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遷家的院子裡,一大夥人醉得歪三倒四,有的甚至在角落裡呼呼大睡起來。
徐誠和崔繹把曹遷按着灌了個一塌糊塗,由親兵攙扶着去醒酒,準備入洞房了。徐誠去了趟茅房回來不見曹遷的人,便笑道:“仲行酒量不行,這才半斤不到的酒就醉了。”
他一撩衣襬在條凳上坐下,崔繹喝得兩眼通紅,眯着眼到:“元恪啊,你能來,本王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徐誠也喝了不少,正是半醉半醒的狀態,一聽這話,酒意就給嚇沒了,便要起身:“我……去那邊走走。”
“噯!坐下!”崔繹巴掌一按他肩頭,硬將人按得坐了回去,“坐坐坐,你難得來一次,本王有許多話想和你說。”
徐誠滿頭大汗,心裡清楚他想說什麼,但卻不能應承,也不敢跑掉,只得僵硬地坐着:“王爺,王爺醉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崔繹提着酒壺又給他滿上:“來來來再喝兩杯。”
徐誠無可奈何地端起酒杯:“那……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王爺隨意。”說畢一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崔繹大喝:“好!痛快!再來!”
一連喝了三杯,加上之前的,徐誠已經醉得有點頭暈了,趴在桌上直喘氣:“不、不能再喝了……”
“元恪啊,本王知道對不住你們父子,徐老將軍因爲受本王連累,在燕州府一守就是二十年,”崔繹一胳膊搭在他背上,紅着眼睛說,“二十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年,他記恨先帝,厭惡本王,這些本王都能理解。”
徐誠腦袋裡嗡嗡作響,大着舌頭道:“家父……不敢記恨先帝……也不敢……記恨王爺……”
崔繹用力搖了搖他的肩:“這裡沒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徐誠氣喘道:“王爺,先帝……有命,徐家人……永不錄用,王爺……”
崔繹漠然搖頭:“前人說的話做的事,也未必就是對的,先帝還立了皇兄做太子,那又如何?本王要摘了他的皇冠,先帝……還能從皇陵裡爬出來,打本王的手板心不成?”
徐誠眼皮耷拉,好像隨時會黏到一起去,聲音更是有氣無力:“家父曾說,伴君如伴……伴虎,實在不願……我……再捲進、捲進這紛爭中去……”
崔繹卻跟聽不懂似的,用力一拍他後背,徐誠險些被他拍得吐血。
“你說!你要什麼,說!”酒勁上頭,崔繹說話也開始沒邏輯了,“要官爵,要封地,要金銀,要美人……你只管說!”
徐誠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轉到一旁狂吐。
這時候鍾綠娉來了。滿院子醉得橫七豎八的臭男人,只有她一個姑娘,水綠色的衣裙翩翩,懷抱着裝滿藥材的盒子,跨過滿地的障礙物,仙子一般飄然而至。
“王爺?王爺怎麼醉成這樣了,”鍾綠娉訝然道,“來個人把王爺扶回去歇息……”一轉頭卻發現壓根沒有一個清醒的人了,不由啼笑皆非。
崔繹擺擺手示意不要緊:“本王沒事,你來做什麼?你姐讓你來找我?”
鍾綠娉嫣然笑道:“姐姐知道王爺高興,今夜必是不醉不歡,我是來送藥的。”
徐誠稀里嘩啦吐過以後,兩眼冒金星,挽袖子抹抹嘴直起身子找水漱口,一回頭,看見了鍾綠娉。
一個是五大三粗,醉得形象全無的武將。
一個是婀娜多姿,清麗如九天仙子的小姐。
你望着我,我看着你。
崔繹還沒醉糊塗,見此光景,腦袋裡靈光一閃,一把抓過鍾綠娉的手腕往前一帶:“這是本王的妹妹,今年十五,待字閨中……”
徐誠嚇得差點滾到地上去,連忙擺手:“王爺開不得玩笑!我九歲那年爹就給我訂了親,過幾年姑娘滿十五就要過門了。”
崔繹:“……”
鍾綠娉:“……”
又是個名花有主的!鍾綠娉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趕忙岔開話:“王爺喝醉了,都說起胡話來了,徐將軍千萬別放在心上。這個是夫人讓我送來,給徐老將軍治病補身子的藥材,徐將軍收好。”
徐誠感激地道:“多謝王爺夫人,多謝姑娘。”伸手要接,卻發現手不乾淨,趕緊在衣襬上擦了擦,這才鄭重其事地接過來。
鍾綠娉左右看看,實在沒什麼人醒着了,只得對他說:“看樣子這邊也是喝完了,將軍可否看着王爺一會兒,我去叫人來把王爺接回去。”
徐誠吐過以後腦袋清醒了不少,就點點頭,鍾綠娉匆匆而去,不多時帶着四五個親兵返回,將已經呼呼大睡過去的崔繹扛手扛腳,送回王府。
“將軍今晚住在何處?怎不見身邊伺候的人?”鍾綠娉又問。
徐誠掐着自己鼻樑,吐出滿嘴酒氣:“帶了個小廝來,這會兒八成也喝醉了,不管他。我去城裡找個客棧住一晚,明日一早就得回去了。”
鍾綠娉到底不是主人,也不好挽留他,正要點頭時,小秋來了。
小秋對二人行了禮,說:“徐將軍,夫人已經交下人打掃好了客房,請徐將軍今晚就住在王府。”
徐誠一想也好,就拱手回禮:“那就叨擾了,請姑娘代我多謝夫人。”小秋答應着去了,大街上又只剩下徐、鍾二人。
或許是因爲崔繹剛纔說的那番話,這會兒二人獨處,徐誠便覺得有些尷尬,沒話找話地問:“姑娘貴姓?我記得先帝留下的公主最大的今年才十三。”
鍾綠娉笑着解釋了自己和崔繹的關係,徐誠點點頭,說:“鍾姑娘一個人離開父母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吃苦受累,鍾將軍怎會捨得。”
“原是我太任性了,非要跟着來,爹起初不同意,最後也只得由着我,”鍾綠娉微微一笑,神情有些許黯然,“打小爹孃就不拘着我,我想做什麼,想上哪兒去,都憑我自己願意,跟着王爺和姐姐來這裡也是一樣。”
徐誠低頭沉默了片刻,又道:“可爲人父母之心,總會希望孩子過太平安穩的日子,否則老來不得安心,便是子女的不孝。”
鍾綠娉莞爾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也不能一概而論,一個人活一輩子,父母在世時爲孝而活,成了親爲丈夫或是妻子不斷妥協,有了孩子又要爲孩子籌謀,數十年何其漫長,卻沒有一刻是爲自己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呢?”
