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半個月,崔繹除了下朝後回來吃午飯,戌時回來洗澡睡覺之外,新婚燕爾的小夫妻倆竟再也沒有點別的溝通。
小秋對自家小姐嫁過來不到一個月就失寵的狀況感到十分焦慮,每天早上過來伺候時看到兩人衣衫整齊、牀鋪整潔,都急得不知道怎麼辦纔好,持盈淡定吃早飯,她就在一旁絞手帕,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樣。
這天早晨崔繹走後,小秋繼續絞手帕,欲言又止,持盈終於受不了了,放下碗筷:“小秋,你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啊?每天早上你都像孵壞了蛋的老母雞一樣焦躁,到底想說什麼,你直說不就完了?”
“哎呀小姐,你怎麼能這麼無動於衷呢?”小秋見藏掖不住了,只得上前來拉扯她的袖子,“你和王爺成親也有半個多月了,你們怎麼就不那個、那個……”
持盈險些把口裡的粥噴了出來:“那個那個,那個什麼?我說你這丫頭,成天腦袋裡就不會想點別的?”
小秋漲紅了臉,搖着她的袖擺嘀咕道:“小秋也是替你着急呀,都說女人年華易逝,要留住男人的心不容易,怎能不趁年輕漂亮的時候趕緊多生幾個孩子,這樣將來就是老了,也有個依靠呀!兩個人之間有了孩子,心纔會真正連在一起呀!”
持盈啼笑皆非:“你這丫頭,想得還真遠,你家小姐我今年才十五,要老也不是一兩天的功夫吧?而且我就算生了孩子,又能怎樣?對他能有多大幫助?等王爺娶了王妃,我還得提心吊膽着別讓自己孩子被欺負,這不沒事兒找事兒嗎?”
小秋驚異地瞅着她:“小姐……你……你得爲自己打算打算啊,生孩子是爲了你自己,又不是爲了王爺,不對、也是爲了王爺,但主要還是爲了你自己——”
“好了好了,我看你自己都沒繞清楚,就別把我也繞進去了,”持盈求饒地舉手投降,“小秋你要記得,我嫁過來,首先是爲了長孫家,爲了爹孃平安,不是爲了爭寵奪榮,那不是我該做的事,明白?”
小秋困惑地搖頭:“不明白。”
持盈嘆了口氣,手拍了拍她的肩:“長孫家出了個太子妃,又出了個王妃,太子和王爺是兩條船上的人,等於說爹現在也是一腳踏兩船,弄個不好就會玩完兒,所以我最重要的不是抓住王爺的心,也不是趕緊生孩子,而是要保證爹不會掉到水裡去,明白?”
小秋更加困惑了:“不、不明白,可是小姐——”
“不明白就算了,總之,我心裡有分寸,你不用替我着急。”持盈重新拿起筷子吃早飯,不再陪小秋糾結這早生孩子的問題。
要想保證父親長孫泰一腳踏兩船不掉進水裡去,最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保證兩艘船平穩地共進,而就現狀來看,太子那艘船長風破浪行得四平八穩,崔繹這艘船卻是搖搖晃晃、隨便一個浪頭過來就有翻船的可能,所以她現在要做的不是什麼趕緊生孩子防老,而是努力讓崔繹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勢力,讓太子不敢輕舉妄動,否則崔繹的船被太子砸沉了,自己有再多的孩子,最後還不一樣抱着沉到江底去啊?
崔頡雖然是個貨真價實的兩面派,但籠絡人心的表面功夫確實做得很到位,他尊敬每一個爲自己效力的人,不論對方是雄才大略的謀士、武藝高強的將軍,還是市井的雞鳴狗盜之徒,士爲知己者死,崔頡的尊敬和出手闊綽,令那些爲他做事的人全都願意竭忠盡智、力拱他上位,最終連他的父皇建元帝也被他玩死了,提前讓出了皇位。
俗話說的好,一個籬笆三個樁,崔頡的成功離不開手下那羣能人義士的鼎力相助,反觀崔繹這邊,目前除了一個曹遷,還真就數不出什麼靠譜的樁來了,而且這位看不起文人的王爺在朝中還連個喉舌都沒有,讓她怎能不憂心?
