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居住的耀華宮,從來只有宮女和太監出沒,來請安的也是嬪妃,崔頡雖然有兒子,但還不到十歲,就算來給皇后請安,也絕對不可能在這大半夜的時候,更別說來湯池間。
這是打哪兒冒出來一個男人?來幹什麼?他知不知道這裡有人?知不知道自己是誰?……一連串的疑問在腦袋裡飛速閃過,持盈大氣不敢出,一手攥着衣領,小心地把腳伸到羅漢牀下去穿鞋,心裡只祈求這人趕緊離開,要不然她真得出去裸奔了。
可惜事與願違,那男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居然還是邁步走了進來,持盈身上一層層冒冷汗,湯池間裡連個藏身之處也沒有,剛纔她還在爲沒人躲着暗算自己而高興,現在卻只能爲自己沒地方躲而焦慮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本就是十來步的距離,持盈覺得自己渾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隔着屏風,模模糊糊看到黑色的人影投在上面,忽然意識到自己身後亮着兩盞燈,那人一定是從屏風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發出那疑惑的聲音,也纔會走過來。
情急之下,她顧不得思考許多,忙跪起來將燈吹滅了。
來人果然停下了腳步,站在湯池邊一動不動,持盈心跳如擂鼓,穿好了鞋,隨時準備跑路。
然而等了一陣,那人不再靠近,卻開口說話了。
“連安息香也不能讓你睡着,姑娘究竟是何方神聖?”
持盈腦袋裡嗡的一聲就炸了。
這是崔頡的聲音!天啊,自己算來算去只覺得皇后宮裡不會出現男人,怎麼就漏算了崔頡這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呢?什麼人可以自由出入皇后的寢宮不會引人懷疑也不會被阻止,這還用問,當然是皇帝啊!
崔頡的出現一瞬間令局面急轉直下,上輩子的陰影仍然在,就算全副武裝的情況下持盈也不想和他單獨見面,更別說自己現在就一件單衣。
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出聲,崔頡就說:“不說話?那朕過來了。”
持盈下意識就大叫:“別過來!”
崔頡停下了腳步,持盈心臟狂跳,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出自己的嗓音。
“你是皇后孃家人?”崔頡再次開口,似乎是沒有認出她,“放心吧,朕不會對你做什麼,只是皇后盛情難卻,朕也想看看她究竟準備了姑娘來向朕賠罪。”
持盈急得頭上都冒汗了,再不說點什麼崔頡就真的過來了,就算聲音不記得,自己這張和妹妹六七分相似的臉他總不至於認不出,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就真的不好說了!
情勢逼人,持盈只好稍微捏着嗓子,讓聲音更加失真:“民女是皇后娘娘的表姐,受娘娘之邀進宮做客,還不曾去向皇上磕頭請安。”
崔頡面對着沒什麼威脅的人的時候還是很溫柔的,比如對從前的她,又比如對現在這個“皇后的孃家表姐”。他用帶着點安撫意味的口吻道:“果然是這樣。你不用害怕,朕只問你幾個問題,問完就走了。皇后在這裡點了安息香,你大概不知道吧?”
持盈小小心心地回答:“不、不知道……那是什麼?”
“一種能讓你失去意識,一覺睡到天亮的迷香。”
果然是迷香!持盈心裡騰地就冒火,聆芳帶她來點了迷香的湯池間泡澡,中途自己又離去,接着又把崔頡引誘過來,這背後的目的簡直一目瞭然!
只是她怎麼也沒能想到,爹孃竟然會打算將她獻給崔頡!
這算什麼?姐妹共事一夫,好證明長孫家生是崔頡的人,死是崔頡的鬼,永永遠遠忠於他別無二心?他們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想法,難道是受了謝家的影響,覺得就算是嫁了人的女兒,也可以騙回來獻給崔頡?
持盈一直以爲把謝玉嬋接回京城獻給崔頡是謝家一廂情願在做的事,可現在卻不得不推翻了這個猜測重新做想,難道崔頡不但搶了崔頡的嫡長子之位,搶了他的江山龍椅,還要搶他的女人?古往今來幾千年幾百上千個皇帝,她還從沒聽說過有誰這麼喪心病狂。
崔頡沒聽到她的聲音,大概是以爲她嚇傻了,又把聲音放得更柔和了:“你什麼也不知道就被她帶來,也實在是可憐,朕若碰了你反倒是中了她的計,所以你不用緊張,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決不會食言。”
持盈只想給他呵呵兩個字。
也不知道當初是誰上一刻還甜言蜜語要和她白頭偕老,轉頭就把她燒死在冷宮。
“皇后一定不會想到,她從御醫館偷調安息香的事會被朕發現,現在大概正在暗自竊喜,”崔頡的語調甜得能拉出絲來,“朕不想傷她的心,就在這裡和你聊一會兒吧。”
持盈默不作聲,崔繹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娶了皇后爲妃,她是個好姑娘,至少那時候看起來確實是,朕十分喜歡她,即使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朕也還是沒法說服自己去恨她。”
崔頡明顯話中有話,如果換做別的姑娘,多半會被這個憂鬱多情的皇帝打動,進而用言語、用身體去撫慰他心中的創傷,被賣了還替人數錢。
想起剛纔和妹妹提到鍾維時候她的反應,持盈基本能斷定,崔頡說的“那樣的事”,十之八九就是長孫聆芳和鍾維暗度陳倉的事了。
於是她假裝好奇地問:“皇后娘娘……做了讓皇上傷心的事嗎?”