徐誠眉頭皺了皺眉,喃喃自語道:“正所謂身不由己……”
鍾綠娉道:“雖說人一生的命是有上天安排的,但該怎麼活卻是人自己說了算,難道因爲終有一死,就無所謂活着快不快樂了嗎?”
徐誠不說話了,埋着頭步履沉重地向前走,鍾綠娉也不出聲,與他隔着兩三步遠,一起返回王府。
到了王府中庭分別時,徐誠叫住了鍾綠娉,說:“我心頭仍有一個疑惑,多年來無人可解,不知姑娘能否爲我解答?”
“將軍請講。”
“眼前有兩條路,一條是自己想走的,另一條是父母安排的,選擇後者可保太平安樂,但也將一生碌碌無爲,選擇前者或許會有光宗耀祖之日,但同樣荊棘漫道,艱險無數,弄不好還會喪命,我該如何抉擇是好?”
鍾綠娉垂下頭想了想,答道:“將軍心中其實早有答案了不是嗎?”
徐誠默然不語,鍾綠娉又說:“若不想父母爲自己擔心,便要用行動去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況且花無百日紅,這世間何曾有真正的太平安樂。”
“時候不早了,我先告辭了。”
翌日清晨,徐誠到堂屋拜謝持盈贈藥,吃過早飯後便攜小廝返家。
持盈聽了徐誠已有婚約之事,也只能嘆息一聲造化弄人,安慰了鍾綠娉一番不提。
豈料一個月後,事情峰迴路轉,九月下旬農忙時節,徐誠又回來了。
崔繹正在府衙中看各地呈上來的摺子,戰爭過後人口銳減土地減產,各種壞消息把他煩得要死,幾欲摔了摺子跳腳大罵,忽聽守城士兵飛奔來報,瞬間大喜過望,撞翻了案桌便衝出去迎接。
徐誠一身戎裝,牽着戰馬進城,老遠看見崔繹跑過來,趕忙上前幾大步,單膝跪下:“末將徐誠,率彬縣三千民兵前來投奔王爺!”
崔繹歡天喜地地上前將他攙起:“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徐誠的到來無疑爲武王陣營又添了一分勝算,徐家戍守虎奔關二十年,徐誠從小在燕州長大,對燕州的地形氣候等無不了如指掌,更有豐富的對抗北狄遊騎兵的經驗,有他坐鎮燕州,崔繹便可毫無後顧之憂地殺向中原,與崔頡一較生死。
只是與他一同來的還有未婚妻年氏,足足小了他八歲,臉蛋圓圓,完全是個小孩子模樣,和徐誠並肩站在一塊兒,光看背影還以爲是父女倆。
崔繹同情地看着妹妹——連元恪也有了未婚妻,燕州大營裡實在是沒有配得上你的將軍了。
年嬌嬌今年才十二,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說愛笑的年紀,更不怕生,張口便稱呼持盈爲王妃姐姐,十分討人喜歡,持盈和鍾綠娉都喜歡她,徐誠與她雖有婚約,但到底是沒過門的妻子,不好就這麼住在一起,持盈便做主,把年嬌嬌接到王府來住。
府裡多了個半大小孩兒,於是小崔嫺有了玩伴,不再像從前那麼黏孃親,持盈也總算是能脫開身安心待產。
而在百里讚的調度下,宣州和江州的糧食北運,燕州過冬糧食不足的問題也終於解決了。
一年一度除夕夜,崔繹舉酒唱祝:“過去的一年大家都辛苦了,本王在這裡敬大家一杯,二舅在江州,公琪和山先生在宣州,不能和我們在一處過年了,但本王相信不出三年,大家定能有齊聚一堂,歡度除夕的一天。”
圍坐在桌邊的一大羣人鬧鬧哄哄,紛紛舉杯,爲來年的萬事如意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