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年作爲一手促成三家聯盟、攛掇崔祥造反的頭號罪人,原本被定的是斬立決,但就在鄭行川準備擲下令箭時,持盈一擡手:“慢!”
“皇上,鍾年欺君罔上已是死罪,後又挑唆靜王,意圖謀反,更當着諸位大人和京城百姓的面肆意抹黑皇上和本宮,連自己已死的妹妹也不放過,如此罪大惡極之人,豈能一個斬立決就便宜了他?”持盈拂袖起身,語氣凌厲地道。
鄭行川問道:“那依娘娘的意思,該當如何?”
持盈盯着下跪的鐘年,一字一字冷酷無情地道:“他那條舌頭倒是能說會道,不如就在他舌根處掛個鉤子,用馬拖着在京城裡跑三圈……”
在場所有人瞬間不寒而慄。
“……然後再用繩子將他吊在菜市口的立威柱上,活活暴曬至死,以儆效尤。”
一尚書驚恐地問:“娘娘,這……會不會太殘忍了?皇上新登基,便要大動酷刑,臣只怕民間會頗有微詞,對皇上的聲譽不利啊!”
持盈冷淡地道:“方大人的意思是鍾年之罪,罪不該受此酷刑?”
方尚書忙擺手:“臣不敢!鍾年欺君、蔑君,又有造反之心,就是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只是這麼一來……”
持盈打斷他:“所謂酷刑,是指量刑過當,君王不仁之舉,可鍾年所犯條條都是死罪,若不重罰,後人豈不是都會變得肆無忌憚,爲所欲爲?方大人且回頭望望,皇上之前的幾千年朝代更替,可曾出過一個像鍾年這般無法無天的狂徒?”
“子曰,愛敬盡於事親,而德教加於百姓,刑于四海,蓋天子之孝也。”
“若不能使百姓受教化而歸附,不能以刑律匡正國體,便是天子的大不孝!皇上登基以來,一直實行寬容懷柔的政策,本是爲了大楚長治久安,百姓安居樂業,可不想竟養出了這樣忘恩負義的畜生!若繼續縱容下去,來日便是民不敬君、臣不服君,天下大亂!諸位大人莫非覺得即使那樣也都無所謂嗎?”
堂中諸尚書均被她駁斥得啞口無言,然而心中仍然不贊成這樣的酷刑,說到底,無非是兔死狐悲之心作祟。
這是,程奉儀站出來道:“鍾年之罪,罪該萬死,但京城數萬黎民百姓卻是無辜的,臣妹以爲,可先對鍾年施以拔舌之刑,數日後再行斬首,另外派人將鍾年所犯之罪刻板印刷,於城中鬧市區張貼,警知百姓即可。”
她這話一出,馬上有人附和贊成,不用看到血淋淋的屍體那是再好不過了。
崔繹也道:“長公主此言正合朕意,鄭愛卿就這麼判吧。”
“既然皇上已有決斷,臣妾就不再多說了。”持盈倒也乾脆,見無人站在自己這邊,就爽快地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坐回了椅子裡。
崔繹表情古怪,嘴脣動了動,似乎想對持盈說什麼,程奉儀卻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可。
隨後鄭行川又對崔祥進行了判決,由於崔祥是王爺,鍾綠娉之死又是他的無心之失,所以並沒有判他償命,但崔祥夥同鍾家、葉家和謝家造反也是不爭的事實,該如何處置,就要由崔繹自己決定了。
崔繹看了一眼抖如秋風中的落葉般的弟弟,心中直是嘆氣不已,論人之常情,自己與他是同一位母妃撫養長大,看在葉氏的面子上也應該寬大處理,可是剛纔持盈已經主張要嚴懲鍾年,自己未允,如果再輕辦崔祥,簡直像是故意和她過不去,難保持盈不會覺得下不來臺,對自己產生怨氣。
“就……剝了靜王的王位,從皇室族譜上除名,沒收全部家產,永世不得入京城吧!”崔繹揉着眉心嘆氣道。
崔祥痛哭流涕地哀求道:“皇兄不要啊!皇兄饒命,臣弟真的知道錯了!臣弟再也不敢了!臣弟對天發誓,臣弟、臣弟用母妃發誓,若再有異心,就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崔繹閉着眼扭開頭,手一揮,衙差將大哭不止的崔祥也拖了下去。
鍾遠山仍跪在堂前,崔繹沉默了許久後,說:“江侯……”
“罪臣教子無妨,但憑皇上發落。”鍾遠山埋頭抱拳道。
“你是朕的舅舅,朕若是發落了你,便對不起九泉之下的母后,對不起綠娉,更是辜負了你的一片赤誠之心,”崔繹痛苦地捏着眉心,“但朕也不能不罰你,否則便無法震懾後人。”
鍾遠山坦然道:“皇上宅心仁厚,罪臣感激不盡!”說着抽出腰間佩刀就要自行了斷,驚得所有人齊齊變色,崔繹更是大叫一聲:“快攔住他!”左右衙差紛紛出手,但還是慢了一步,鋒利的刀刃雖沒有割斷鍾遠山的脖子,但也在他肩上劃拉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立時便噴濺出來,堂外不少膽小的婦人都嚇得尖叫起來。
崔繹咆哮道:“快傳御醫!”
