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院。冷宮。
持盈從夢中熱醒過來,一睜眼,便是熊熊火海包圍了自己,登時就嚇呆了。
“怎、怎麼回事?”她驚恐地扭頭四顧,目光所及之處,窗框、門板、簾帳……能燒的東西都燒了起來,“來人啊!小秋!小秋!”
她呼喊着貼身丫鬟的名字,卻得不到答覆,只得努力挪動四肢,艱難地爬下牀去。
剛小產完的身體虛弱得很,這幾天吃的又都是些殘羹冷炙,持盈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只能一路歪歪倒倒地向前,扶着桌子椅子艱難地來到房門口,伸手去拉門。
燃燒着的門板紋絲不動,持盈心一涼,又用力搖了幾下,仍然不奏效。
門被人從外面反鎖了。
寒冬臘月的天氣本就乾燥,房中又淨是些容易燒起來的木頭布料,才一會兒工夫火勢就越來越兇猛,持盈果斷放棄了門,咬着牙拖過一隻繡凳,使出吃奶的力氣摔向窗戶。
“咣啷!”窗戶被砸破了,持盈光潔的額頭上佈滿了汗珠,踉蹌着爬到窗前,向外一看,頓時渾身的血都涼了。
貼身丫鬟小秋被人割斷了喉嚨,死不瞑目地躺在廊下,身上的衣服已經大半着了起來,火光映着她絕望的表情,猶如噩夢一般不真實。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到底是……
持盈雙手捂着嘴,身子搖晃了一下,支撐不住,癱坐在了地上。
爲何會變成這樣?短短三天內,自己的孩子沒了,從母儀天下的皇后變成了冷宮棄妃、罪臣之女,那個男人……那個與自己相敬如賓、恩愛非常的的男人分明說過,長孫家勾結七王爺造反一事雖證據確鑿,但顧念夫妻情分,風波過去以後還是會接她回耀華宮,就算做不成皇后,也能做個貴妃,過去的榮寵一樣也不會少,但爲何……
“唷,娘娘醒了啊?”破窗外傳來大太監福德的聲音。
持盈渾身一顫,再度爬起來撲向窗邊:“這是怎麼回事?誰讓你來殺我的?皇上呢?我要見皇上!”
福德攏着手笑道:“娘娘,奴才就站在這兒了,您還見什麼皇上啊。”
持盈撐着窗前的案臺,搖搖欲墜:“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福德道:“娘娘怎麼不想一想,要不是皇上開了龍口,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上您這兒來殺人放火不是?哎,本想着您喝了藥會一直睡過去,也少幾分痛苦,您怎麼偏偏醒了呢?”
持盈瞪大了眼睛:“皇上讓你來殺我?不……不可能,不可能!皇上說了不會殺我的!皇上在哪兒?讓我見皇上!”冷不防嗆到一口黑煙,咳得眼淚都流出來。
“娘娘也是官宦之家的小姐,怎會不知道天家無情這個道理?皇上說不殺你,那是說給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聽的,你能信麼?”福德不無惋惜地嘆道,“既然娘娘醒了,奴才就再告訴娘娘一事,皇上早就謀劃着要把七王爺和長孫大人一併除掉了,您前兩天喝的那碗摻了紅花的燕窩粥,也是皇上命奴才準備的。”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說過,他說過……
持盈一邊搖頭否認,一邊聽到內心深處另一個聲音在吶喊:“怎麼不可能?你看到小秋死的時候不就已經想到是他做的了嗎?他連自己的親爹、親兄弟都能下得去手,你不過是他的一個女人,是他牽制和利用你爹的棋子,如今你爹死了,他還留你幹什麼?”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持盈發瘋了一樣怒喊,掙扎着要爬出窗戶去,“我要見皇上!我要聽他親口告訴我不是這樣的!”
就在這時,房屋的前樑被燒斷,大片屋頂垮塌下來,將她無情地埋沒了。
福德在前院裡露出了個慘不忍睹的表情,搖頭嘆氣。
“怎麼,你覺得於心不忍?”男人的聲音從院外傳來,帶着隱隱的殺氣。
福德忙笑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覺得娘娘死到臨頭還這麼倔,真辜負了一代才女之名。”
男人冷笑起來,說:“一代才女?女子無才便是德,福德。”
“奴才在。”
“朕先回去了,你安排人明日來收拾,長孫泰叛變一事對皇后的刺激不小,縱火自焚的手段雖然激烈了一點,但人已經去了,朕也就不再追究了,回頭仍然按皇后的禮儀下葬。”
“是。”
好狠……真的好狠……持盈被壓在瓦礫之下,皮肉已經被火苗灼爛,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因心中的痛遠遠勝過了肉體的痛。
自己與他夫妻一場,同牀共枕六年,到頭來卻被棄之如敝履,悽悽涼涼地死在冷宮不說,爲了成全他君王仁義之名,還要被扣上縱火自焚的帽子!
“崔任羽……你好狠的心……”彌留之際,持盈躺在不斷垮塌的宮殿內喃喃自語,“如果有來生,我定要叫你……生……不如死!”
