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葉上無春色,冷秋枝頭落

她孃親生她時是難產,千辛萬苦將她生下來,她落地哇哇哭時,她孃親大半條命都沒了,不等抱一抱她便撒手人寰,她娘臨死之時將自己的萬年妖丹給了她,而她不懂世事,將那顆世人皆爲眼紅萬年妖丹當珠子玩。

她爹是個只知舞刀弄槍的粗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她在爹爹的教導下,酒量日益見長,武藝日漸深厚。

她愛打愛鬧,日日撒丫子亂跑,同齡的女孩子不願意跟她一處玩樂,倒是身旁的男孩子個個都喜歡她,都當她是親哥們似得,她爹爹從未跟她說過女孩男孩之分,所以她壓根就不知道自己是男孩還是女孩。

她十歲時知曉自己孃親有個妹妹也就是自己的姨娘,當她那嫵媚動人,美豔絕倫的姨娘聽聞自兒姐姐溘然長逝的消息後慌忙趕來時,她正跟同齡男娃在泥地裡打架。

就是那一年,她從姨娘孜孜不倦,苦口婆心的教導下似懂非懂的立下了誓言:

“我葉上秋是個女子,將來長大了要做個溫柔可親,善解人意的女子,我再也不喝酒,再也不打架了!”

當她姨娘終於不生氣時,她吸溜着濃鼻涕,歪着腦袋脆生生的問道“可是,姨娘,什麼是溫柔可親,善解人意啊?”

她姨娘顰了顰好看的柳葉眉,掏出一塊香噴噴的手絹給她擦着鼻子,柔聲道“就像你孃親那樣,她就是個溫柔可親,善解人意的女子!”

“哦!”

她歪頭又道“可我聽叔叔們講,我娘是個厲害的女子,比母夜叉還要厲害,他們還說我爹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遇見我娘後,跟鵪鶉似得,我娘讓他往東,他絕對不敢往.......哎呀!”

她揉了揉被姨娘揪紅的耳朵,不敢多說話,歪着腦袋聽姨娘說話:

“別聽那幾個酒鬼瞎說,你娘是個極溫柔的女子,她及笄那年,咱們家的門檻都快被媒婆踏平了,來提親的不是妖族的嫡系世家,就是妖族的王室公子,最次也是小妖王,可她瞧誰都不如意,執意要嫁給你爹那個木頭腦袋!就因爲這,你娘跟你外公外婆徹底鬧翻了,她離開妖族,隻身嫁到這偏遠的地方,她穿着嫁衣離開的時候,我並不在身邊,若是知道會有今日,我拼了命也要趕回來,說什麼也不讓她出嫁......................”

她娘死的早,她並不曉得自兒孃親到底是叔叔們說的厲害人,還是姨娘說的溫柔女子,只曉得姨娘事事將自己跟孃親做比較,不是說自己性格沒孃親溫柔,就是說自己的長相沒有孃親好看。

總之,在這個姨娘眼裡,她哪一點隨了自己父親,哪一點就是不可挽回的缺陷。

在討厭姨娘挑剔的同時,她也很喜歡聽姨娘說外界的故事,她這個姨娘很厲害,天上地下,只要她想知道的,姨娘都會細心的跟她說。

五大三粗的她發現,姨娘口中的三界六族裡,說的最多的便是人族的事情,姨娘似乎很在意人族的一舉一動,一變一故。

在姨娘的口中,她知道人族的壽命很短,人族是三界六族中最弱的,人族的人很聰明,人族的食物種類很多,個個都好吃,人族的帝王很厲害,人族的規矩很多。

在姨娘反覆的描述中,她發現了一個極爲衝突的問題。

“姨娘,你剛剛說人族不善力,壽命短,這會子怎麼又說人族很厲害,絕對不可小覷。那人族到底是弱,還是強?”

一向果斷堅決的姨娘突然變得遲疑起來,她站在那裡看着面前美貌妖豔的姨娘斜倚在樹下,眸中霧氣騰昇,不斷輕聲喃喃自語“是了.....明明就是個不堪一擊的短命鬼,可偏偏又對他無可奈何.....這是爲什麼呢?”

在她的再三追問下,那美貌的姨娘終是沒有準確的告訴她,人到底是弱還是強,而她又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沒有準確的答案,怎麼行!