程奉儀分開人羣上前去:“都別慌!拿乾淨的布巾來!”說着蹲下將鍾遠山的衣襟撕開,用自己的帕子按在了傷口上。
崔繹差點就忘了這大堂上就站着個女神醫,見程奉儀指揮起搶救不慌不忙,料想鍾遠山不會有性命之憂,纔算是鬆了口氣。
鄭行川大聲命令:“今日堂審到此爲止,退堂!”又道,“此處人多混亂,恐衝撞了皇上和娘娘,還請皇上和娘娘暫行迴避!”
程奉儀的醫術是完全信得過的,持盈也就點點頭:“那就有勞鄭大人善後了。”說着便繞出桌椅,向堂後走去,崔繹又叮囑了幾句務必要把人救活,纔在杜衷全的陪伴下追了出去。
持盈沒有走太遠,就在後院裡站着看荷花,明明是盛夏時節,這大理寺中的荷花卻不知爲何枯死了大半,僅有的幾株也開得不是很好。
“怎麼在這兒站着?”崔繹上前來與她並肩而立。
持盈微微一笑,說:“怎敢拋下皇上一個人先走,就在這處站着看看花而已。”
崔繹仔細觀察她的臉色,並未從中讀出什麼不快或者別的,和往常並無太大區別,但心裡仍是有點擔憂,向後擺了擺手,杜衷全識趣地退遠了。
該不該問一聲呢?崔繹在猶豫,持盈今天的表現實在是和往常不太一樣,別的且不說,光是那勾着舌頭拖上街的建議,以她從前的性子,是完全不可能提出的,自己一直擔心的都是她太過仁慈,然而今天持盈竟表現出這麼冷血無情的一面,着實是嚇了他一跳。
可如果問了,持盈會不會反而覺得自己對她的做法感到不滿?
“你在生我的氣嗎?”他還沒決定好,持盈就倚在石欄上主動問道。
崔繹愣愣地搖頭:“不,爲何要生氣?”
持盈出神地望着池中的殘花,道:“我說要重罰鍾年,你不是不贊成嗎?”
“你也是爲我好,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崔繹微微有些慌,辯解道,“我也想重罰他,可是方大人所言不無道理,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做了,大臣和百姓們都會害怕,到時候情況可能反而會更糟。”
他說話時,持盈一直看着池面,不聲不響,面無表情。
崔繹嘆氣道:“不過你會說出那樣的話來,我的確是吃了一驚,你怎麼會那樣想?那不太像你一貫的作風。”
持盈莞爾,反問道:“我不像從前那麼軟弱慈悲,你不喜歡了?”
崔繹哭笑不得道:“怎麼會!我就怕你對誰都抱着三分善念,最後反而害了自己,只是覺得很意外而已。”
持盈笑了笑,斂下眼瞼,輕聲說:“沒什麼可意外的,有些話,我遲早要說,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被你反對,或許還更好。”
崔繹一愣,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朝野關於他事事對持盈言聽計從早有非議,堂堂一國之君,難道竟是個傀儡?大楚的江山政權,竟是由一個女人在掌控着?皇帝登基以後不願納妃,是因爲原配善妒?……種種猜測,從未停止,只是崔繹一直努力將之阻隔在宮門外,不想持盈不開心。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崔繹有些氣餒。
“知道什麼?”持盈反而有些莫名。
崔繹疑惑地問:“你不知道?那你爲何要故意說這種容易惹人非議的話?”
持盈越發雲裡霧中:“你說的知道到底是指什麼?我是不想你被人說事事都聽我的,當然要給你機會當衆證明自己。”
崔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既感動又心酸,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感慨地道:“你爲我犧牲的實在太多太多了,而我能爲你做的卻太少太少。”
“沒有這回事,”持盈仰起頭,撫摸着他的臉頰,微笑道,“我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
說着又忍不住有些黯然:“只可惜綠娉……”
崔繹也是惋惜地道:“人各有命,綠娉已經死了,我們再傷心難過也是無用,好在她總算沒有冤死,該怎麼追封她,等二舅養好了傷,再同他商量便是。”
持盈無聲地點點頭,閉上眼,長嘆一聲。
這個聰穎靈慧、又端莊識大體的女子,終究還是沒能圓她嫁給將軍的美夢,或許是命中註定福薄,如果上天垂憐,只盼她來生能夠心想事成,不要再被捲進這許多的無奈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