啓聖三年元月二十六,長孫充容歿,啓聖帝感念夫妻之情,仍以皇后之禮下葬,諡“端淑懿德皇后”,葬於皇陵。
隆冬寒夜,月盡星稀,清秋院一場大火,結束了長孫持盈年僅二十二歲的生命,將她生前的美名與才情,全數付之一炬。
如有來生,我必要你生不如死!
……
“喔喔喔——”
雞鳴聲中,持盈猛地張開了雙眼,劇烈地喘息着。
我還活着?這裡是……她勉強對準了焦,看到上方的帳子頂上繡滿了鴛鴦戲水龍鳳呈祥等花紋,一時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正想坐起來,忽然覺得胸口上壓着個東西,擡手一摸,卻是條男人的胳膊。
持盈一頭霧水——自己不是在冷宮裡被火燒死了嗎?怎麼會躺在這裡,這裡是……
她撩開帳子,只見房中窗明几淨,桌上還擺着頭天吃剩的酒菜,空氣中隱隱有股甜香,淡得幾不可聞。
再摸摸肚子,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適。
難道小產、貶謫還有冷宮大火都是南柯一夢,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如果是夢,又是從何時開始的?抑或是現在的自己,纔是身在夢中?持盈蹙起眉,將那胳膊推開,撐着坐起來。
股間有些膩滑,想必是昨晚翻雲覆雨留下的,持盈努力回憶了半天,也不記得自己和崔頡何時來過這麼個地方,只得匆匆繫好肚兜的繫帶,彎腰去撿扔在了牀腳邊的衣裙來穿。
誰知她手指還沒碰到自己的衣裙,房門就被轟然撞開,一大羣人蜂擁而入,打頭的,竟然是自己的老爹長孫泰。
長孫泰一進門來便看到自家女兒衣衫不整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出來,怒喝一聲:“畜生!簡直不知廉恥!”
持盈被他罵得懵了一下,沒接上話來,就見自己娘範氏用帕子捂着臉哭了起來:“我的兒啊,你怎麼能這樣作踐自己呢?你讓娘以後可怎麼活啊!”
持盈越發摸不着頭腦了,疑問道:“爹,娘,你們……在說什麼啊?”
“在說什麼?你還有臉問?”長孫泰衝上來就是一記耳光,“身爲千金小姐,竟然跑到青樓裡和男人鬼混,你這是想把我氣死嗎?”
持盈嘴脣一抖,腦海中仍是混沌一片,卻隱約抓住了什麼。
就在這時,牀板嘎吱一聲,睡在自己身旁的男人打着呵欠坐了起來。
持盈一回頭,霎時間倒抽一口涼氣,險些一頭栽下牀去。
怎麼會是他?!
持盈做夢也沒想到和自己睡在一塊兒的人,竟然是兩年前就死於白龍崗之役的武王崔繹!
不是她的夫君啓聖帝崔頡,而是他的二弟崔繹,一個已經死了的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崔繹打了個嗝,滿嘴酒氣,睡眼惺忪地問:“什麼時候了?”
長孫泰看清是他,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王、王爺——!”
崔繹濃眉緊皺,眼中如鷹隼般嗜殺的光一閃而過,不快道:“何事驚擾?”
持盈心中猶如五雷轟頂一般,瞬間閃過千萬個念頭。
他不是死了嗎?爲何會同我睡在一起?難道是我死了,這是死後的世界?可是娘她們身爲女眷按律是被充作教坊樂伎,不會死纔對,又爲何會出現在這兒?姨娘剛纔說這裡是妓院?爲爲何會在妓院裡?我從來就沒有進過妓院啊!
崔繹上身赤裸,袒露着一身結實的肌肉,胡亂【縱橫】揉了揉頭髮,不耐煩地道:“怎麼回事,長孫大人?”
長孫泰的表情直是生不如死,捶胸頓足都不以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了,但崔繹是王爺,王爺有令,再難以啓齒的話,他也得照實說。
“回稟王爺,老臣之女……持盈,昨夜一夜未歸,老臣派人四處打聽,才知道有人看見她進了這……雕花樓,老臣……實在沒想到王爺也在這兒,”長孫泰痛苦萬分地攥着自己衣襬,“王爺,王爺若是看上了小女,只需向皇上說一聲,老臣又豈敢不從,何必、何必……”
崔繹皺着眉頭,似乎在想什麼,持盈卻是在那一瞬間明白了許多信息。
爹既然能說出“王爺若是看上了小女,只需向皇上說一聲,老臣又豈敢不從”這種話,就證明自己應該還待字閨中,尚未被選爲太子妃,可是在那之前自己曾有過和崔繹一起在妓院被捉現行的事嗎?自己怎麼完全不記得?
“這是長孫大人的千金?”崔繹沉默了半天,只蹦出這麼一句。
長孫泰一把鼻涕一把淚:“是……”
崔繹眉頭一展,翻身下牀:“既然是長孫大人的千金,本王娶了就是。”撿起地上自己的衣褲三兩下穿好,又去了掛在屏風一角的佩劍,一副就要揚長而去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