於是,幼小的她做了一個讓她改變一身的重大決定:

“等我長大後,我一定要去人族,我要親眼看一看,人到底是強,還是弱!”

她十二歲那年,人族改朝換代的消息傳遍三界六族,聽聞原先那個帝王似乎生了重病還不肯吃藥,登基不過十來年便沒了,大家都說他是人族歷任帝王中最受百姓敬仰的一代明君。

在上古時期妖族的地位是六族之首,但在那場神魔大戰中,妖族曾支援過魔族,魔族慘敗後,妖族的地位一落千丈,變得十分低賤。

妖族若在人族中暴露了身份,不是被打死就是,囚禁市場買賣成爲妖奴。

那位受人敬仰的明君,他在位期間,曾提議與妖族交好,還極力保護受人欺凌的妖族,若有人敢買賣妖奴,便會被判抄家酷刑。

而且,他駕崩時,還留下兩道遺旨,第一道:凡人族子孫,終身不得買賣妖奴,不能傷害欺凌妖族,若妖族有難,人族上下,合族相幫。

第二道遺旨是,自他駕崩之後,每年立春之日,人族要放一整晚的煙花,年年都要如此,不可因任何事耽誤。

第一道簡明易懂,但第二道遺旨卻很是奇怪,誰也不知道這人族帝王爲什麼要留一道這麼奇怪的遺旨。

她知道明君跟好人是一個意思,但她從未見過那爲人族帝王,並不知曉那位帝王到底有多好。

但,她仍然在自兒姨娘那裡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那美貌的姨娘聽聞人族改朝換代的消息後,默默從喧譁嚷鬧的人羣中走開,靜坐在懸崖邊上,面對如雷如鼓的疾風,一坐便是三天三夜。

當她蹦蹦跳跳的找姨娘聽故事時,發現懸崖上到處都是破碎的空酒壺,而自己那妖豔動人的姨娘,正在崖上跳舞。

她從未見過姨娘跳舞,一時好奇,便不出聲躲在樹後面偷看。

她清楚的記得,那日姨娘穿着一身素白的裙衫,鬢上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三千青絲在風中散開,隨着姨娘的舞姿,在風中漫天飛舞,姨娘眼眶通紅泛光,素白的裙衫如清早盛開的花朵一樣好看。

她一直都知道姨娘貌美,但,第一次,她覺得姨娘美的令人心疼。

就在那一天,姨娘哭了,哭的很無助,很痛心................

不知原由的她遠遠的看着一身素衣姨娘從空中跌落,伏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痛哭,她就站在樹後面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姨娘,只覺自己喉嚨發脹,眼眶發熱,一摸臉,手上溼了一片。

於是,她心中便有了答案,原來那位駕崩了的人族帝王,當真是個極好的好人,不然自己的姨娘也不會傷心成這個樣子。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看見了牀邊姨娘留給自己的信,姨娘不辭而別了。

她姨娘十分疼她,臨走時將自己的妖丹留給了她,她孃親留給她的萬年妖丹早就被她給吞了,看着浮在掌心瑩瑩發亮的妖丹,她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藏着,只好一併吞了,閉關了整整一個月,纔將孃親和姨娘的妖丹與自己的融爲一處。

得了兩顆不得了的妖丹,她的靈力自是一路暴漲,不到十三歲已是打遍身旁無敵手,就是跟大自己幾輪的叔叔們也能打個平手。

幾百年後某一天,她揹着爹爹和叔叔,從鬼族偷偷溜了出去,一路打聽,終於來到了姨娘口中所說的人族。

然而現在的人族帝王與幾百年前的先帝截然不同,他十分討厭妖族,雖然不能明目張膽去改先帝的遺旨,但對於買賣妖奴之事,對犯法的人族向來都是寬大處理,而反抗的妖卻是極力打壓。

她不知人族對待妖族的態度有變,沒有刻意的去隱瞞自己的身份,當她行走的人族族界中時,一位年邁的老人家突然倒在了她面前,她驚慌失措用妖法幫老人家恢復元氣,誰知那老人和藹可親的跟她告別之後轉眼便帶着一羣伏妖師來殺她。

面對帶着殺意追來的男女老少,她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自己受了傷才恍然想起逃跑這回事。

在倉皇逃竄中她躲進了一個荒廢的破廟裡,她受了傷無法再支持住人形,她變回原形,隱匿在破廟中的枯木叢裡,壓制了自己身上外泄的妖氣,在枯木叢中進行了長眠。

有一天她突然醒過來,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被人包紮了起來,不但如此,似乎還有人爲自己澆了水。

可這破廟十分荒涼,有誰會願意來給她這棵半活不死的樹澆水呢?她心生好奇,不再沒日沒夜的沉睡,日日探頭等着,瞧一瞧來給自己包紮澆水的到底是誰!

