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崔繹坐不住了,手裡的茶杯端起來又放下去放下去又端起來,到冷都沒喝兩口。
之前請來的穩婆替持盈算過,差不多就在這兩天生,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大齡青年武王爺這就要當爹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意,在他滿懷欣喜和忐忑,等着自己第一個孩子降生的時候,一道晴天霹靂將他劈了個正着。
那天早朝後,文武百官有序地離開明堂,太子崔頡走在最前面,崔繹稍慢幾步,心不在焉走在後面,身後是崔煥崔璟等一干同父異母的兄弟,有的彼此交談,一起向停靠車馬的地方走去。
“對了,二皇兄,聽說文譽現在你府上做客,叫他有空的時候,也到我那兒坐坐?”崔煥忽地朝他搭話,“他也真是的,來了京城這麼久,也不和我打個招呼。”
崔繹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百里文譽?你認得他?”
崔煥長相隨母親,較兄弟們秀氣許多,即使穿着一身朝服,也從頭到腳散發着書卷氣,在這位高大威猛的二哥面前,就越發顯得文弱清高。崔煥嘲弄似的一笑,反道:“怎麼會不認得,他沒同二皇兄提起過我嗎?啊,多半是爲了避嫌,也罷,那就當我今天什麼也沒說過吧,先行一步。”
說着也不客氣,隨便一拱手,便登上了自家的馬車。
崔繹兩眼微微眯起,眼神如嗅到血的狼一般危險,曹遷牽着馬過來:“王爺?”
“先等會兒。”崔繹豎起手掌示意他等會兒,自己大步往回走。
長孫泰正和幾位同僚聊着什麼,崔繹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叫住他:“長孫太傅請留步。”
幾名文官一見是他,都自覺收聲默默退散,長孫泰先是緊張地看了一眼崔頡所在的方向,見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才陪着幾分小心地問:“王爺有何吩咐?”
崔繹面無表情地問:“長孫太傅當初是怎麼知道百里贊這個人的?”
長孫泰明顯地困惑了一下:“百里贊?臣不認識這麼個人。”
對面崔繹的眼幾乎是一瞬間就瞪圓了,長孫泰嚇了一大跳,倒退了兩步後誠惶誠恐道:“王爺息怒,臣真的不認識一個叫百里讚的人,此人有什麼問題嗎?”
“……不,本王只是隨便問問。”崔繹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後,憤然扭頭就走。
回到馬廄邊,曹遷滿臉疑問地等着,崔繹翻身上馬,語氣冷淡地吩咐道:“本王有事要出城去一趟,你不用跟着了。”曹遷雖然看出他臉色古怪,但身爲心腹,自然知道什麼時候該問,什麼時候不該問,於是領命獨自返回西營。
崔繹騎着金烏出了城,本一路朝着貢縣方向而去,打算去找百里讚的同鄉人問個究竟,然而路走了大半程後,耳旁沒了人聲嘈雜,倒是漸漸地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捨近求遠了——何必跑貢縣,要找百里讚的同鄉,直接去御史臺找程奉儀的相公翟讓不就好了?
只不過崔繹見過翟讓的次數屈指可數,還是費了一番力氣才從腦海中把人的名字給挖了出來,此人與百里贊不但是同鄉,更是同窗,據翟讓自己的話說,二人親如手足,那麼如果百里贊過去就和崔煥相識,翟讓一定不會不知道。
於是崔繹撥轉馬頭,返回紫章找到了翟讓。
翟讓證實了崔煥的話,數年前百里贊第一次鄉試落第後,確實有一個外鄉的青年常到貢縣來找他,翟讓見過那人幾次,對長相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那人年輕俊秀,文質彬彬,聽口音是京城人士,大概是同科考試認識的朋友。
和百里贊相識的竟然不是長孫泰而是崔煥!這一點令崔繹倍受打擊,如此一來他之前所有的認知就都要推翻重來,沒有長孫泰這塊踏板,持盈是怎麼知道百里讚的,又是爲什麼把他舉薦給自己,百里贊留在王府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崔繹感覺自己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混亂。
當他回到王府時,已經是傍晚時分,謝永從前院路過,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提心吊膽地問:“王爺……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了嗎?”
崔繹擡眼看他,目光兇狠,謝永狠狠打了個哆嗦,腳底抹油就要跑路時,崔繹又把他叫住了:“站住。本王有話要問你。”
謝永只得硬着頭皮轉過身來,表情僵硬地道:“王爺請講。”
“你和百里贊同住在偏院,平時可有往來?”
“這……百里先生要麼不在府中,要麼就在主院,草民與他甚少往來。”
崔繹眉毛一跳,不安如烏雲般爬滿了心頭。
他緩緩地重複道:“百里贊常去主院?”
謝永低着頭縮着肩,小心翼翼地回答:“聽府中下人說,百里先生與夫人交情頗深,當日舍妹在偏院不慎傷了夫人,還是先生將夫人抱回主院的。”
就這一句話,徹底點燃了火藥桶。
持盈憤然起身離去後,崔繹同樣氣得不輕,轉頭就去偏院收拾百里贊。
而百里贊早有先見之明,不用崔繹找,自己就乖乖站在院子裡等候,見崔繹旋風一般刮進偏院來,恭敬地拱了拱手:“王爺。”
崔繹猛虎下山一般衝上去,一把將人提着衣襟拖到跟前,怒不可遏地大喝道:“百里贊,你這個畜生!混進王府就是來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本王真是瞎了眼,竟然會相信你這笑裡藏刀的混賬東西!”說着提拳就要揍人。
“王爺慢動手!”被小廝追回來的曹遷進門就看到這一幕,慌忙上來阻止。
“滾開!”崔繹飛起一腳將人踹開,曹遷一咕嚕滾出去好遠,險些被踢得吐血。
百里贊不避不掙,鎮定自若地道:“不罪而牢是爲昏聵也,王爺要打我,是不是也先把理由說一說?”
