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贊進了客棧大堂,與一個同樣衣着樸素的書生打了個招呼,然後坐下來一同喝茶。
持盈也帶着小秋走進去,找了張空桌坐下,豎起耳朵偷聽。
崔繹不能再跟進去,只得在門口假裝買包子。
“文譽兄這是……”那書生看上去比百里贊要年輕許多,見他一身灰撲撲,脫口而出。
百里讚歎氣坐下:“別提了,被人一腳踹了出來。”
小二端來茶水,百里贊付了茶錢,掂着癟癟的錢袋,自嘲地笑道:“看樣子我的路是到頭了。”
那年輕書生忙道:“先別忙喪氣,再試試別的,馬大人是中書侍郎,位高權重,看不上咱們這樣的窮書生也正常,我聽說吏部尚書程扈程大人好詩書,要不明天再去看看?”
持盈伸向茶杯的手一頓:“程扈?”
門外,賣包子的小販熱情地問:“軍爺是要包子還是饅頭?”
崔繹眼神直往大堂裡瞟,心不在焉地回答:“都要。”
百里贊捧着茶杯黯然搖了搖頭:“不了,我本就不擅詩文,勉力而爲也不過是惹人笑話,還不如老老實實回鄉種地,教孩子們唸書認字是正經。”
年輕書生又勸道:“天無絕人之路,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你不是一直希望出仕,將來做一個好官嗎?就這麼半途而廢,將來老了,一定會後悔的。”
隔壁桌,小秋低聲問:“夫人?”
持盈思索着自言自語:“程扈……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程扈有個女兒,叫程奉儀。”
小販手腳麻利地扯了牛皮紙袋開始裝:“軍爺要什麼口味的包子?要不各來兩個?”
崔繹隨口答:“嗯。”
百里贊苦笑道:“我就是寫不出那些華麗的詩賦才一直中不了舉人,本以爲到京城來自薦,可以不考詩賦,只談策論,如今看來,卻是我太天真了,不能歌功頌德,便算不得好官。”
小販將兩大包饅頭包子遞過:“軍爺您拿好。”
崔繹順手一接,被那體積嚇了一跳:“怎麼這麼多!”便要將饅頭退回去,小販頓時急了:“哎軍爺您不能這樣吧,剛纔我問您的時候您可是說都要的,我都裝好了您又不要了,我這生意還怎麼做?”
大堂裡持盈一手攏着嘴,不知說了什麼,崔繹雖然努力想聽,可小販在面前呱唧呱唧,吵得根本聽不到,一個不耐煩,抱着包子就想走,這下小販更加不樂意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哎哎你還沒給錢呢軍爺,想吃霸王餐?我們家祖祖輩輩在這兒賣包子,還從來沒人敢吃包子不給錢的!”
崔繹大怒,“猢”地一聲露出了獠牙,作勢要掀了他的攤子,小販不愧是三世養成,見勢不好馬上抽身大叫:“打人啦!軍爺打人啦!軍爺買包子不給錢啊!沒天理啦!”
他們本就身在鬧市,小販這麼一吆喝,眨眼的功夫四周就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崔繹懷裡還抱着一袋包子,頓時成了衆矢之的,被嘰裡呱啦的指責聲徹底淹沒了。
而客棧大堂裡的人也都被驚動了,百里贊與友人扭頭朝外看,持盈也順着他們的視線一瞧,瞧見了被團團圍住的崔繹,心裡咯噔一聲,暗道完蛋了,趕忙衝出門去,撥開人羣朝裡擠:“請讓一下,讓一下!”
崔繹近九尺的身材,被一羣九到九十九歲不等的男男女女圍住,像一隻掉進雞窩的鴨子一般施展不開,轉來轉去,滿頭大汗,持盈艱難地擠進來,撞在他懷裡。
“出什麼事了?”
“你還有臉問!”
崔繹不敢對平民百姓動拳頭,於是一腔怒火都朝着持盈蓋過去:“要不是因爲你,本……我怎麼會買那麼多包子!”
好在他還知道要臉,沒有暴露身份,持盈無辜捱了一頭噴,卻不能反駁,只得匆匆解開荷包,數出幾十文錢,忙不迭地塞給小販:“誤會誤會,實在抱歉、抱歉!”小販接了銅板,勉強露出“放過你們”的表情,把那包饅頭塞過來:“下次注意點。”
崔繹氣得七竅生煙,簡直想提拳揍這小販一頓,持盈趕忙將人朝人羣外推:“快走吧,有什麼回去再說。”
崔繹猶有不甘地被她推出了人羣,瞥見百里贊和友人出來看熱鬧,便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過去。
百里贊一臉莫名,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他——他是誰?
持盈也看見了百里贊,心裡哀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埋伏了半天正要出擊呢,卻被二愣子王爺給攪和了,還給人家留下了壞的第一印象,以後想要招攬百里贊,光是人品這一關就很難過去啊,唉!
“做什麼你,快放手!”
被持盈一路推回王府,眼瞧着還要推進門去,崔繹終於徹底怒了:“放肆!”
持盈笑起來:“王爺下了朝不回家也不去軍營,專程跑去欺負賣包子的小販?”
崔繹怒道:“胡說八道,本王還要問你呢!那人是誰?”
