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宛童心中一驚,慌忙將那仍然冰涼潮溼的鞋子穿上,不等她站起身來,一道修長的黑影已然籠在她的頭頂,宛童慌忙之下來不及拿白紗掩面,只好閉上雙眼,挎着竹藤摸索着站起身來。

“姑娘真的是你!方纔我在林子裡隱隱聽見有人戲水的聲音,出來看時還以爲看錯了,不想果真是你!”

聽起來那少年確實歡喜的不得了,而宛童卻神思百轉,心中極爲複雜。

上次見面時空青不是說最多在崑崙山上留十日嗎!這滿打滿算都整整一個月了,他究竟是沒走,還是走了又回來了!

“姑娘你怎麼了?可是我嚇到了你,你傷了眼睛?”

宛童慌忙擺手,忙道“不不不!我是無法睜開眼睛的。”

“爲什麼?”

“因爲我是個盲女,生來眼中帶疾,看不見東西的。”

“哦...這樣啊.........”

空青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上次見她時,她以一抹白紗遮面。

“宛童姑娘此次出門要去何處?爲何不攜友一同出行,來來回回多少有些照應。”

宛童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我沒有朋友,哥哥跟義父都有事要忙...............”

“這樣啊....那姑娘這是要去何處,我陪你一同去吧!”

眼前有黑影籠來,宛童下意識的向後一退,不料被亂石一絆,狠狠的摔坐在地。

“姑娘你沒事吧!”

“無事無事!我只是不喜歡身邊有生人相陪。”

“這樣啊........”

空青頓了頓,突然轉身離開了水畔,宛童不敢睜眼,只聽那離去的腳步聲越來遠越來越遠............

宛童幽幽一嘆,還未曾有機會睜眼只聽身後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姑娘,給你這個!”

空青喘着粗氣將一樣東西塞到了她的手中,那物件涼冰冰,硬邦邦,上面有凹凸不平的摺痕,她伸手摸了摸,大約有三尺長短。

“姑娘既然不喜生人作陪,那就拿着它吧!雖是粗糙了些,但用它來探路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挑了一根最長,最結實的樹枝,以後你就用它來探路省的摔跤。”

宛童愣了愣,突然撲哧一笑。空青不解道“姑娘這是在笑什麼?”

“我在笑那樹倒黴,好不容易發新芽,又被你給折了。”

“又?”

“咳......是我一時口快說錯了!”

宛童撐着樹枝站起身來,空青拾起一旁摔落的藤籃遞到她的手邊“姑娘,給!”

“有勞公子..........”

宛童接過藤籃道了聲謝,拿着那根樹枝轉身慢慢走近樹林中,她閉着眼睛拿樹枝探路,腳下雖是踉蹌但終究沒有被絆倒。

只是.........

宛童終於停下腳步來,轉身面向叢林深處,忍無可忍道“你究竟要跟着我到何時?”

“呀!我只是擔心姑娘的安危,所以悄悄跟來,不想姑娘如此聰慧,竟然發現我的存在!”

那聲音中透出絲絲驚訝,似乎很不理解,爲何宛童會發現他的存在。

而宛童卻沒有因他的誇讚感到高興,而是站在原地青筋直暴,心中又怒又氣憤。

這廝跟着她一路,一路上不是踢石子就是嗑瓜子,偶爾還哼上幾句小曲,如此全無顧忌,還好意思誇她聰慧!

“公子跟着我到底所爲何事?”

叢林深處傳來細細索索的腳步聲,只聽那少年跑到自己面前解釋道“姑娘別誤會,我真的是不放心姑娘,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原因!”

“既是不放心,爲何偷偷摸摸在背後跟着?”

“是因爲姑娘說不喜生人在旁作陪。”

空青不好意思道“我想偷偷跟着姑娘,應當不算是作陪吧?”

這麼正當的跟蹤理由,宛童實在是沒有話來反駁。

“罷了罷了!你還是跟着我一同去採花吧!”

與其跟在她身後唱曲嗑瓜子不如在她身旁一同走的好。

“好嘞!”

空青歡喜至極,一路小跑到她身邊,不但將她的藤籃拿了去還抽出他的佩劍將擋在宛童面前的雜草和亂石砍去一邊。

“宛童姑娘,我兩次見你,你都在採花,你是不是很喜歡花?這林中的花雖好但不如山頂的花美,你若是願意我帶你去山上採花可好?”