兩天後的清晨空中起了大霧,在濃厚清冷的霧帳中她聽見有人走來的腳步聲,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一人影從霧帳中緩緩走了過來。

是個人族男子,面色蒼白,身體贏弱,穿着一身墨色玄衣,拎着一桶清水,踏着晨露緩緩走來。

那男子直徑的走到她身邊,幫她重新包紮了傷口,長舒一口氣,笑道“幸好你夠堅強,不然以後我又要寂寞了。”

說完也不管地上厚厚的三尺灰,盤腿便坐在她面前,從桶中拿出一個木瓢,一邊爲她澆水,一邊絮絮叨叨自言自語。

在那一刻她終於知道爲何壽命短,還不善力的人族會列入三界六族中,而且地位僅次於神族,原來他們除了智慧之外,話癆的本事也能讓瘋癲抓狂,生死不如。

那男子盤腿坐在她面前,自言自語的開口,從東街鋪子裡偷懶的小夥計到家中任性刁蠻的老母親,說到開心的事情時興奮的手舞足蹈,說到難過的地方時垂頭喪氣,絮叨半天,沒完沒了。

她在一旁聽的頭腦發暈,心煩意亂,想死的心都有了。

若是些有意思的事情也就罷了!他嘮叨的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芝麻大小的事情,最初受他包紮,澆水的感恩隨着這一番嘮叨徹底泯滅,甚至還生出不少怨恨來。

到他離開,她耳畔依舊嗡鳴聲不斷,似那魔咒般的嘮叨仍在耳邊幽幽迴盪。她捂着發脹的腦袋,耳畔痠痛,難受的她一夜未眠,直到第二日清早她才稍稍緩過來一些,誰知剛剛好受一些,他又提着個小桶來了。

她的傷本來不重,休息個幾天就好了,誰知被他這一嘮叨,本來好的差不多的身體似又添了新傷一樣,整日頭腦暈沉,耳根發疼。

十日後,他提着小桶又來了,不同的是,他穿了一身紅衣,還帶了一罈子酒,他爲她舀了一瓢水,給自己倒了一樽酒,衝她遙遙一敬。

“明日我要成親了。”

她愣了愣,心中騰上一絲異樣,被他嘮叨多日,心中早已是盼天盼地似的盼他走。

如今他要成親,家中有了美嬌娘,自是不會再來對着自己這個木頭說話了,這是好事,本應該高興的,可爲何自己心中卻沉甸甸的,不舒服...............

他又爲自己倒了一樽酒,續兒說道“她是華家的大小姐,聽母親說,她是個溫柔可親,善解人意的女子。”

她又一次聽到了這熟悉的話,上一次說這話的是她姨母,她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不過是溫柔可親,善解人意而已,我也能做到!

“聽說她家世代爲醫,祖上還曾有一位進過宮,當過御醫。”

他絮絮叨叨,將那女子的祖上的事情翻了一輪又一輪,似在說給她聽,又似在說給自己聽一樣。

她在一旁聽的心煩,很想開口問他有沒有見過那華家大小姐,心中可是真心喜歡她?

她們妖族沒有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只要是真心喜歡,哪怕父母不同意,自己穿着嫁衣出門,與家族斷絕來往的多的是,就像她孃親那樣。若是不喜歡,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點頭。

他扶了扶額頭,眉間已有三分醉意,他續兒說道“成親後,我就要出門經商了,可能沒什麼機會再來找你聊天了。”

她看了看他瘦弱的身體和蒼白的臉,心中暗暗嘀咕道:就你這身子骨,好生躺着都不一定能長壽,再這樣折騰下去,不定要怎樣呢!

