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突生,就連範氏和小秋都完全沒反應過來,眼睜睜看着持盈捱了打,好一陣子範氏才尖叫起來:“老爺你這是幹什麼!”忙不迭將持盈護在了懷裡。
長孫泰怒不可遏,胸口劇烈起伏,一手指着持盈:“好啊你,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爹孃養你十五年,聆芳她還是你親妹妹啊!到頭來還不如你伺候的一個男人!爲了他你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啊?爹的心都寒透了!”
持盈捂着火辣辣的半邊臉,冷冷地看着他:“原來爹也知道心寒的滋味,女兒在聽到你們要我爲了太子而去傷害我的親生骨肉的時候,遠遠比你們更心寒!”
長孫泰怒極,又要動手打她,小秋連忙攔在中間:“老爺不能打小姐啊!小姐現在的身子可打不得啊!”
“你給我滾開!這種不孝之女,打死了又如何!正好帶着那孽種一起死!”
“老爺!”範氏無法忍受了,“你怎麼能說這話呢?盈兒也是你的親女兒啊,她肚子裡的孩子也流着你的血,你怎麼能罵他是孽種呢!”
持盈卻撥開了孃的手,昂頭站了起來:“你打啊。”
長孫泰兩眼瞪得鼓出來,右手顫抖,幾番提起又放下,卻是不敢再打。
“你今天打死了我,明天王爺就能把整個太傅府掀個底朝天,謀害皇嗣的罪名,爹,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持盈毫無畏懼之色,直直看進長孫泰的眼中,“我要回去了,今天的事就當從來也沒發生過,我不會告訴王爺,更加不會拿掉這個孩子,武王府不稀罕外戚來撐腰,你們儘可倒向太子一邊,女兒不會有半句怨言,但若想要我爲了那個人面獸心的太子做任何事,請恕我難以從命。”
說完,持盈一甩大氅衣襬:“小秋,我們走。”
小秋立刻上前攙扶她。
“站住!”長孫泰怒喝一聲,“是誰說永遠是爹的女兒,是誰說爹孃有命莫敢不從!”
持盈腳步一頓,反問:“那敢問您把我當做女兒了嗎?”
長孫泰語結,持盈半轉過頭來:“對於爹您而言,只有嫁給太子的纔是您的好女兒,但我不同,即使你們有朝一日要爲了別人來殺死我,臨死前,我也依然願意喚你們一聲爹孃。”
一番話直說得長孫泰與範氏面紅耳赤,長孫泰低頭不再言語,範氏用帕子捂着臉大哭起來:“我的兒啊,娘對不起你,娘也捨不得啊……”
嘴上說着對不起,心裡,卻依然希望自己找他們所說的去做,持盈心涼地笑了笑,沒有再理會他們,轉身大步地離去。
回到王府,持盈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地,和崔繹一起吃了晚飯,看了會兒書,便睡下了。
當小秋吹了燈帶上門退出去,房中陷入一片黑暗寂靜時,下午長孫泰說過的話,忽然又在耳畔迴響起來——爹孃養你十五年,聆芳她還是你親妹妹啊!到頭來還不如你伺候的一個男人!
持盈躺在牀上,盯着帳子上蓮開並蒂的花紋出了神。
當初自己嫁進武王府,爲的是保爹孃和妹妹平安,可當爹孃要自己拿掉孩子以保全長孫家在太子面前的忠心形象的時候,自己卻一口拒絕了。若按自己的初衷,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家人,那爲什麼會說出“凡事都要替王爺考慮,爲王爺的利益着想”這樣的話來呢?
自己心裡,最重要的是爹孃和妹妹,其次是自己,然後纔可能有崔繹的份。
但在那一瞬間,持盈竟然覺得爹孃很自私,爲了保全自己,竟然想謀殺崔繹尚未出世的孩子,還是以那麼理所當然的口氣來質問、命令她。
難道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將他看得比雙親、比復仇更重要了嗎?
不,持盈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結論,自己只是不願意因爲崔頡而再度失去孩子而已,只是這樣而已,和崔繹沒有關係,崔繹的確對自己很好,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但持盈只允許他排第二,最重要的仍然是爹孃和妹妹。
對了,這樣就對了,自己怎樣都沒關係,只要是爲了他們……
胡思亂想到深夜,持盈終於不堪疲憊地沉沉睡去。
拿掉孩子的事,長孫泰和範氏都沒有再提,當然,也再沒來看望過她。持盈對此倒沒什麼想法,早在自己踏出家門坎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被棄之不顧、隻身作戰的心理準備,爹孃的冷落和疏遠,有他們的無可奈何,高壓之下,是不能不低頭的。
但小秋作爲知情人,心中的憤懣卻是怎麼都平息不下來,一邊幫持盈縫小衣,一邊總忍不住嘀咕幾句老爺太太做得太過分了之類的話,某一天不巧被過來請安的百里贊給聽到了。百里贊心思細密,一想就通,待持盈將小秋支開後,就委婉地問:“長孫大人大概不太喜歡這個時候添小外孫吧?”