“這花長得真是奇怪,宛童姑娘,你摸摸,這花長得像是猴子一樣!”

“呀!有果子,嗯.....這果子長得難看,味道卻是甘甜崔爽,真是難得,宛童姑娘,你也嚐嚐,走了這些子路你也該餓了,好吃嗎?這深山老林的,反正沒什麼人肯來,我多摘一些帶在身上,總好過讓它攔在樹枝上的好!”

“宛童姑娘,你除了喜歡花還喜歡什麼呀?我曾去人間玩過,那裡的姑娘很喜歡胭脂水粉,朱釵翠玉,我雖是男兒但瞧着也覺得那釵環可愛,下次我再去人間,爲你挑一支好看的玉釵送給你。”

“對了!人間的不止有這些,好吃的好玩的多的不得了,我遊離人間最喜歡的就是他們的點心,我記得人間有一種極好吃的糕點,那糕點有兩色,青的似翠,白的像玉。皮是糯米做的。糯米直接做好的是白色的,裡面包的是豆沙餡。有的加了艾草汁,糯米就變成了綠色,綠色的裡面包了鹹肉。那點心叫青玉團。尤其是當它剛出鍋的時候,艾草的清香與鹹肉香撲面而來,真是讓人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我最愛吃鹹肉餡的了,那味道糯潤綿軟,肥而不膩,就是冠上點心之最的名號也是使得的,下次,我再去人間,給你帶一些來,保準你一吃也會愛上!”

“對了對了!我還記得”

宛童駐足不前,跟在一旁的空青疑惑問道“宛童姑娘怎麼了?”

她無奈一嘆,摸了摸隱隱作痛的的耳垂,輕聲道“公子闊談,無奈我沒這個福分,只覺耳根子嗡嗡作響,疼的厲害!”

鮫族上下,還從未有一個像空青這樣聒噪的人,就是隨手薅來的一根草,怕是也能被他講出一長串的故事來。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姑娘原是清淨慣了,自是受不了我這樣吵鬧,我給您賠不是,從現在起,我一字也不說,一字也不說了!”

宛童摸索着坐在一個石頭上,空青蹲在一旁將草叢中開的豔麗的花一朵朵採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放在她的藤籃中。

宛童仍然不敢睜眼,影影綽綽只見眼前有黑影不斷閃動。

“空青公子,你上次要找的人,我幫你找了,蒼梧山中並沒有你所說的十歲孩童,想來應是公子將夢中虛像當了真罷了!”

她只聽不遠處空青輕輕哦了一聲,隨後反而勸她不用放在心上,找不到也不打緊。

“可我上次見你時,你口口聲聲說是爲她而來,態度堅決如石,似乎很在意夢中那位,怎麼現在反倒不在意了?”

空青沉默不語,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又傳來空青的聲音,只聽他說道“原本是挺在意的,但不知道爲什麼,跟你在一處時,心中格外安穩放鬆,夢中之境也隨之淡了。”

“是嗎........”

宛童心中騰上一絲異樣,她開口問道“關於那個夢境,你所記得的,還有多少?”

只聽空青笑道“我時常夢見那姑娘坐在水畔,就這一幅場景不知夢了多少回,人間常說若有所思,夜有所夢,到我這就奇了怪了,我壓根就不認得那姑娘,卻總是夢見她,那種感覺真是說不上來的奇妙,好似是前世相見,今生仍不能忘似的。”

“你這人還真是倔強,明明自己都知道是夢境,還執意要找她,也就是爲了她你才遲遲徘徊蒼梧山而不走的吧?”

宛童玩笑一句,卻遲遲不見空青迴應她,直到她止了笑聲,開口輕喚他時耳畔才幽幽傳來空青的聲音。

“讓我找到蒼梧山的確實是她,但令我決定留下的卻不是她............”

“什麼?”

空中突然傳來一聲清脆悠揚的叫聲,那聲音三分像鳥鳴七分似鹿聲,縹緲而又遙遠,好似從遙遠之地幽幽傳來似得。

雖知是很遠的地方傳來,但聲音中透出的淒涼和呼喚卻令人聽得清楚。

宛童從未聽過蒼梧山中有過這種鳥鳴聲,她心中正疑惑,面前突然降下一道黑影,只聽空青有些緊張的說道“宛童姑娘,我有事要先走了!”