“雖然我志不在此,但家中就我一個獨子,父親沒了,常家的基業,不能毀在我的手中。”

他曾無數次跟她嘮叨,說是本想做個瀟灑自在的江湖閒人,無奈父親早逝,留下家中一堆爛攤子,自己上面又有個任性的老母親,若是扔下這一大家子不管,隻身奔去江湖,說什麼自己也做不到。

所以,十分無奈,他只好放棄自己的江湖夢,接手了常家的家主之位,東奔西跑,忙裡忙外的維持着家中的生機。

“咦?沒酒了!”

他搖了搖手中的空酒壺,只倒出了一杯酒來,他將那酒放在她面前,笑嘻嘻道“你我相識已久,雖然你沒有神識,不會言語,但也算是友人了。既是朋友,怎麼能不喝一喝我的喜酒呢!這杯贈與好友,咱們就此告辭,有緣再見!”

他支起身子搖搖晃晃離開了破廟,而她化形成人,素手擎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眉間驟然一緊。

“...........好苦............”

這是她有生以來喝的最苦的酒。

一杯酒下肚,她腦中竟然騰起一絲暈眩,她自幼大碗喝酒,從未有醉過的時候,怎麼就一杯,自己就暈暈乎乎的,像是醉了一樣呢...............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第二日,他成親的時候,她終究還是去了,一則是想見一見他娶的那位華家大小姐是怎樣的溫柔可親,善解人意。二則,畢竟喝了人家的喜酒,不好不來。 WWW• т tκa n• C〇

她看了着他一臉歡喜的看着華家大小姐,又看了看華家的大小姐披着鴛鴦戲水的蓋頭略帶嬌羞的被喜婆攙去洞房,在衆人鬨鬧聲中,他溫柔的爲她擋去了賓客們的爲難。

不知怎了,就在他們禮成的那一瞬間,她突然生出巨大的失落感,她覺得自己整個人似被抽空了一樣,精疲力盡,乏倦不堪。

她腦中騰起許多幻想,自己穿着大紅嫁衣,蓋着大紅蓋頭,而他也穿着一身喜服,溫柔的牽着自己的手,在衆人的歡呼聲中,她與他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那一天,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動了情,喜歡了一個凡人。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常家,只知道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然蜷縮在六神廟中的枯木林裡。

養好傷後,她又在六神廟中待了半個月,半個月中每隔幾天便有陌生小廝來給自己的本體澆水,偶爾還有一些流民乞丐在六神廟中寄住。

在這半個月中,他一次也沒有來過。

她坐在高高的枝頭上,在空中有一搭沒一搭的踢着腳,她有些想念那些被他叨嘮時,痛不欲生的日子了。

他不來的這些日子裡她耳根子十分清淨,連只麻雀都沒有在她身邊嘰喳過,但清淨的同時又伴隨着巨大的空虛和失落,這種空虛和失落感如同一塊千斤大石,壓在她胸口,悶悶的,半點也喘不過來氣,

直到一天傍晚,她跳上六神廟的牆頭上,遙看正對面的常家,常家大門空蕩蕩的,兩個看門的小廝懶散的窩在一處閒聊,常家院中不時有丫鬟婆子走來走去,或是端着東西,或是嬉笑打鬧。

眼前人來人往,雲舒雲散,這世間似乎只有她一人茫然活着,看着空蕩蕩的常府,平靜的心底在期盼的同時伴隨來的是無邊酸澀的寂苦。

日漸西沉,看着瑰色的天水一線,她伸了個懶腰,覺得自己是時候該離開了。

“姑娘,這牆頭年久未修,東倒西歪的很是危險,你快些下來吧!”

那久違的聲音突然出現,關懷下隱隱透着幾分疲倦,幾分沙啞。

她微微一愣,沉在秋水之下的冰冷被突如其來的暖意包圍,她尋聲看去,那抹風塵僕僕的玄色立在破舊的牆角邊。

是那個人族男子,面色比往日更加蒼白,一身半舊的墨色玄衣,骨骼分明的手上拎着那個熟悉的小桶。

那瞬間,她心中滿是歡喜。

但眼眶卻莫名的溼潤起來,又酸又脹,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姑....娘,可是在下說錯了什麼?”

見她落淚,他緊張的手足無措,一桶清水險些打翻。

“姑娘,你是外鄉來的嗎?是與家人走散了嗎?”

“姑娘,你是有什麼難處嗎?不如說一說,興許我能幫幫你?”

“姑娘,你年紀輕輕,莫要有輕聲的念頭,在下家中有個小丫頭,她也遭遇過大難,不過後來..............”

