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崔繹還想去客房找謝家兄妹的麻煩,被持盈死活拖住,勸了又勸,才勉強忍下這口氣。
但接下來好幾天裡,崔繹見了謝玉嬋無不是面若冰霜,不理不睬,謝玉嬋幾次三番想和他親近,都被無情地踹開,連崔繹一片衣襬都沒摸到。
而且府上的小廝們也得了吩咐,不許謝家兄妹靠近持盈三尺之內,更堅決不許她踏入主院半步,經勸阻無效的——“直接動手,打傷了算在本王頭上。”崔繹如是說。
於是整個武王府的下人都歡樂了,一個個見了謝玉嬋都是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小廝們更是躍躍欲試,搶着要做第一個動手揍謝大小姐的人。
這一切都在持盈的計劃之內,崔繹對謝玉嬋本就沒什麼好感,是因爲自己在病中受到她很多照顧,纔開恩給她幾分臉面,可謝玉嬋卻蹬鼻子上臉,居然做出讓持盈下跪磕頭的荒唐事來!
俗話說的好,妻子如衣服,是男人的臉面,被人扯了衣服打了臉,哪有不教訓回去的?
謝玉嬋無法再跑到自己面前來耀武揚威,這自然是件好事,可持盈卻高興不起來。
因爲崔繹的反應,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料。
她料到崔繹會很憤怒,一掃對謝玉嬋的好印象,會衝動,然後會被自己勸服。
卻沒料到崔繹會說出那樣的話——“這世上只有一個武王妃,就是你。”
上一世,崔頡也曾對她說過“我若爲王,你必爲後,攜手並肩,情定百年”,然而終究只是戲言,崔繹不像哥哥那麼滿腹墨水,說不出什麼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漂亮話,但越是簡單直白的話,帶給持盈的震撼越是強烈。
他那麼喜歡我?持盈反覆在心中問自己,試圖從過去的生活中找一點推翻這個猜測的證據。
毫無疑問,失敗了。
從“既然是長孫大人的千金,本王娶了就是”,到“這世上只有一個武王妃,就是你”,崔繹從未把她看成一個下人,一個妾,而是將她當做了自己明媒正娶的妻,一個活着與他榮辱與共、死後能夠交付後事的妻。
再想到自己的目的,持盈心中充滿了負罪感。
“唉……”
“噗~怎麼了你這是,坐下沒一會兒都嘆三回氣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憋在心裡,說出來讓姐姐開心開心唄!”
程府雅室內燃着清涼的薄荷香,程奉儀一邊繡着手裡的手絹,一邊打趣地說。
持盈索性將手裡的筆放下,整個人趴在了案上:“我要是說出來,姐姐一定會笑話我的。”
程奉儀笑着拈了根銀絲線,末端在口中一帶,穿針打結:“不笑你,說罷。”
持盈慢吞吞地道:“我覺得王爺太喜歡我了。”
程奉儀先是一愣,等反應過來,立時笑得花枝亂顫:“沒人告訴過你秀恩愛死得快麼?”
“就知道姐姐肯定會笑我,算了,不說了。”持盈爬起來又翻了幾頁書,看到一個治傷寒的方子,就提筆抄下來。
程奉儀笑了一陣不笑了,認真地道:“繼續說,不笑了,王爺喜歡你不是好事麼,有什麼可煩惱的了,難道要他不喜歡你,你就開心了?”
持盈對着那本厚厚的醫術逐字逐句字抄寫,嘴上心不在焉地說:“可是王爺終要娶妻,如果他眼裡容不下另一個女人,那可怎麼辦?”
程奉儀放下手中的花繃,也嘆了口氣:“好妹妹,這世上也就只有你才成天張羅着給自家男人娶正房,子成都告訴我了,你和百里公子原是想撮合我和王爺,是吧?”
算計別人的舊賬被正主翻出來,持盈不由滿臉通紅,分辯道:“當時並不知道姐姐和翟公子兩情相悅……”
程奉儀倒大方,擺了擺手,說:“知不知道都不提了,我真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竟會主動將自個兒男人送出去和別的女人分享,換做是我,子成要是想再娶,我就先找根繩子,樑下吊死了乾淨。”
持盈艾艾道:“姐姐別這麼說……”
“倒是諒他也不敢。”程奉儀低頭繡了兩針,又忍不住問:“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王爺若不願意娶妻,你們倆你儂我儂地過一輩子不好嗎?”
“要真能那樣倒好了,大家都平平安安過日子,沒病沒災,那真是求之不得。”
“那你在擔心什麼呢?”
程奉儀雖與她姐妹相稱,但到底不是一家人,隔了一層,持盈不能像對百里贊那樣想什麼說什麼,遂不提太子威脅論,只問:“姐姐到王府來給王爺看病那回見到的那個姑娘,還記得嗎?”
程奉儀點頭:“記得,嚶嚶嚶哭個沒完的那個,怎麼?”