“好,你去忙吧!”

宛童瞬間明白,剛剛那一聲鳥鳴,應當是有人在找他吧!。

空青轉身離開不過幾步又匆忙走了回來,宛童不解道“好端端的,你又回來作甚?”

“我.....我不放心你,宛童姑娘,這藤籃已滿,我送你去水畔,那裡沒有雜草叢生,路好走一些。”

空青果真將她送去了水畔,去水畔的路上,他仍是喋喋不休,話多的沒完沒了。

“宛童姑娘,明天你還來採花嗎?”

宛童搖頭道“藤籃已滿,明日怕是不會再出門了。”

空青哦了一聲,又問道“那後天呢?後天還出來嗎?”

“不來了。”

空青又哦了一聲,繼續問她“那大後天呢?”

“應該也不出門。”

“大大後天呢?”

空青一直問道半個月後, 宛童被他問煩了,便反問他一句。

“你爲何這問這個,我出不出門採花有這麼重要嗎?”

只聽空青低聲說道“重要,只有你出了門,我才能再陪你........一起採花。”

宛童微微一怔,腳下步伐逐漸放慢,空青沒有發現,依舊在前方走着,他悶聲說道“真的好奇怪,我明明不認得宛童姑娘,但總覺得跟你在一處時心中自在輕鬆,半點生分的感覺也沒有,這種感覺與我那些結拜兄妹和一同生活的親族截然不同。”

“雖是頭一次與姑娘相處,但看着姑娘時,總覺得曾在哪裡見過姑娘,若不這樣想也就罷了,一旦有這樣的念頭,就止不住多看姑娘幾眼,而且越看越覺得熟悉,好似很久以前我們就相識過一樣。”

“姑娘生的美,性情也好,跟姑娘同行採花我心裡開心至極,就連姑娘惱怒起來訓我一句,我都覺得十分歡喜。”

“說實話,自打我從沉睡中醒來後,總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好似缺了什麼。但一見到姑娘,這種感覺便再也沒有了。採花也好,摘果也罷,只要姑娘在,我都”

空青說的激動,一轉身才發現身邊空無一人,宛童不知何時早已離去,他這一腔子激動全說給了冰石冷水聽了。

“宛童姑娘!宛童姑娘!”

空青呼喚的真切,但只有蕭冷的寒風迴應了他,空中鳥鳴越發急促,空青再三逡巡只得放棄,匆匆向那鳥鳴之處飛身尋去。

秋風襲來,簌簌的樹影下慢慢走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陽光透過繁葉稀疏灑下,斑斕的陽光下,那雙湛藍色的眼眸中水光閃爍,神情複雜。

第二日,宛童坐在窗前沉思了許久,最終還是挎着藤籃走出了家門,她走到九嶷村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確定周圍沒人後才從將白紗從袖中拿出,她繫好白紗,從村口的草叢中摸索出那根空青送與她的樹枝,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水畔。

然而,那裡卻是空無一人.........

宛童先是坐在大石上等了一會,後來又慢蹭蹭的在四周採花,待太陽到了正中央,她拍了拍餓的咕嚕咕嚕直叫的肚子,從袖中掏出兩個紅果子,有一口沒有口的啃着。

日頭西斜,她將藤籃中已經被太陽曬成乾的枯花倒在了水中,藉着依舊明亮被沒有半點暖意的陽光重新在四周採花。

今天一天,她已經倒了三次,周圍已經沒有美麗的花供她採摘了。

“唉............”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柔和的月牙在流雲中晃晃悠悠,像極了一張譏諷嘲笑的嘴巴。

宛童挎起半滿的藤籃,逆着寒風往回走。

“宛童姑娘...........”

宛童駐足一瞬,搖了搖頭依舊往回走。

真不能在風口中久待,這才被風吹多久,竟然都幻聽了.................

“宛童姑娘~!”

她的幻聽越來越嚴重了,不但聽見有人叫自己,隱隱約約還聽見有慌張的跑步聲來追自己。

“宛童姑娘!”

呼喚聲響在耳邊,不等她有反應,衣袖被人猛的拉住,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宛童姑娘,你沒事吧?”

宛童這才發現越來自己不是幻聽而是真的有人在叫自己,而那個匆匆趕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空青本尊。

“咦?這大晚上的,你怎麼又來了?還....還這樣匆忙.......”