持盈故意裝傻:“什麼那人,哪人?”
崔繹像一頭炸毛的獅子般:“別給我裝傻充愣!就是那個在大堂裡喝茶的小白臉,你跟了他一路,別以爲本王不知道,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持盈笑眯眯地看着他,反問:“王爺怎麼知道我跟了他一路?”
“……”崔繹語結,暴露了自己也跟了他們一路的事,不由惱羞成怒,“現在是本王在問你話!”
持盈笑夠了,也不再逗他,認真地問:“王爺覺得他如何?”
崔繹忿忿道:“哪個旮旯角里鑽出來的都不知道,說,你和他什麼關係?”
“他和我沒關係,倒是和王爺有關係,”持盈伸手挽過他的胳膊,朝府內走去,“進去說吧。”
回到屋裡,午飯還要等上一會兒,持盈將兩大包包子饅頭分給丫鬟小廝們吃了,然後打發他們都出去,自己親手給崔繹端來熱茶,道:“百里先生雖然不擅文墨,但頗有奇謀,王爺就不想和他聊聊?”
崔繹接過茶來,臉色稍微好看了一點,但口氣仍是兇巴巴:“本王一向最討厭那些酸唧唧的文人,光會耍嘴皮子,半點真本事沒有,有什麼可聊的。”
持盈眉毛擡了擡,故意說:“哦,這樣嗎,我從前倒是常聽爹爹提起他,說他秉性忠直,不阿權貴,一腔爲國爲民的熱忱無處拋灑,明珠蒙塵,似乎打算找機會舉薦給太子殿下呢。”
一提太子,崔繹的眉頭馬上皺了起來,散發出陣陣殺氣:“他是太子身邊的人?”
“看樣子目前還不是,不過如果王爺對他沒興趣,說不定過幾天他就會變成太子帳下謀臣了。”持盈從他臉上看出了不服氣,便知道自己欲擒故縱的伎倆奏效了,接下來崔繹多半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薅過來放自己身邊,就算自己不用,也決不會讓太子用。
果然崔繹皺着眉想了一陣,表情舒緩開,說:“先叫人把他帶回來。”
持盈又故作驚訝:“咦?王爺不是對他沒興趣嗎?帶回來做什麼,吃白飯?”
崔繹惱怒地一拍桌:“難道武王府還養不起一隻白斬雞不成?”
他這麼說持盈就放心了,現階段沒什麼能讓百里贊發揮才能的事,以崔繹看不起文人的脾氣,說不定三天看不到作用,就又要把人叉出去,現在激得他說出“養得起”的話,日後就不怕他反悔攆人。
“那妾身這就叫人去客棧請他。”持盈【縱橫】滿意地收網,起身去吩咐。
持盈本打算吃過午飯就安排百里贊和崔繹見面,但西營那邊有事把崔繹叫走了,端妃也從宮裡派人來,請她去坐着說說話,持盈一忙,就把百里讚的事給忘了,足足過了三天,才又在前院遇見了他。
百里贊端着小半碗湯泡飯,坐在迴廊下的臺階上喂貓。
三色花貓不知是從哪兒跑進來的,毛絨絨地一團蹲在他腳邊,一邊吃他從碗裡揀出來的小塊魚肉,一邊咪咪叫,百里贊就着鹹菜刨兩口飯,伸手順順毛,午後暖暖的日頭曬着這一大一小,表情滿足。
持盈卻險些把下巴落在地上:“先生!”
百里贊擡頭看見她,就算不認識也知道必定是王府下人口中的“夫人”,忙放下碗筷起身行禮:“百里贊見過夫人,多謝夫人收留之恩。”
“快別說什麼恩不恩的了,”持盈簡直要哭出來了,“先生這些天就吃這個?誰給你安排的飯食,小秋,去把人叫過來,我要罰他們板子!”
百里贊慌忙勸阻:“夫人息怒!文譽舉士無門,彈盡糧絕之際承蒙王爺與夫人不棄,已經是感激不盡,哪敢再勞夫人爲這點小事動怒。”
持盈欲哭無淚地看着他碗裡,連點油星子都沒有,說:“都是我不好,這幾日太忙,疏忽了,還望先生多包涵。”
百里贊笑容爽朗,沒半點矯揉造作的味道,擺擺手道:“哪裡哪裡,夫人言重了,是我今天沒什麼胃口才吃得清淡點,前幾日都挺好的。”
他越是豁達,持盈就越是覺得慚愧,崔繹身邊本來就沒什麼人,謀士更是獨苗一棵,自己急急忙忙把人搶回來,結果還讓人吃了幾天鹹菜,慚愧之極,真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先生是王府上賓,王爺今後還要多仰仗先生指點,有什麼委屈千萬別往肚子裡咽,只管來告訴我。”
對於她的這番說辭,百里贊實在是是受寵若驚了,自己一沒名氣二沒背景,怎麼就得到了武王如此賞識?當即感激涕零地拱手一鞠到底:“王爺夫人知遇之恩,贊必將肝腦塗地以爲報!”
持盈將他扶起:“先生願意留下來就好,我先給先生提個醒,王爺他……”
“本王如何?”身後刀子一般涼颼颼飄來一句。
崔繹站在院門口,一身朝服未換,抄着胳膊,醋意十足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