“姑娘,姑娘你到底是怎麼了?”

“姑娘,上面危險,你要是實在傷心的話....不如.......不如下來再哭.........”

這人族的男子真是囉嗦,不過,這會子她耳根倒是不疼了,對於這久違的嘮叨,她心中滿是甜蜜。

她擦了擦眼淚,開口道“你是何人?怎麼會出現在這?”

那男子撓頭笑道“在下姓常名蕭,住在附近,今兒剛回到落仙鎮,來給我的樹澆水.......姑娘...你怎麼了?”

常蕭話未說完,發現那個做個牆頭的女子突然滿臉通紅,神色怪異。

“誰.....怎麼就是你的了.......”

她小聲嘀咕,話語輕飄飄的碎在風中,他伸長了耳朵也沒聽清她說的是什麼,只見她在牆頭上有要起身的架勢,忙放下水桶跑上前去。

“姑娘,小心......啊.....”

她利落跳下牆頭,裙衫白如月,飄如雲,不見半分慌亂,而他卻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泥,頓時塵土飛揚,黃沙驟起。

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她笑靨如花,款款走到他面前,眸中閃過一絲堅定。

他趴在地上止不住痛呼,聽見她清鈴一般的笑聲,猛然擡頭,眸中滿是驚豔,見她裙襬搖曳緩緩走來,他呼吸一頓,心中敲起了急鼓。

“姑.....姑娘.......你........”

她囅然而笑,素手伸向他,輕聲道“你的樹在哪兒呢?我能陪你去看看嗎?”

半年後落仙鎮人人皆知常家老爺在府外養了個貌美的外室。

六神廟後面有個三岔小巷,巷子中有個小小的宅子,宅子中住着一男一女,一對年輕夫妻,女子喜好舞刀弄槍,男子喜歡看書撫琴。

兩人喜好一個天南一個地北,性情也是一動一靜,雖看似不般配,但也只能全當互補了。

清晨,一人身着勁裝持着大刀來到院中,朝霞透過雲層淡淡灑在那人肩上,一把玄鐵大刀舞在手中流雲似水,揮動間發出清冷的破空聲,看似消瘦的身影在空中輕盈瀟灑的旋轉,刀光閃爍,一招一式英姿颯爽,瀟灑不羣。

在淡淡的陽光下,那人長眉入鬢,眸清似水,發間斜入一支白玉花簪。

她手腕一轉,收了刀,笑盈盈的看向涼亭中烹茶的男子。

“蕭郎!”

“來,喝茶!”

她將刀放置架子上,接過他手中的茶盞,眸中漣漪點點泛起。

“明天是十五,我要家去一趟。”

每逢十五他都要回常家一趟,她早已習慣,但一想到在常家有個常夫人存在,她便心中不舒服,似一根芒刺在心口扎着般。

她點點頭,微嗔道“好,常家大夫人也許就未見你,不知要思念成什麼樣呢!”

雖然知曉他與常家夫人並無夫妻之實,也無夫妻之意,可她就是忍不住拿話刺他,話一出口她臉上驟然一燙,猛然發覺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平日最看不上的扭捏小女子作態。

“咳..........早去早回!”

“秋兒,你....方纔在吃醋?”

她臉上越發滾燙起來,一拍桌子,惱羞成怒道“好端端的我吃那空醋做什麼!倒是你,不是要給常夫人一個交代嗎?女子一生極短,你可不要耽擱了人家纔是!若是真心喜歡,便將她大夫人的身份坐實了,若是不喜歡,便放手,老耗着人家做什麼!”

他無奈一嘆,眸中滿是寵溺,蒼白的臉上隱約透出幾分病態,他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箋推到她眼前。

“和離書?”

“是了,左右想着只有這個辦法是最好的,她來常家時間不淺,雖說我與她並未有過夫妻之實,但終是擔了她夫君的名號,我想和離之後將常家名下兩家鋪子給她,這樣待她回孃家時便不會被族人所欺了。”

“好!”

“還有,我想這次你與我一同回去吧!”

“好!嗯?”

她順口一應,瞬間察覺不對,她忙不迭的擺手道“不行!不行!”

他十分不解道“爲何?”