空青紅通着臉,喘着粗氣,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不住的滾落,他連擦汗都顧不得,拉過宛童的手,將一小包東西塞到她手中。

“呼.......這個.....給你!”

宛童將那小小的布包打開,從布包中倒處一把的豆莢來,那豆莢纖細似眉,青的嫩,黃的硬,看起來與常日吃的豆子沒什麼區別。

“這是什麼?”

空青拿袖子在額頭上一擦,笑嘻嘻道“這可是好東西,叫籜果,聽說味道跟杏子一樣,你嚐嚐可喜歡,若是喜歡,我下次多摘一些給你!”

“好端端,給我這個做什麼?”

“這個..............”

空青看了看宛童臉上那抹白紗,吞吐道“沒什麼,你只管吃就是了!”

宛童將手心裡的籜果重新放進那布包中,將布包遞給了空青。

“你我不過只有一面之緣,怎好收公子的東西,公子還是留着自己吃吧!”

一看宛童不要東西,空青瞬間慌了,連忙擋着手不肯收,慌緊張之下顧不得隱瞞,心中想法全盤托出“這果子是我專門去甘棗山爲你摘得,人們說此物是神果,專治眼疾,就是那沒了招子的,吃了都能再重新長出來,這果子一定能治好姑娘的眼睛!”

空青說完又連忙道歉“姑娘莫氣,我並非居心叵測,也不是嫌棄姑娘,只是覺的像姑娘這麼美的人不該是個盲女,更何況山川秀美,花開動人若是看不見實在是可惜。所以,我纔去摘了籜果爲姑娘醫治,還望姑娘原諒我的魯莽”

“甘草山是中山十二山系之首,那裡似乎不是很太平........你去甘草山只是爲了採摘這也許能治我眼疾的籜果?”

她記得,養父曾講故事似的與她說過,中山十二山,每一座都有山神兇獸,但凡是上山,極難脫身。

當年她因一雙藍眸被視爲異類面臨被鮫族驅趕九嶷村的險境,養父和起陽不是沒想過其他的辦法,但都是精心計劃,準備充分,帶着人馬前去採藥,眼前這個傻子就這樣單槍匹馬的去了?

“是啊!我一聽說甘草山有藥可醫,直接就去了。”

“何時去的?”

“昨晚。”

“現在纔回?”

“嗯!”

“那你可曾受傷?”

“不.....不曾!”

宛童將裝滿籜果的布包放在藤籃中,拉過空青放在身後意圖掩飾的衣袖,她將那寬大的衣袖輕輕一掀...........

柔和的月光下,一道深可見骨的抓痕暴漏在冰冷的空氣中。

空青的胳膊上傷痕累累,其中一道抓痕極爲醒目,那抓痕鋒利又兇狠,剜去了巴掌大的血肉。

“這不是傷是什麼?”

傷口並未包紮,上面只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藥粉,一看便是匆忙之下隨手灑的,雖是止了血,但卻慘不忍睹。

“宛童姑娘.........”

空青偷偷覷向她面上的白紗,眉間疑絲閃爍。

宛童心中一緊,意識到自己漏了馬腳,她故作鎮定道“我是看不見,不是聞不到,這麼重的血腥味,你還想瞞住誰!”

“有嗎?”

空青深深一吸氣,清冽的空氣中果然瀰漫着一股難聞的藥粉味和血腥味。他不好意思的說道“是我大意了,衝撞了姑娘。”

宛童沒有說話,她放下藤籃從袖中摸索出一塊乾淨的手帕,她將多餘的藥粉輕輕擦去,又取出一個小瓷瓶來,她將瓷瓶裡的汁液均勻的倒在了猙獰的傷口上,把那沾滿藥粉的手帕用淨水洗乾淨後綁在空青傷口上。

“放心,這塊手帕是我親手做的,遇水不沾半滴,在你傷口好了之前不拿下來也行。”

包紮好傷口,宛童將那瓷瓶遞給空青“這裡面裝的是搗爛的是篙枝七,我又配了地榆,棕櫚,三七,艾葉調和在一起,一日外服三次,便可達到止血生肉的效果。”

空青好似得了奇珍異寶似得,小心翼翼的握着那瓷瓶,生怕一不留神便給打了,他笑道“真沒想到宛童姑娘竟還會配藥!”