崔頡喟然一嘆:“這件事朕本想一直藏在心裡,不讓任何人知道,連母后也不告訴,但痛苦的事憋在心裡,就更加痛苦,更加想要一吐爲快。你是皇后孃家的表姐,是否曾聽說過她出閣前,與其父長孫泰門下一名青年書生有過密來往?”
持盈無聲地嘆氣,答道:“民女過去和娘娘接觸不多,並不曾聽說。”
“朕想也是。朕起初也不相信,有人來偷偷告訴朕,說在皇后宮裡看到陌生的年輕男子,朕以爲是看錯了,可後來又陸續有人見過,朕不信也不行了,就派人去追查,結果……果然發現了那人……時常混在皇后生母範氏的馬車裡進宮來,和皇后幽會。”
持盈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起來,一手死死抓着自己衣襟,不斷在心裡對自己說崔頡的話是不能信的,這個笑裡藏刀的男人,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不能信,聆芳年紀小不懂事,偷腥也就罷了,娘怎麼會幫着她幹這蠢事,這絕不可能!
但同時心裡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對她說:聆芳和鍾維前一世本就是兩情相悅,今生是因爲自己才被拆散!尤其是在聆芳婚後一直沒有孩子的情況下,想要變出一個孩子的心情驅使,更加大了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
崔頡仍在繼續說:“朕不明白,朕對她那麼好,她爲何心裡還裝着別的男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她和那人的每一次幽會,都恰恰在朕臨幸過她的第二天,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意味着她想讓朕替她和那個姦夫養孩子!”
“皇后年紀小,我本想再過幾年再讓她生育,每次臨幸了她過後都會讓御醫送去避孕的湯藥,可誰想得到,她竟然迫不及待地要替別的男人生孩子,朕貴爲天子,在她眼裡卻不值一文!朕被一個無名小卒戴了綠帽子,還要在聽到她有喜的消息時,假裝自己很開心!”
想起行宮的刺殺事件,持盈垂下了眼簾,原來那時候聆芳肚子裡的孩子真的是鍾維的,崔頡在山簡的謀劃下,雖然確實一舉除掉了姦夫的孩子和有競爭力的弟弟,但心裡想必也好受不到哪裡去。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那個孩子沒了,朕以爲他們受到挫折就會識趣,以後不會再來往,可誰知道,他們越發大膽了,那個姦夫——竟然混進了御醫館!每天打着請平安脈的幌子,堂而皇之地進出耀華宮,只要朕不來,他們就成日廝混在一處!”崔頡說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屏風上的黑影做了個抹臉的動作。
難怪聆芳聽到鍾維去青樓會露出那種表情,一定覺得自己這麼辛苦地愛他,還被背叛了,心裡十分不甘吧!持盈漫無邊際地想着,從出嫁前就一直隱隱約約盤旋在心底的、那對妹妹的愧疚心情,此時變得濃烈異常。儘管當時自己被郭氏算計,確實別無他法,但是自己對不起聆芳,卻也是事實,自己逃出了龍潭虎穴,妹妹卻和意中人永遠地錯過了。
崔頡聽不到她的聲音,有些奇怪地問:“姑娘?”
持盈忙應答:“民女在。”
崔頡又道:“你可知長孫家要急着將你帶入宮?他們過去是不是對你和你的家人不聞不問,最近才突然熱情上門攀起了關係,你的爹孃是否也爲你能被他們瞧上感到榮幸萬分?”
持盈苦笑起來,崔頡說的當然都是猜測,但若真有這樣一個“表姐”,大概也就會是這樣的一種情形了。爲了保住自己的官位權勢,爹孃連她都可以送給小女婿,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民女的爹孃確實很高興,以爲民女能跟着娘娘,做個宮女。”
崔頡呵地笑了一聲,說:“宮女?真像他們會說的說辭。他們既然這麼期待你到宮裡來,不如明天朕就把你調到萬晟宮去做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