崔繹氣得兩眼赤紅,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你還有臉問本王爲何揍你?你趁本王不在府上,天天往主院跑,是爲的什麼?別以爲本王能被你們蒙一輩子,老三派你來監視本王,你和持盈都是太子埋在王府裡的奸細!花言巧語將本王耍的團團轉,你們玩得倒爽!”
曹遷還從沒見過他發這麼大脾氣,忙從地上爬起來,大聲道:“王爺手下留情!夫人和先生都是一心爲王爺謀劃,鞠躬盡瘁,王爺不可聽信小人讒言,誤判忠奸啊!”
崔繹怒吼:“閉嘴!”
“老三?三王爺?”百里贊是此時唯一冷靜的人,他從崔繹的話語中捕捉到了事情的起因,馬上展開了聯想,“王爺說是三王爺派我來的,是聽何人所說,有何證據?”
崔繹咆哮道:“你與老三早就相識,本王親自去問過翟讓,你們早就認識!若不是存了坑害本王之心,又怎會捨近求遠,來本王府上做一個小小的客卿!”
百里贊一臉莫名其妙:“子成說我認識三王爺?他怎麼會這麼說,我連三王爺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何來認識一說?”
崔繹嗤之以鼻道:“事到如今你還要裝蒜,莫不是以爲本王沒有證據?老三親口承認與你認識,翟子成也作證九年前你鄉試落榜後有個京城來的公子哥常去找你,你敢說不是事實?”
百里贊愣了下,反問:“那人就是三王爺?”
“翟讓說你們相談甚歡,你豈會不知道他是誰。”
“這……那人只說自己字符之,並未透露姓氏名諱,更隻字未提自己是皇子一事,我確實不知啊!”
三皇子崔煥字書耀,與符之二字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崔繹冷冷地道:“這不過是你一面之詞,是真是假誰能定奪?”
百里讚道:“可是王爺,就算我早就認識三王爺,也是他派來的臥底,那麼三王爺應該是遮掩都來不及的,怎麼會親口承認與我認識?如此不打自招目的何在?”
崔繹:“……”
曹遷:“……”
百里讚歎了口氣,將自己衣襟理整齊,說:“是反間計,目的便是挑撥武王府內部不和,王爺不該一時衝動就妄聽妄信,剛纔若不是曹將軍趕回來攔得王爺一時,王爺盛怒之下殺了我,就算過後發現漏洞也爲時已晚,到那時可就真稱了三王爺的心了。”
“可你要如何解釋持盈向本王舉薦你一事?”崔繹仍不罷休,對男人而言,奸細不可怕,綠帽子纔可怕。
“老實說,”百里贊表情誠懇,“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夫人,夫人是深閨女子,我又是初到京城,過去也沒有半點名聲,夫人究竟是如何找上我的。”
崔繹面色不善:“她怎麼說?”
百里贊回答:“夫人說是因爲長孫大人時常提起我,預備找機會將我引薦給太子,可我從來也不認長孫大人……”
崔繹呼地吐出一口濁氣,頭大如鬥:“長孫泰也說不認得你。”
一時院中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解不開這死扣了。
“或許夫人是從另外的人口中聽說過我?”百里贊試着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只是因爲那人身份特殊,不便透露,所以才推說是長孫大人的欣賞。”
崔繹冷冷一眼橫過去:“知你有才又身份特殊的,難道是那個叫符之的神秘青年?他若不是老三,又會是誰?”
百里贊憮然搖頭:“這一點現在暫無法弄清,不過王爺若信得過我,我有一計,可試探出三王爺究竟是他不是。”
“說來聽聽。”
第二天下朝後,崔繹叫住了三弟崔煥,道:“昨日我回去問了文譽,文譽說與三弟多年不見,只怕感情生分了所以一直沒到府上去拜會,今日正好曹遷告假,他跟來牽馬,一會兒你們見了面可以聊幾句,若想一起出去喝兩杯也可,我向來不拘着府里人。”
崔煥欣然答應:“那最好不過了,多謝二皇兄。”
二人一齊走向馬廄,因爲慢了一步,其他皇子的座駕大都已經離去,只剩金烏還留在馬廄邊,一名綸巾書生手牽繮繩,正與一侍衛聊天,崔煥滿面春風地上前去:“文譽兄別來無恙?”
那書生轉頭一看是他,先有點犯糊塗的樣子,繼而恍然大悟,連忙跪下:“草民有眼無珠,請王爺恕罪!”
崔煥大度地上前將人攙起,笑道:“文譽兄哪裡話,與你相識的只是符之,不是什麼皇子王爺,何必行此大禮?”
“三王爺?”那侍衛扶了扶頭盔,冷不丁道,“在下才是百里文譽。”
那一瞬間崔煥的臉色簡直比過年時候的焰火還要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