“山野中人若是連這個都不會,如何活得下去!”

“甘棗山路途遙遠,一個日夜如何回得?”

空青笑道“我有個好養神獸的義妹,她最得鍾愛神獸狡和靈鳥勝遇,狡可日行千里,勝遇追風不疲。我偷走了她的狡,拿海魚誘拐了那貪嘴的勝遇,它們兩個一換一替接送我去甘棗山,若非如此,怕是十天半個月都不得回來。”

“它們兩個呢?”

“狡的速度不敵勝遇,怕是還在回來的路上,勝遇它餓了,正在附近捕食呢!”

“若有機會,我應當好好謝謝陪你去甘棗山的兩位。”

宛童看了看高掛在雲頭上的彎月,挎着藤籃慢悠悠站起身來。

一不留神耽擱了太多的時間,若是再晚養父怕是會派人找出來的。

“今日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趕緊回去吧!好好休息傷口也好的快些!”

“宛童姑娘!”

宛童轉身看向空青,問道“公子有事?”

“那個.......那個.....沒事.....”

宛童點頭示意,轉身便走,擡腳不過兩三步,只聽身後又傳來空青的聲音。

“宛童姑娘,明天你還來嗎?”

這一句話說的又急又快,好似在怕自己若是說的慢了些,宛童會聽不到一樣。

白紗下紅脣微翹,勾勒出一抹淡淡笑意。

“我不來,誰爲你換藥?”

說完宛童頭也不回的往前走,腳下那抹纖細的身影晃晃悠悠,一步一步融入斑斕的樹影中。

而空青駐足在原地,看着宛童漸漸離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片黑影從天兒降落在他身旁,空青直徑向那黑影的方向躺下,那黑影見狀快速一閃,毫無徵兆下,空青啪的一下撞到了石頭。

“嘶!”

見空青出醜那黑影樂的仰頭大笑,空青捂着發痛痠麻的頭腦勺怒吼道“勝遇!”

流雲飄去,柔和的月光自空中宣泄而下。

此時此刻,只見一個男子抱着腦袋正躺在地上打滾,而他的身旁站着一隻巨大的靈鳥。

那鳥通身火紅,渾身上下一根雜色的羽毛都沒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眸中透出絲絲笑意和靈動。

空青痛的直打滾,而它卻開心的不得了,圍着空青又跳又嘣,纖細柔軟的脖子裡發出了歡快的叫聲。

那聲音很清脆悠揚,很好聽,也很獨特,三分像鳥鳴,七分似鹿聲。

若宛童還未走遠便能聽出,那靈鳥的聲音便是昨日從雲霄傳來的聲音。

靈鳥樂的仰脖大笑,又搖尾巴又晃腦,樂的不得了。空青狠錘靈鳥一下,故作兇惡道:

“還笑!那承諾好的五尺大魚我不給了啊!”

笑聲瞬間止住,靈鳥撒嬌似的用那毛茸茸的大腦袋頂了頂空青,喉嚨中發出了討好的叫聲。

“這就是了,咱倆也算是好兄弟了,當兄弟的受了苦你你應當幫纔是,這可是義,不講義氣的兄弟可不長久!”

靈鳥點了點頭,尖尖的嘴巴輕輕掀開空青的衣袖,衝着那個塊傷痕低聲哀吟。

“嘿嘿嘿!”

面對靈鳥的傷感,空青倒是裂開了嘴,笑的跟個二傻子似得,他晃了晃胳膊,系在傷口上的手帕被風微微鼓動起來。

隨着手帕的鼓動,上閃動着絲絲微光,好似月光下的漣漪,平靜而又美麗。

“勝遇,這個可是她親手繡的,也是她親手幫我係上的,她還說要爲我換藥呢!”

靈鳥看着空青那樂的都合不攏嘴的模樣,靈動的眼眸中滿是鄙視,趕去甘棗山的路上,他嘮叨了那盲女一路子,自己和狡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若不是看在他是主人的義兄,平日對自己還不錯的份上,早把他丟在半路了。

靈鳥低聲輕喚,示意他該回家了,空青看了看滿天繁星,搖了搖頭道“她答應了我明日還來,這可是她第一次答應了我,我不想回去,我想在這裡等着,左右不過幾個時辰天就亮了!”

