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奉儀昏倒以後現場自然是一片大亂,左右鄰居都於心不忍,紛紛出言指責翟母不近人情,翟母不但不知錯,反而拎着笤帚出來攆人,大叫着什麼不要死在我們家門口之類的,鍾綠娉氣得渾身亂顫,幾乎想撲上去和這老太婆打一架。
“該!就該把這種人朝死裡揍!”小秋聽到這裡也憋不住了,狠狠地啐了一口。
鍾綠娉嘆了又嘆:“程姐姐吃了那麼多苦,到頭來還被翟家的人這樣嫌棄,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持盈撫了撫她的肩,安慰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別再自責了,翟家二老這樣看程姐姐,就算沒有那個文娟,程姐姐回去也必會受盡白眼,不回去倒好。”
崔繹歪靠在軟榻上,唏噓不已:“程夫人心地善良,又救人無數,軍中有多少人承蒙她救命之恩,恨不得爲她粉身碎骨,如果知道翟家這樣對她,說不定會把整個村子都夷爲平地。”
持盈馬上瞪他一眼:“皇上,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萬一門口的太監以爲這是聖旨,傳到大營裡去可怎麼辦?”
崔繹一癟嘴,不敢再亂說話。
鍾綠娉接着說:“程姐姐昏倒以後,我就想把她擡上馬車去,但是老太太兇着呢,笤帚一直揮,兩個宮女都去擋她,又不敢太使勁兒,怕傷了她,我一個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抱不動程姐姐。”
“周圍的鄰居也沒人來幫一下?”持盈問。
“倒是有人想來幫忙,”鍾綠娉說到這裡,突然笑了下,“可你們猜誰來了?”
小秋嘴快:“是不是那個翟子成來了?”
崔繹摸着嘴脣道:“多半是公琪。”
鍾綠娉笑着點點頭:“還是皇上聰明,一猜就中。其實我們出城那會兒,楊將軍就一直騎着馬在後面跟着,應該也是聽了百里先生的話,怕程姐姐會受委屈,但當時那種情況,誰也幫不上忙,他要是出來,說不定還會更糟糕。”
三人都點頭,確實,翟母本來就覺得程奉儀不貞,要是再有個男人幫着她說話,那就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於是楊瓊只能眼睜睜看着程奉儀被翟母羞辱,他想說的話,只能無可奈何由鍾綠娉去說,最後程奉儀昏倒在地,那凶神惡煞的老太婆還用笤帚抽她們,楊瓊終於忍無可忍,從藏身之處出來,大步上前去。
兩個宮女拼命揮着雙臂阻攔翟母,老太婆卻仗着她們不敢對自己而動粗越發的橫,又是打又是罵,楊瓊衝上前去,一把抄過她手裡的笤帚,用力甩到了一旁。
鍾綠娉吃了一驚:“楊將軍?”
老太婆見來了個面色不善的男人,手裡還有武器,終於收斂了點,不敢再打人。
楊瓊一手提着銀月槍,單膝跪地,從鍾綠娉手中把昏迷的程奉儀接了過去。
翟母一看,立刻來勁了:“呵!外面都有男人了,還回來裝什麼可憐……”
話音未落,楊瓊擡起頭,充滿殺氣的眼神伴隨着槍尖凌空劃過的虛影撲面而來,翟母只覺頭皮一涼,斜插在發間的篦子竟是被削去半截,灰白的頭髮嘩地散了下來。
文娟背倚着門框,被這一幕嚇得差點坐到門檻上去。
周圍的鄰居也全都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翟母呆立在原地,完全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再敢出言不遜,下次斷的就是你的脖子。”楊瓊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地道。
說完單手抱起程奉儀,轉身向村口馬車停放的地方走去。
鍾綠娉和兩名宮女趕忙跟上。
又過了好一陣子身後才傳來翟母驚恐的大哭聲。
“楊將軍幫忙把程姐姐抱上馬車後,就獨自騎着馬先走了,”鍾綠娉雙手絞着,感慨萬千,“即使是到這種時候,他也還是不願意趁虛而入,我實在是打心眼裡佩服他。”
崔繹點評道:“公琪就是那樣一個人,永遠不會做昧良心的事,如果沒人幫他一把,朕恐怕他後半輩子就遠遠地看着程夫人母女倆過了。”
持盈也是同樣的想法:“聽你的意思,程姐姐是有了輕生的念頭,不過眼下有小舒錦,她應該還是丟不下女兒,怕就怕她真的生無所戀,可能會把女兒託付給我們然後自己去尋死,那就糟糕了,所以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袖手旁觀,既然翟子成已經做了負心漢,咱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幫楊將軍這一把,這樣對程姐姐和對他都好。”
持盈的建議,小秋當然第一個舉雙手贊成:“娘娘說的對!那咱們要怎麼做?”
