盈兒,你這一去,有一年多了。”長孫泰開口道。
“一年半。”持盈糾正。
長孫泰點點頭,居然也不計較她的無禮:“武王待你如何,燕州地處偏遠,人跡罕至,糧食匱乏,日子不好過吧?”
持盈籠着手站在堂前,微笑着道:“王爺待我極好,事事順着我,處處寵着我,也疼嫺兒,燕州雖荒涼,但吃飽穿暖都不是問題,比起從前在京城,倒是自由愜意得多。”
長孫泰哼了一聲,顯然並不相信,只當她在逞強,又說:“既然燕州那麼好,你又爲何會回來,武王也不與你一道,先帝駕崩,他身爲嫡子不回來扶靈守孝……”
“長孫大人可不要信口雌黃啊,”持盈輕飄飄地打斷他的話,“不回來和回不來,字面上不過顛倒一下,可這意思卻是天差地別,當時我雖不在甘州,卻也知道,先帝前腳剛走,皇上就下了一道聖旨,將王爺攆去燕州赴任,即日啓程,您說王爺是不回來呢,還是回不來呢?”
長孫泰被她嗆得一嗆,臉上無光,有些惱羞成怒:“你倒是伶牙俐齒,能說會道。”
持盈和氣地笑笑:“全賴長孫大人當年教得好。”
長孫聆芳這時也悠悠地道:“姐姐,嫺兒怎樣,可能走穩了,會說話了嗎?”
女人都有與生俱來的母性,提到自己的孩子,總不自覺地溫柔下來,持盈點點頭:“嫺兒已經能走穩了,也會喊父王,喊娘,說幾個短句子,偶爾看我不開心,還會做鬼臉逗我笑。”
長孫聆芳面帶微笑地聽着,長孫泰卻不悅地瞪了她一眼,持盈忽地想起了崔祥說過的話,意識到自己是不太應該炫耀,也就閉上了嘴。
“人們都說,只有做了孃的女人,這一生纔算完整,現在想想,真是這個理,”長孫聆芳依然是柔柔地道,“可惜妹妹福薄緣淺,是沒這個命了。”
持盈想了一下,決定假裝不知道,安慰她:“沒有這種事,你年紀還小,以後慢慢會有的,不光會有,還會有很多,不急這一年半載。”
長孫聆芳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持盈讀不懂她眼裡的意思,有些奇怪:“聆芳?怎麼了?爲何那樣盯着我?”
長孫聆芳眼神一閃,忙又裝出沒事的樣子,努力笑了笑,道:“沒有,一時失神而已,姐姐是一個人回來的?我今晨才聽說你回來了,還以爲王爺也一同,怎不見他人?”
持盈心想我這是回來嗎,我分明是被綁來的,要是王爺也一同,現在我們倆只怕已經雙雙命赴黃泉了,還能在這兒和你說話?
“王爺也一起回來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分明看到面前的兩個人眼裡同時一亮,心裡便不由冷笑了起來,“只是走到半途中,燕州來了加急密信,王爺看完以後就回去了,讓我代他來探太妃的病。”
一聽崔繹竟然沒有回來,長孫泰掩飾不住滿臉的失望之情,要不是看到持盈嘴角嘲諷的笑意,多半還沒有發覺自己有多麼失態。爲了挽回形象,長孫泰岔開了話題:“和慶太妃昨夜忽然病重,已不治身亡,在那之前,一直在行宮侍奉的靜王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太妃突然病重或許與此事有關。”
說完這話,長孫泰有些期待地看着女兒,希望能從她嘴裡套出點什麼,不管是辯解也好,追問也好,至少能判斷她與此事有多大關聯,以及推測出崔繹是否真的沒有回來。
可惜持盈只是略表驚訝,說了句“原來如此”便再無後話,長孫泰的如意算盤又打了個空。
長孫聆芳自言自語似的嘀咕道:“和慶太妃過世,靜王爺竟然不知所蹤,真是造化弄人,說來實在令人扼腕。——皇上又要爲太妃料理後事,又要派人找尋靜王,大概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了,我每天一個人在宮裡也是寂寞得很,姐姐既然回來了,不如跟我進宮去坐坐?”
持盈剛要說婉拒的話,長孫聆芳又道:“姐姐既是代替王爺回來探病的,說不得也順道給先帝磕個頭,給太后請安,倒是正好,姐姐意下如何?”
到這時持盈總算明白了,前面那一大堆東扯西拉的都只不過是過場的話,長孫聆芳今天回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她領進宮去,就算她拒絕也改變不了什麼,弄不好又像昨天被押回來一樣,再押進宮去。
“妹妹說的是,我是該去給太后磕頭請安,再去給先帝和孝憐皇后上柱香。”既然躲不過,那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龍潭虎穴也只有一闖,只要爲崔繹爭取到說服鍾家的時間,後面的就一切都好辦了。
從主院到府門口的一段路,那羣丫鬟仍然寸步不離,但已經十分明智地和她保持了相當的距離,長孫泰還有些詫異,專門挑了幾個悍丫頭負責看守,怎麼睡一覺的功夫就成了這樣。
名喚雅意的宮女打開車門,攙扶長孫聆芳上車,接着便要關上門,長孫聆芳道:“姐姐也進來坐,外邊風大,可別凍着了。”雅意只好又把持盈也攙進車廂內。
關上車門,終於是姐妹倆的二人世界了,藉着馬蹄和車輪的聲響做掩飾,持盈直截了當地問:“你和爹合起來把我誆進宮去,到底想做什麼?”
長孫聆芳笑着道:“瞧姐姐你說的,什麼叫誆你進宮,我是你親妹妹,還會害你不成?”
持盈心道那可不一定,家裡那兩尊還是我親爹孃呢,該賣我的時候也沒少賣。
長孫聆芳見她不信,便又說:“我就是想姐姐了,皇宮那種地方,誰也靠不住,除了姐姐,我是真不敢把心裡的事告訴別的人了,姐姐就當是陪陪我,就像從前那樣,好麼?”
在閣時,姐妹倆時常參加京城名門閨秀間的交際,賞花品茶,吟詩作對,都是姑娘們的閨中樂趣,長孫聆芳生性怯懦,時常被人笑話,遇到有人嘲笑過自己的,下一次再遇上,便寧可避到一旁去,和誰也不說話,這時候持盈多是陪着她,有人過來問候,也一律是持盈寒暄幾句,將人打發走。
妹妹對自己的依賴,持盈是瞭解的,但看聆芳這一年來的變化,事情似乎又沒這麼簡單,不知道是她有意要隱瞞,還是忌憚隔牆有耳,既然這會兒不願意說,自己怎麼引誘都是沒用的,還是先進宮去了再做打算。
長孫聆芳打着“給太后請安”的名號將姐姐接進宮,但馬車卻又不去延壽宮,而是直接到了耀華宮,持盈心頭那一點揮之不散的疑雲越發的濃重了,問了她幾次何時去延壽宮請安,長孫聆芳都藉故推延,磨着她到處參觀,又端出一大堆精美的首飾,讓她選幾件可心的,持盈推脫不過,隨意撿了一對鐲子,長孫聆芳又非得親手給她戴上才滿意。
這麼一拖二拖,一下午的時間也過去了,眼看天邊堆起了火燒雲,持盈的疑惑也攀到了頂峰,妹妹這明擺着是不想自己去給太后請安,那她到底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