“要不你別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一樣的睡覺,三妹養了那麼多神獸,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不回去還爲三妹省了一頓夜宵呢!再說了回去也是冷牀冰炕,又不是說窩裡有個媳婦等着你!哎話說回來,你這也快成年了,怎麼還沒個媳婦呢?你看看狡,人家再是脾性不好,起碼身邊愛慕者可一點也不少,怎麼就你還單着,崑崙山中神鳥也不少,怎麼就沒一個願意跟你雙宿雙飛的呢?”

“既然沒有相好的陪你,你就陪着我吧!說不定還能在蒼梧山中遇到你命中註定的另一半呢!”

靈鳥忍無可忍,衝着空青的耳朵怒吼一聲,尖銳的聲音震得他頭皮發麻,趁着他哀嚎,靈鳥張嘴便銜住他往身後一甩,展翅衝向天空。

那一氣呵成,連貫又熟練的動作,絕不是一朝一夕能練成的。

從那以後只要天一亮,宛童便會準時去水畔,而那裡不在空蕩孤寂,總有一個少年守在水畔。

空青總是帶些仙草靈藥來,不是治眼疾的就是對眼睛好的,他帶着她去了山頂,讓她感受山頂風的力量,還拉着她去撫摸岩石夾層中生長的冰草,他摘下山頂最美的花送給她,還捉了一隻山雀放在她手心,他說那山雀叫鴸,身上有有七種顏色,他拉着她輕輕摸着鴸的羽毛,告訴她鴸的頭頂是什麼顏色,翅膀上是什麼顏色,尾巴上又有什麼顏色。

他說鴸是個極愛美的鳥,不但羽毛豔麗,雙爪也保養的白皙嬌嫩,看似像人手,但要比人手好看的多,不少雄性的鴸喜歡將好看的花或是漂亮的布料插在自己的尾巴上,而雌性的鴸喜歡將美麗的花嚼成汁,然後均勻的塗在自己的腳上,就像是人間的女子染豆蔻一樣。

她聽了很是驚奇,摸索着摸了摸鴸的雙腳,若是空青不說,她定會覺得自己在摸一個少女的手。

“我有個好兄弟,他叫將離,我倆純屬不打不相識,那小子也就仗着自己出身好些,又有個好師父幫襯,不然我早一拳把他打去了幽都。”

他把自己的朋友,結拜兄妹,還有所經歷過的,聽到的看到的都與她說,他還經常把他義妹圈養的神獸偷偷帶來,有時是隻毛茸茸的幼獸,有時是條長着翅膀,也有兩隻腳的魚,有時是一顆光滑的好似玉石一樣的鳥蛋。

與他在一處時,她閉眼裝盲女,時間一久,山中的路也就熟了,若是閉着眼睛在山中賽跑,她怕是也能得個第一來。

空青送來治療眼疾的草藥被她拿來熬粥或是炒飯,昆長老和起陽補得好似成了精的耗子,不但白日目光灼灼,晚上也是兩眼放光。

就連藥師文莖也常來她家中向她討藥,她不捨得給幾次推脫,文莖倒也不笨,天天在她家附近溜達,她只要一點火起竈文莖必會登門造訪,吃飽喝足之後還不忘把她砧板上切剩的幾根藥沫揣進懷裡一同帶走。

“空青,我們到底要去尋什麼東西?”

“噓!咱們去尋寶去........”

“尋寶?”

今天一大早,她剛去水畔就被空青拉着上了山,說是山中有寶可尋,她在蒼梧山中呆了小半生,從未聽過山中有寶可尋的,但瞧着空青對尋寶之事這樣上心,她也不好駁他,有沒有寶貝倒是沒有關係,只當是上山去玩了。

突然,走在她身旁的空青腳下一頓,低聲對她道“宛童,你聽.........”

“呼!”

宛童微微擡頭只感到一股山風撲面而來,風中夾着草泥山花的清香,海浪一樣的風聲驟然響起,在山谷中肆意迴盪。

“是風聲.........”

“對!是風聲,宛童,你可聽到這風中有何不妥之處?”

話音未落又是一場風起,宛童側耳細聽,山風呼嘯有如巨浪,除了有些類似與鬼哭之外並無任何異樣。

風聲漸弱,宛童正準備放棄,突然有一絲微弱的絃音順着餘風傳入耳中。

宛童輕咦一聲,山谷中又有風聲傳來,她屏住呼吸,細細聽來,山風的巨響之中,確確實實有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絃音夾雜其中。

“是絃動之聲。”

宛童也是好音律之人,琴瑟之聲絕不會聽錯。

“絃動?什麼是弦?”