持盈抄完一張方子,又去翻書:“她是王爺的遠房表妹,端妃娘娘的外甥女。孝憐皇后曾經隨口爲她和王爺訂下了婚約,前些日子我進宮去給端妃娘娘請安,聽娘娘的意思,是想去皇上跟前說一聲,就讓王爺娶她了。”
說着,持盈苦笑了下:“可這謝姑娘脾氣大架子也大,又處處看我不順眼,她纔來不久,整個王府就已經雞飛狗跳的了,要真讓她在王府當了家,妹妹我只怕是沒幾天活路了。”
“所以你就忙着想給王爺另覓佳偶?”程奉儀笑着問。
持盈默然不答,程奉儀繡完了手絹,放下花繃來到她身邊,拉起她一隻手:“妹妹啊,我娘還活着的時候,對我說過這樣幾句話,她說女人這一輩子,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何時才能從自己的本心呢?想要的不敢求,想拒絕的,也不敢說,一輩子唯唯諾諾,最後死了,誰又會記得你?倒不如活得灑脫一點,敢作敢當,不枉來世上走一遭。”
程奉儀親暱地撫了撫她的手背:“王爺喜歡你,所以不願娶一個女人回來處處壓你一頭,你卻成天張羅着要讓他娶個正妻,你覺得王爺心裡會怎麼想?眼下他寵你,愛你,讓着你,往後呢?等有一天王爺失去了耐心,真的看上了別人,到那時你就會後悔今天和我說的話了。”
程奉儀的一番話如一記警鐘,敲響在持盈心頭,她猛然醒悟到一件事——自己到目前爲止之所以能事事順遂,能給崔繹引薦謀士,能堂而皇之地給他張羅婚事,全都是仗着崔繹對她的縱容,假如有一天崔繹真的喜歡上了別的女人,那麼自己就會變成隔夜的飯菜,指不定被一腳踢出大門,之前所計劃的一切,也就全都成了泡影。
——退一萬步說,即使將來崔繹榮登大寶,只要心裡已經沒有她長孫持盈,長孫家的下場仍然是個未知數。
太急躁了,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氣,自己光看到了六年後的死期,好高騖遠地、恨不得一口吃成個胖子,卻忽視了這一整局棋裡最重要的不是那些棋子,而是崔繹這個棋盤,如果不能牢牢抓住他的心,其他的佈置再精妙,也沒有實現的可能。
她的計劃書裡無所不包,唯獨沒有抓牢崔繹的心這一條。
從一開始就走偏了,不過幸好,爲時未晚。
抄書抄到接近申時,程扈午睡起來,程奉儀要去陪爹爹編錄前朝經文,持盈便起身告辭,抱着一疊謄抄好的藥方打道回府。
坐在馬車上時,小秋說:“奴婢覺得程夫人說的很有道理,夫人得抓住王爺的心,以後纔有好日子過呀,夫人還是趕緊給王爺生個小世子吧!那樣就算王爺以後變心了,夫人在王府的地位也不會變。”
持盈哭笑不得:“就你懂的多,你以爲孩子是我想生就能生得出來的?成親這麼久,王爺就碰過我一次,孩子從哪兒來,要不你替我生一個?”
小秋連連擺手:“夫人可別拿奴婢尋開心,奴婢還等着夫人以後厭了我,給我指個好人家嫁了呢。”
持盈忍不住笑起來:“那你可等着吧,過個百八十年我說不定會厭了你。”
主僕倆在馬車裡有說有笑,一路朝王府駛去。
行到某處,外面突然嘈雜了起來,馬車也越走越慢,最後停了下來。
持盈奇怪地掀開窗簾朝外看,只見街上人山人海,不知道在看什麼熱鬧,把路堵了個水泄不通。“小秋,下去看看發生了何事。”
小秋馬上打開車門跳了出去,持盈在車廂裡等,又從對面的車窗看出去。
路邊有一家酒肆,酒招上寫着“東來酒肆”四個大字,持盈心裡忽然產生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之感。
沒等她細想,小秋跑回來報告:“夫人,前面路口有個賣身葬父的人,正被一羣紈絝子圍着欺負呢。”
“什麼!”持盈一聽,這還了得,紈絝當街調戲民女,竟然沒有官差去管嗎?當即下車:“在哪裡,帶我過去。”
下車以後,人頭朝向的街口似乎也說不出的熟悉,持盈很少上街拋頭露面,大多數時候是坐馬車或者轎子,這地方她確信自己沒有來過,可那莫名的熟悉感覺是怎麼一回事?
小秋在前面奮力排開人羣:“讓一下讓一下!”
持盈跟在她後面辛苦地擠過人羣。
街口的一座石鼓下,幾個穿着綾羅綢緞的富家公子吹着口哨,將一個披麻戴孝的人圍在中間,踢的踢,推搡得推搡,肆無忌憚地大笑着。
“都住手!”持盈怒喝一聲,大步上前,“光天化日,天子腳下,欺負一個可憐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幾個紈絝子一見竟然有人敢爲那人出頭,頓時覺得格外新鮮,一齊朝持盈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