崔繹和鍾綠娉也充滿期待地看着持盈。
持盈:“……”
話雖這麼說了,但持盈也不知道該如何撮合這二人,依楊瓊那性子,當初長嫂李氏都是守寡的人了,他尚且義正詞嚴地拒絕,程奉儀雖被攆出了翟家,但心裡仍然裝着翟讓,楊瓊是無論如何不會橫插這一槓子的。
或者去勸程奉儀?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持盈自己打消了,程奉儀剛剛失去了父親和丈夫,正是痛不欲生的時候,怎麼好跑去勸她開始第二春?要勸也是一年半載以後的事——但,一年半載以後的情況,又會不同,更別說程奉儀的精神狀況令人擔憂,說不定哪天鑽了死衚衕,拋下小舒錦就自盡,到時候可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就在衆人都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封燕州的來信不期而至。
收到山簡的信,持盈可謂是最吃驚的,一來山簡幾乎沒有主動給過什麼建議意見,二來即使自己主動問,問到的也都是些“傷天害理”的損招,管用,但都不怎麼光彩。
可這一回的卻不同,山簡在信中說自己早就料到程奉儀回京後,必不爲夫家所容,說不定會尋死,然而兩個月過去,沒有聽到楊瓊解甲離去或自請戍邊的消息,證明程奉儀還活着,他並沒有死心,那麼或許會需要幫助。
持盈再次驚歎于山簡揣度人心的高超本領,簡直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僅未卜先知,而且給出了目前最行之有效的辦法。
立冬這天,崔繹要在宮中宴請這次政變中的有功之臣,同時也要安排人過完年以後往秦州方向去追殺前朝餘孽,崔頡只要沒死透,崔繹的皇位就不能算坐穩了,必須儘快將追隨他的兩萬禁軍和秦州地方官員連根剷除。
“來年西征的將領名單裡有公琪一個,”崔繹一邊看摺子,一邊對來送蔘湯的持盈說,“是他自己主動請纓,我也不好拒絕。”
持盈用湯匙攪着碗裡的蔘湯,吹一口,笑着道:“皇上可得注意自稱,否則外頭那幫言官知道了又有話說了。——這麼說他是放棄了?虧山先生還千里迢迢寫信來幫他。”
崔繹提筆道:“就算是放棄了,也未必就真的甘心,山符之在信上說了什麼?他向來都做黑白無常的勾當,這回怎麼突然代起月老的班了。”
持盈忍俊不禁:“誰知道呢,遇到什麼好事,轉性了吧,回頭讓少師大人寫封信去問問。”
少師大人,百里贊是也,作爲早期武王府的幕僚,百里贊在崔繹的造反之路上的貢獻是非常大的,而他本人也確實有真才實學,堪擔大任,崔繹本想給他個前朝有實權的官位,但架不住朝中那羣老臣殊死勸諫,說的都是百里贊太年輕沒什麼閱歷之類之類,最後只得在持盈的建議下,退而求其次,封爲少師,負責教導小崔皞,等將來太子登基了,自然而然就晉升一品大員,到那時候年齡也夠了,就不會再有人說閒話。
崔繹對皇位本身一直不太感興趣,一早便琢磨着能有個太子來接班,自己撒手做個太上皇,每天蹲在持盈面前呼哧呼哧……於是對於這個不但有了太子,還有了少師的現狀非常滿意,簡直滿意到不行,以至於私下找百里贊通氣的時候,後者看着他雀躍的表情,不禁產生了一種自己成了“託孤之臣”的恐怖錯覺。
“今晚正好是個機會,我去找鍾妹妹商量商量,成與不成,就看天意了。”持盈把蔘湯遞過去,然後起身離開御書房。
門外有三五大臣在候着,見她出來全都停止了議論,拱手退後,持盈也不以爲意,點頭還了個禮便走。
立冬宴會的與席者不多,鍾遠山及兩個兒子、女兒鍾綠娉,曹遷夫婦,楊瓊,百里贊夫婦,從燕州調回來的徐誠和他的小未婚妻年嬌嬌,再有就是傷愈回京的靜王崔祥。
京城是山簡的傷心地,他說不回來,崔繹和持盈也就默許了,只待他哪天放開了,願意回來再回來。
崔繹給二舅賜了一幢大宅子,鍾綠娉也就搬出宮去跟着父兄住,只隔三差五進宮來陪持盈說說話。今天她也早早地進宮來,持盈把山簡心中所說的辦法對她一說,鍾綠娉立刻拍手叫好,坐墊還沒捂熱就忙着去找程奉儀了。
被翟母氣得吐血以來,程奉儀一直鬱鬱寡歡,在家中養病,持盈不便出宮,便拜託王氏和鍾綠娉時常去照顧她,吃了幾服藥後胸口痛的毛病倒是好了,但夜裡還是睡不安生,請來的大夫說是心病,藥治不好,只能看造化。
程奉儀自己就是大夫,卻是一味地作踐自己,多數時候連女兒都不願意見,交給嬤嬤去照顧,母女倆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形同陌路。
鍾綠娉到了程府,把持盈請她進宮去坐坐的話說了,程奉儀本是懶懶的沒什麼興致,但也覺得盛情難卻,便答應下來,喚來丫鬟更衣梳妝。
“錦兒呢?今天來怎麼沒瞧見,平日不都在院子裡玩得起勁兒嗎?”鍾綠娉又假裝不經意地提到小舒錦。
“上午嬤嬤帶着去街上逛了一圈,估計是玩得太累,吃過飯便午睡去了。”程奉儀隨口答道。
鍾綠娉狡猾一笑,程奉儀雖然不願見女兒,但血濃於水,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這樣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