吃過早飯後,持盈打算出門走走,散散心,順帶仔細想想要怎麼幫崔繹招兵買馬。
明着貼招賢榜那是絕對不行的,這等於是告訴皇帝和太子我們要造反了,那暗地裡籠絡點過來?別的不說,那些在未來幾年內會對局勢變化其關鍵作用的人,她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着,更別說招徠了。
小秋跟在她身邊,東張西望,一會兒說這個簪子花鈿漂亮,一會兒說那個緞子布匹好看,滿腦子想的都是幫她“重新抓住王爺的心”,對她的好意,持盈實在是不敢領受,只能不時敷衍兩句,心思全不在這些穿着打扮的東西上面。
路過景泰街的時候,持盈老遠地看到幾個家丁將一個書生扮相的男子從大門裡推出來,動作粗魯,那書生扮相的男子被推得咕隆一下從臺階上滾了下去。
“快滾!我們大人才不稀罕和你們這種人打交道呢!”一名家丁不客氣地啐了一口,趾高氣昂地轉身回去繼續守門。
書生扮相的男子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了兩步,踉蹌着站起來,身上的袍子沾滿了泥灰,狼狽不堪。他一手扶了扶歪了的頭巾,一手探入懷中,摸出一個信封,翻來覆去地看,一邊看一邊搖頭嘆氣,最後恨恨地揉成了一團,用力摔在地上,拍着身上的泥土走了。
持盈蹙着眉瞧了瞧,總覺得那人長得有點眼熟,可又不大確定,只得吩咐小秋:“去把他扔掉的那團紙撿來我看看。”
小秋依言跑過去將被揉成一團的信封撿回來,持盈將它展平,只見信封上寫着致“中書侍郎馬平川”,揭開封口,從裡面取出了幾張寫滿字的信箋。
看來是自薦信,持盈草草看了一遍那信箋上的驪文,作得倒也像模像樣,只不過還是略顯生硬了,似乎並不常寫這類歌功頌德的玩意兒。
四五張信箋,翻到最後看到題款,持盈大叫一聲:“糟了!”
小秋馬上跟着緊張起來:“怎麼了怎麼了?他寫了什麼大逆不道的東西嗎?”
持盈欲哭無淚,把手裡的信箋一攤:“不是……我們錯過了!壞了壞了,現在去追不知道還能不能追得上。”說着把信箋信封一股腦兒塞給小秋,拔腿就朝那男子走掉的方向追去。
小秋莫名其妙地接過來看了看,信箋末尾題着一個名字——焦城百里贊文譽。
“這是誰?”小秋不認得,然而持盈眼看就要跑遠了,她也只得趕緊追上去,“夫人等等我!”
百里贊其人,小秋不認識,持盈卻是如雷貫耳,他十五歲經院試考取秀才,一度被期許爲三年後頭名解元,可誰想他之後足足考了十二年,別說解元,連舉人都沒中,一怒之下放棄了科舉,懷揣夢想來到京城,最後不知在怎樣的機緣巧合之下,成爲了武王崔繹麾下唯一的謀士,崔繹幾次從崔頡手下死裡逃生,都是託了他奇謀妙計的福。
可惜這樣一個奇才,卻在崔繹被貶往甘州後,染病抱憾而終,如他不死,白龍崗之役的結局可能又會不同。
這麼至關重要的人,持盈怎能放他從眼皮底下溜掉?
百里贊垂頭喪氣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幾番求仕受挫,令他看起來落拓不堪,和普通懷才不遇的書生沒什麼兩樣。
持盈偷偷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一路觀察,小秋大呼小叫地追了上來,被持盈一把捂着嘴藏到牆角後:“叫喚什麼,唯恐不被發現是不是?”
小秋奇道:“夫人不是要追他嗎,怎麼又怕被他發現?”
持盈白她一眼:“笨丫頭,我就這麼跑上去,請他到家裡做客,人家能不覺得奇怪嗎?總得有合適的機會啊,你這麼大喊大叫的,別人指不定以爲咱們是什麼可疑人物呢。”
小秋更加驚訝了:“請他到家裡做客?可那天曹將軍不是說,王爺從來都不喜歡讀書人嗎,我們把他請回去了,王爺不高興怎麼辦?還是別了。”
持盈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教訓道:“王爺高不高興不是我做事的準則,只要是爲了他好,他不高興的事我也得做,別囉嗦了,一會兒跟丟了可就糟了。”
小秋勸不動主子,只好跟着她一路尾行,橫看豎看,前面那書生也沒多特別,怎麼就博得了夫人的青睞呢?不明白。
別說她不明白,崔繹也不明白。
下朝以後崔繹臨時決定不急着騎馬回家,而是到街上逛逛,打算買個禮物給“愛妃”,誰知卻發現“愛妃”帶着丫鬟鬼鬼祟祟地在大街上走,好像在跟蹤什麼人似的。崔繹順着她們的視線望去,很快就發現了失魂落魄的百里贊,不由滿腹狐疑——他們認識?不可能,長孫泰家教甚嚴,絕不會允許女兒和年輕男子往來,而且真要認識還用得着偷偷摸摸跟在後面嗎?那就是不認識,可若不認識,又怎麼會跟蹤人家?
抱着疑問,崔繹打發小廝先回去,自己跟在持盈和小秋身後,他倒要看看這剛過門的小妾偷偷追着個男人,究竟是想幹什麼。
百里贊不知道持盈在跟蹤自己,持盈同樣不知道崔繹在跟蹤自己,三人就這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地走了一條街之遠,最後百里贊進了一家客棧,和一個同樣衣着樸素的書生打了個招呼,坐在一樓的大堂裡喝起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