“我.....我不喜人多,而且不善於與人相處,再說,常家這麼多人,我也不習慣,還是算了!”她慌張跑開,不小心被一旁的木架子絆倒。

“秋兒......咚!”

他站起身來要扶她,結果身影在空中晃了晃,兩眼一黑,直徑的向後倒去。

這一倒再也沒有醒來。

而她求了妖醫,請了大夫,終於查清他是中了妖毒纔會如此,但對於解毒之法,無人知曉。

直到一天傍晚,一黑衣男子在街巷攔住了她,聲稱有解妖毒的辦法。

那男子給了她一顆小小的藥丸,她如獲珍寶,小心翼翼帶回家中喂他服下。

在她期盼中,他幽幽醒了過來,她不知眼前是夢是醒,伸手便狠狠掐向自己臉暇,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楚,而她卻歡喜至極,抱着他又哭又笑,如五歲稚子一般脆弱。

她一口答應了那黑衣男子的所有要求。

那男子說要她半顆妖丹,她毫不猶豫的給了。

那男子要她煉製遊絲丹,她也沒有一絲遲鈍,張口應下。

遊絲丹可不是普通丹藥,它是上古禁丹,若被人發現自己在煉製遊絲丹,她必受天罰。

但她沒法拒絕,而且她也想賭,因爲不管輸贏,她的相公都能安然無恙。

煉製遊絲丹需要很多魂魄,而她只能殺人奪取。

她從未殺過人,從不知道人在臨死前,眼中怒凸出的恨意有多令人心驚,從不知道溫熱的人血迸濺在身上的那刻比噴薄的岩漿還要炙熱,從不知道人死之前那一聲哽咽有多揪心。

以前所不知道,如今都知道了,以前從未做過的,如今也都做了個遍。

她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最憎恨的人。

儘管如此,但,她從未後悔過。

因爲只有這樣,她的蕭郎才能得救,只要蕭郎能活,她便沒有後悔可言。

可天不順人,他終是看見了這樣一個不堪的她。

“秋兒........你在做什麼!”

滿地血泊,四處躺着死不瞑目的屍體,樣貌猙獰的鬼奴一左一右抓着着兩個不斷掙扎哀求的活人。

而她滿手鮮血,一身狼狽,在那透着不可置信的驚恐聲中滯住了身影,不敢回他的話,也不敢回頭看他。

“秋兒..........是你嗎秋兒?”

“秋兒,你爲何不看我!”

“秋兒.................”

他站在那裡一聲聲的喚她,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顫。而她背對着他,滯如木人,終是不敢回頭。

.......................................

涼亭下,一抹玄色負手遙看遠處天水一線,那人影單薄削弱,雖穿着墨色玄衣,但絲毫掩蓋不住他的虛弱,反而更襯的他面色蒼白,骨瘦如柴,隱有風中殘香,日薄西山之症。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來,看着換上新衫的她,柔情一笑,手伸向她。而她如臨大敵,猛然向後一退。

看着有些失落受傷的他,她忙捧上一抹強笑“這兒風大,你身子不好,別在這風口吹太久,還是回去吧!”

“你的髮簪忘在桌上了。”

他將手伸到她面前,手中放着一支白玉花簪。

那髮簪是他送與她的定情信物,是他們成婚時,他親手爲她打造的。

晶瑩剔透的白玉簪,簪上只鑲嵌了一朵小小的槐花,雖然款式很簡單,做工也有些粗糙,但她很喜歡,總是日日戴着。

“最近總是不見你戴它,可是不喜歡了?”

自從她殺了人後,她便再也沒有戴過那白玉花簪,因爲她覺得滿手鮮血的她,不配再碰他送給自己的東西。

他收回手,慢慢磨挲着手中的白玉花簪,溫言道“秋兒,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在瞞着我?”

“秋兒,那些人...........”

“秋兒,你爲什麼要做那些事情?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歡那些事情嗎?”

“秋兒,你是不是受人威脅了?還是被人拿住把柄了?”

“秋兒,你.......................”

“夠了!”

她擡起頭,眸中滿是嘲諷“你還是這樣羅裡吧嗦,真是吵的慌!”

“秋兒.....................”

她看向他,眸中的神情既陌生又冰冷,她譏笑道“我確實有事瞞你,你大約還不知道吧!我壓根就不是人,我是妖!”

面對她冷言冷語的嘲笑,他依舊柔情的笑着,輕描淡寫道“我知道.............”