雖然是空青察覺風中有異響,但不曉得那聲音究竟是什麼。

鮫族善樂,莫說是琴瑟蕭笛,就是一片青葉,一塊薄石也能奏出動人的曲樂,對於空青的不知,宛童心中着實驚了一驚。

“你從未聽過琴聲嗎?”

“琴?”

空青歪頭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他比劃道“是不是木頭做的,長長的,上面綁了長線,刻了花鳥的?”

宛童撲哧一笑,點頭道“是了是了!你說的長線就是弦,你們無啓沒有琴瑟嗎?”

“沒有!我們無啓一族善戰,就是女子也能單槍匹馬獵殺兇獸,我們那裡兵器無數,就是沒有樂器。”

“那你也從未聽過琴聲了?”

“聽過,三妹喜歡彈,那聲音軟綿綿的,沒什麼意思,倒是四弟和將離很有興致,一口一個天外之音,一人一句如鳴佩環。我實在是聽不出裡面有聲好來,她一彈我便困得不得了,一心直想睡覺,”

空青聳了聳肩,沮喪道“我當是有什麼寶貝呢!原是絃聲,想來是誰丟棄了琴在山中,所以風裡纔會有異響,沒意思!實在是沒意思!我們還是去旁處玩吧!”

宛童點點頭剛準備轉身與空青一同下山,身後突然又是一陣風起,呼嘯的冷風中那絃動之聲再次響起,那縷微弱的聲音好似一聲悽慘的哀鳴,引得她心中微微一顫,不忍離去。

“宛童怎麼了?”

她頓了頓,轉眸看向身後“空青,不如我們去瞧瞧.............”

“嗯?好!”

兩人在山谷中尋找了半晌,空青終於在一片綠蔭之下扒拉出一塊斷了弦的琴。

“找到了!”

空青怕弄髒了宛童的衣衫,拿自兒的袖子將那琴擦了又擦,直到那層厚厚的灰塵被擦掉他纔將琴遞給宛童。

“好沉........”

宛童沒想過這琴的分量會這麼沉,接過琴的那一刻雙手猛然向下一墜,險些摔了那琴。她抱琴坐下,伸手在上面慢慢摸索。

“嘶!”

宛童指尖傳來一陣清晰的刺痛,她迅速收回手,但爲時已晚,她的手已被刺破,鮮血從指尖滾落浸染了衣衫。

一旁趴在樹上摘野果的空青聽見了動靜,轉眸看向她道“怎麼了?”

宛童悄悄擦去血漬搖頭笑道“無事,這琴上好似刻了什麼?”

“是嗎?”

空青從樹上跳了下來,他仔細看了看宛童懷裡那把琴,說道“扇子?不對!好像......是朵花......”

“是花!長在樹上的應當是花,只是天下哪有長成這樣的花,跟扇子似得!”

空青搖了搖頭,左一句琴太破,右一句雕刻的也不好看,對那琴很是嫌棄。

“這是青棠樹。”

宛童摸着琴面上刻着的那棵樹輕輕說道“這是青棠樹,上面的花是青棠花,因花生來便如飛羽一樣,世人也叫它爲絨花。”

空青哦了一聲,在口中輕輕唸叨“青棠?好熟悉,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宛童抿嘴一笑,說道“人間的水土可養不活青棠,你可還記得自己在那裡見到的?”

“想不起來了,爲什麼人間養不活它呢?”

“因爲青棠樹不是凡樹,青棠自種子開始便帶着毒,若是用含有劇毒的水土去澆灌它,兩毒相剋。它就變成一株普通的樹,若是用凡塵普通的土壤去養它,它便只能是株毒樹,不但從根苗到斷枝有毒,若是花開之時,香味瀰漫何處,花中的毒氣便擴散到哪裡,因爲它的與衆不同,早在萬年之前,就被悉數砍伐毀滅,除了它的花樣還留在世間,天地之中已再無一處能看見它的身影了。你若是見過,一定是在哪位姑娘的衣衫上看見的。”

空青臉上一熱,撓頭道“我是真的記不得了,興許是與旁的花長的與這青棠相似,我看花了眼也說不住!”