持盈笑得無奈:“什麼都瞞不過先生。”
百里贊在對面的石凳上坐下,笑着說:“東宮那邊沒什麼消息的話,長孫大人會着急也是情理之中,一手伸出來五指還有長短,令尊令堂就算偏太子妃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分,夫人不用太放在心上。”
持盈道:“我倒是沒什麼,就是小秋這丫頭沉不住氣,不過幸好她還知道分寸,也不會去王爺面前胡說,要不我更頭疼了。”
百里贊點點頭:“小秋姑娘心直口快,也是替夫人不平。”
自從範氏來過以後,小桃酥就被禁止踏入主院裡,百里贊把它放在門外,它就可憐兮兮伸一個頭進來看兩眼,縮回去,再伸過來看兩眼,又縮回去。持盈忍不住笑了:“她竟然能聽懂人話,說不準進來就真不進來了。”
“禽獸也是通人性的,你對它好,它就聽你的,你把它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它自然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百里贊說着,溫柔地朝門外做了個攆的手勢,小桃酥知道今天也沒有點心和摸摸了,只得耷拉着腦袋走了。
“嗯,佛家說萬物皆有靈性,”持盈點頭贊成,“金烏也通人性,見了我還會打招呼呢。”
說到金烏,金烏就回來了,王府後門方向噫吁吁一陣馬鳴聲,崔繹洪亮的嗓門命令下人:“叫廚房做幾個大菜,再把容錦苑那邊收拾一下,仲行,你招呼人先過去,本王一會兒過來。”
聲音大得主院裡的持盈和百里贊都聽得清清楚楚,百里贊奇道:“王爺帶了客人回來?”
持盈也很驚訝,崔繹向來眼高於頂,看得上眼的人沒幾個,更是從來沒在家裡招呼過人,今天這是刮的什麼風?
很快崔繹就大步進了院子,見百里贊坐在石桌旁先是愣了下,然後慷慨地一揮手:“文譽也一起來,本王今日興致好,大家一起喝酒!”
百里贊受寵若驚,連忙起身謝恩,持盈放下手中的針線笑問:“王爺今天怎麼這麼高興,有什麼好事嗎?”
崔繹兩眼放光,神采奕奕,一手扯了頜下纓絛,將頭盔扔給丫鬟,說:“上回你說的那個姓楊的小子,果然有兩下子,我和他較量了一下,一不小心輸了。”
持盈啼笑皆非:“輸了王爺都這麼高興,這要是贏了不得大宴全府呀。”又細細一想,問:“楊公子一直沒到府上來,王爺怎麼遇見他的?”
崔繹大步入內更衣,百里贊便先行告退,持盈跟進屋裡,坐一旁看丫鬟服侍他換了常服,又才上前去替他重新束髮戴巾。
“剛開始我不知道他就是你說的那個人,下午仲行去火字營操練上個月剛徵的新兵,注意到有個新兵蛋【縱橫】子握槍的姿勢和一般人不太一樣,”崔繹整了整衣領,透過鏡子看着持盈,“糾正了他幾回都沒改過來,就罵了兩句。”
持盈笑了,接話道:“結果那是人祖傳的槍法,本來就和大家不一樣,習慣成自然,怎麼也改不過來。”
崔繹也笑起來,點點頭:“對,仲行叫他耍幾式來看看,結果一套楊家槍耍下來,仲行就跪了。”
持盈笑得花枝亂顫,幾乎能想象出曹遷眼珠子外凸下巴掉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的樣子,簡直太可樂了。
崔繹等她笑得歇了,才伸出手臂去摟她的腰,側臉就着在她腹部蹭了兩下,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孩子什麼時候出來?”
“還早呢,這才四個月不到,”持盈爲他的心急感到好笑,伸手摸摸他的頭,“少說也要明天年六月。王爺自己都還跟個孩子似的,還想當爹呢。”
崔繹虎着臉:“胡鬧,本王翻過年去就二十五了,放在尋常人家,早就是三四個孩子的爹了。”
持盈笑道:“是王爺自己不肯娶妻生子,要不現在也是三四個孩子的爹了。”
崔繹將她的頭撥向自己,二人額角相抵,彼此都能看見對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崔繹聲音低沉而帶有磁性,喃喃道:“從前我只覺得,若成了親,生了孩子,也未必個個都是討人喜歡的,生了卻不喜歡,還不如索性不生,眼不見,心不煩。”
持盈莞爾:“那現在呢?”
“現在……”崔繹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