她猛然一愣,呆若木雞。

他滿眼柔情全然落在她身上,溫言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妖。”

“什麼....什麼時候?”

他笑眯着眼,柔情道“從見到你的那天....................”

“姑娘,小心......啊.....”

她利落跳下牆頭,衣袖隨風起舞,某一瞬間,隱藏在衣袖下的傷痕暴漏在空氣中,而摔到在地上的他正巧看見。

他溫言淡笑,眸中柔情百轉“我親手爲你包紮了傷口,又怎麼會認不出那傷痕呢!”

“你....................”

她紅着眼眶,梗着脖子道“你既知曉我是妖,便應該知道我們妖是如何修行的,就算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我們妖素來喜歡吃人肉,吸噬人的魂魄,我們妖................”

不等她說完便被他強行抱在懷中,他緊緊抱着她,聲音溫柔卻又充滿了堅定“你不是,我的秋兒從不屑於做這種事!”

“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得了什麼虛骨病,大約是個要命的重病,而你做的這些定是爲了我。秋兒,是我連累了你................是我,讓你變成現在這樣....................”

“你................”

她再也編不出任何謊話,在他溫暖單薄的懷中放聲大哭,多日來強撐的堅強一時崩塌,壓抑已久的苦澀驟然爆發。

她緊緊的抱着他,生怕一個不留神他便會消失不見,永遠的離她而去。

在他昏迷的那些日子,是她此生度過的最煎熬的日子,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也從來沒有這樣恐慌過。

這種害怕是無助的,這種恐慌是痛心的。

有時她想,還不如直接給她一刀來的痛快。

她沒心沒肺過了小半生,從不知害怕是何物,恐懼是何感。

直到遇見了他,動了心,在了意,而他偏偏又是個身體羸弱的人族...................

“秋兒.........”

“我怕了.....”

她緊緊抱着他,滾燙的淚水打溼了他的衣衫,灼傷了他的心口,她放聲大哭,那樣害怕無助的模樣刺痛了他眼睛。

“我怕了.....我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你..........”

“我怕下一世的你不再是你............”

“我怕輪迴之後,你不記得葉上秋是誰................”

“我無法想象你用陌生的眼神看我,我無法想象當我找到你時,你身邊有了別的女子............”

“都說人是自私的,我這個妖比人還要自私千倍萬倍,我不許你死!更不許你忘了我!你身邊只能有我,仍其他女子再溫柔可親,善解人意,我也不許!”

“蕭郎,即便我殺了人,即便我不再是從前的我,你也不能不要我!哪怕我被天下人唾罵,你也不能......不能不要我...........”

“蕭郎.......你要好好的活着,我如今....如今除了讓你活着之外,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堅持下去了...................”

“秋兒......”

他緊緊的抱着她,灼熱的胸口傳來一陣刺痛,冷風吹起他寬大的衣袍,那皮包骨似的手腕上凸出幾道暗紫色的血管,他在風中站着,如秋天來臨時枝頭上將要凋落的枯葉。

就是這樣一個羸弱不堪的人,眉間閃過一絲非比尋常的堅定,他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溫柔且又堅定的說道:

“秋兒放心,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那天之後,她依舊早出晚歸,每次出門回來都會換一身乾淨的衣衫,而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就在屋中靜靜坐着,又是捧着一本書,有時端着一杯茶,不言不語,倚窗而望。

直到她回來他纔有說有笑,一切正常,她不回來,他便是沒魂的木頭,半點反應都沒有。

每隔幾日她會帶給他一顆藥丸,滿懷欣喜的看着他服下,但每當他服下藥丸時,如同在寒冬中飲下一瓢冷水,陰冷的寒氣在體內橫衝直撞,十分痛苦。

“秋兒,不要勉強自己........我若死了,定不下那輪迴井,三魂七魄尚有一絲殘魂在,我都會守在你身邊,守一輩子....................”

這是他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給她最後的承諾。

不知爲何他體內壓抑已久的妖毒驟然發作,那妖毒來勢洶洶,他原本就透支脆弱的身體自是支撐不住,在她的妖力支撐下仍是失了意識,昏迷不醒。

她心力憔悴,伏在他窗前痛苦,白玉花簪從髮髻上無力摔落,一聲清脆的玉碎聲猛然揪住她的心,她拾起那斷了一角的白玉花簪,呆愣了半日,最後摸索着重新戴在鬢上,她握住那冰冷且強硬的手,輕聲喃喃道:

“蕭郎,等我回來!”