“錚~~~~~”

宛童不小心碰到了琴上僅剩的一根弦,顫動的絲絃發出了清脆動人的聲音,只那一瞬,好似春風拂來,暖陽近身,只那一下弦動,只覺心中寧靜祥和,冥冥之中隱隱感到一無法言語的絲暖流從那孤弦中緩緩流入體內。

“空青,我彈一首曲子給你聽可好?”

不知道爲什麼,在那絃動的同時,宛童心底深處突然生出來一絲從未有過的渴望,她渴望用這琴彈一首曲子,這渴望過於強烈,強烈的有些不像是她自己的想法,好似是那孤琴的渴望悄悄的流進了她的心中。

空青不同音律,彈琴與他聽還不如對牛撥絃,只是宛童難得的歡喜,他也沒有駁她的面子,點頭答應下來。

宛童拔了四根長髮綁在琴上做弦,她深吸一口氣,嘆息聲透出絲絲緊張和激動,纖細白嫩的長指輕撫琴絃...................

雖是長髮比不得那僅剩一根弦發出的聲音美妙,但那琴聲悠揚清脆,明明從指尖響起,但卻從九天雲外傳來...........幽幽然令人心神鬆弛,清新自然.............

向來不喜音律的空青竟然破天荒的閉上了眼睛,將整個心神都沉迷在那平和又寧靜的琴聲中.........

伴隨着琴聲的響起起,他彷彿看見了風穿過每一片樹葉,聽見了新生命來到世間發出的第一次聲音,幽幽琴聲帶着他追溯過去,他看見了當年與義兄義妹初次見面時自己的拘謹,看見了自己偷偷離開無啓時母親站在村口時的愁容...........

恍恍惚惚,他走進了一場濃霧中,在那濃密冰冷的濃霧中,隱隱約約有稚嫩的哭聲傳來,他幾番奔跑終究是離不開那濃霧,在他將要放棄之時,濃霧中卻傳來了孩童的對話聲.................

“喂!你怎麼了?是在哭嗎?”

“是對岸那羣傢伙欺負了你嗎?別哭了,我來幫你打回去!”

“哈哈哈!叫你們欺負人!黑子,大黃,給我狠狠的咬他們!”

“咦?你的眼睛怎麼了?”

“對了!我叫空青,是無啓族的,你叫什麼?”

“我叫”

“嘣!”

彈曲方纔一半,只聽有尖銳刺耳的聲音傳來,空青猛然睜開眼睛,只見綁在琴上的長髮皆斷,只有那一根孤弦在空中微微打顫。

空青雖是從曲中醒來,但一顆心卻與那孤弦一樣微微發顫,那兩個孩童的對話仍然在他耳畔迴盪..........

“好琴好琴!只是僅剩一根弦可用,還真是可惜.............咦這是什麼?”

宛童在琴上摸到了一塊小小的,微微凹下去的印記,空青那袖子擦了擦,湊上前看了半天才幽幽吐出一個字來“希,是一個希字.....嗯?好香啊...........”

“香?”

宛童收回手在鼻下輕嗅,果真有一絲幽香傳來“難道...........空青,快!弄點火來放在這琴上!”

空青哦了一聲,從袖中掏出一個打火石,星星一點的火花迸濺在那琴上,只是奇怪的是,那琴雖是木頭做的,但卻未被木頭點燃,反倒是積攢多年的老灰被燎了去,琴面上平滑乾淨,沒有一絲的損傷。

那琴因火星的燎燒變得有些微熱,原本若有若無的香味一時間變得濃郁起來。

“咦?這是木頭嗎?天下竟有不怕火的木頭!”

宛童抿嘴笑道“狂你自稱是遊歷了三界,難道不知這世上有的是不怕凡火的木頭?這琴重如百金,火燎不傷,遇熱有香,是應當是桐木所造。”

“桐木?”

“是,是桐木,也是世人常說的梧桐樹........”

宛童話音戈然而止,她口中唸叨着桐木,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怎麼了?”

“桐木.....這可是桐木啊!若真是梧桐樹所造......那這琴........定是那一把!”

“哪一把?”

空青本就不通音律,不知樂器,宛童話只說一半,他自然是聽的雲裡霧裡。

宛童激動的雙手微微打顫,她撫摸着那僅剩的一根弦,一字一句緩聲問道:

“空青,你可聽說過伏羲鳳凰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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