她要用自己的血肉去滋養煉製遊絲丹,她堅信只要遊絲丹煉製完成,蕭郎他也會無事。

這個想法,直到那三個陌生的外來客出現,她所強撐的一切轟然崩塌。

“葉上秋,你可知道你所煉製的遊絲丹,它的藥引是何物?”

“小妖不知。”

“一顆心,一口氣,一具肉身。”

外來客道“想要讓遊絲丹完全發揮藥性,就必須準備一顆動情的鮫人心,一口將死之人的怨氣。一具半魔的肉身。集齊這三個,作爲藥引,遊絲丹才能真正的發揮它全部藥性。”

“魔也分好多種,由普通的人族轉變成魔,便是半魔。但並非每一個人族的人都適合成爲半魔,即便是輕輕一道魔氣,人族也承受不了,直接就會爆體而亡。如今也不是上古時期,可以抓人挨個去找適合的人,若他真這樣做了,不等找到適合的人,就會被人發現。”

“常老爺與你結爲夫婦,體內自是有妖氣流動,有妖氣護着,就算強行打入再重的魔氣,也不會驟然爆體死去。”

“更何況常老爺身邊還有你呢!若他真的出了什麼事情,你定會拼命護他,你妖力深厚,足以護他不死,只要他不死,這具肉身便極有希望能成爲半魔。”

“當初發現常老爺時我便發覺不對,他體內有妖氣流動的同時又有魔氣運轉,那沖天的魔氣似被人強行灌輸進體內一樣,在常老爺體內橫衝直撞,霸道的不得了。但是,按照常理來說若不是被人壓制住了,常老爺這會子怕是已然成了半魔。”

“所以我很不理解,他既然有意要常老爺成爲半魔,爲何又要出手壓制常老爺體內的魔氣呢!”

“直到知曉你在煉製遊絲丹,我才明白過來,”

外來客沉聲嘆道“他之所以沒有將常老爺太早變成了半魔,就是因爲你還沒有將遊絲丹煉製完成,我想遊絲丹問世的那天,便是你相公,常老爺成爲半魔的日子了。”

“那一天,你會痛失所愛,一旦失去,便是永遠。”

她聞言大震,只覺自己如墜冰淵,手腳涼的厲害。

原來蕭郎今時今日所遭受的一切,原來都是自己親手製造成的。

“小妖有一心願,求高人成全!”

她捧着那傷痕累累的半顆妖丹跪伏在那人面前,那人雖然穿着粗布麻衣,但眉眼卻含着令人不敢小覷的淡笑。

那人蹣跚身影走到她面前,淡然開口“我很好奇,爲了這樣一個人,斷送自兒前程性命,你對他,到底是感恩最初的那一瓢水,還是喜歡他對你的好?”

她輕輕一笑,緩緩開口“很多妖都問我喜歡他什麼,他又有什麼值得我喜歡的。是,他是文不如秀才,武不如腳伕。但,我就是喜歡他,喜歡他對我笑,喜歡他跟我說話,喜歡他陪在我身邊的每一天。他是誰,什麼身份,與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他是我喜歡的人,是我心裡最愛的男人。”

“不管是最初的那瓢水,還是後來對我的好,我都喜歡,不分由說,沒道理的喜歡。”

那人幽幽一嘆,無奈搖頭“最棘手的就是你們這些愛的死去活來的,想讓人勸都沒有機會。說說,你想讓我幫你什麼?”

“小妖求高人慈悲,救我相公性命。”

那人滿眼不解,疑惑道“此事我已應了你,除此之外你沒有別的心願了嗎?”

她低垂着眼眸,眸中閃過一絲決裂“求高人救活我相公之後,抹去他腦中關於我的一切,爲他尋一位溫柔可親,善解人意的女子做妻。”

“抹去關於你的記憶是怕他情絲太深,尋了短見,可爲何要幫他尋一位妻子?你的性子可不像是這樣大度的人,此意爲何?”

“我.........”

她突然展開一抹蒼白的笑意,眸中漣漪點點,聲音飄如雲煙,溫如暖玉。

“我欠他一個溫柔可親,善解人意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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