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宴次日,姬深破例舉行了大朝——他倒是想在永淳宮裡睡到日上三竿,奈何衆臣從三更天就聚集在承天門外長跪,這宮諫的駕勢即使聶元生聞訊之後也坐不住了,匆匆帶着卓衡等人捧了大朝穿戴的衣物冠冕趕到善嵐殿。
姬深被驚醒之後,聽說是聶元生親至,纔將訓斥的話語嚥了下去,皺眉問:“怎麼了?”
隔着屏風,聶元生聲音依舊沉穩,語速卻比平常快了一分:“陛下,羣臣如今聚集承天門外,求陛下上朝議怒川決口事,還請陛下速速更衣登樓,垂聆朝議,以作聖斷!”
姬深恍惚之間,問道:“什麼怒川決口?”
聶元生一窒,也不及解釋,只道:“一會路上說,還請陛下更衣前往!”
步順華也被驚醒了,她轉了轉眼珠,推着姬深,嬌聲道:“陛下,聶舍人說的極是,反正朝中如今有什麼事情,陛下不知道的,聶舍人最是清楚,陛下只管跟他往前朝去,路上叫聶舍人仔細說來不就是了?”
她這話看似在幫聶元生勸說姬深起來,聶元生如何聽不出她這是字字句句都在暗示自己有操持朝政、欺瞞姬深的嫌疑?不覺眯了眯眼。
姬深被寵妃信臣勸說着好歹起了身,雷墨知道事情輕重,親自帶着卓衡等內侍一擁而上,伺候着姬深梳洗更衣,佩玉戴冠,聶元生進殿前就命人備好了帝輦,此刻便直接登輦往承天門而去,路上少不得簡要的同姬深分析了下怒川決口的事情,又大致推測了一會羣臣的發難理由,姬深尚自疲倦,懶洋洋的道:“子愷盡代處之就是了,朕如今只隱約記得有這麼回事,哪裡知道這些老傢伙待會會說些什麼?”
見他如此,聶元生只得嘆了口氣,道:“臣當盡力。”
到了承天門,天尚未亮,四面宮燈照耀下,但見廣場上跪滿了叩閽的臣子,當先幾人,個個去了冠冕,手捧象笏,帶頭長跪,尚有幾人白髮閃耀,在人羣之中格外顯眼。
姬深年輕,目力甚佳,粗粗一看,就變了臉色,問隨自己一同登樓的聶元生:“那邊可是蔣遙、計兼然?”
聶元生早就留意到了,淡淡道:“想來他們是爲了計筥的緣故纔來的。”
“兩個老貨!”姬深厭惡的道,“今夜叩閽,羣臣逼朝,必定是他們所領。”當下就吩咐雷墨,“先着飛鶴衛,賜那兩個老貨三十庭杖!”
雷墨大驚,忙跪下懇求道:“陛下,蔣相、計相年邁,三十庭杖未必受得起啊!”
姬深一腳踹過去,低罵道:“廢物!若不如此,難道要朕在這兒聽他們藐視君上嗎?”
蔣遙、計兼然受先帝之命輔政,多年來忠心耿耿,名滿天下,連南朝都與聞,是青史留名的人物,雷墨哪裡敢擔上幫着姬深將他們打死承天門下的罵名?
因此只顧磕頭求情,死活不敢去辦,聶元生吐了口氣,上前低聲道:“陛下莫憂,陛下要賜蔣遙與計兼然庭杖,無非是爲了不想聽他們多言,臣有一計,可使他們不能出言。”
姬深這才放過雷墨,對聶元生道:“計將安出?”
就見聶元生對姬深使個眼色,對雷墨道:“大監且宣佈聖駕已至!”
雷墨整了整衣冠,依言到城樓畔揚聲宣佈聖駕已至,羣臣自是唱和叩見,雷墨纔要叫有事稟告,就聽城門下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厲聲叫道:“陛下!老臣有話要說!”
姬深聽出這正是蔣遙的聲音,皺起了眉,就見聶元生踱到雷墨身旁,肅然大聲道:“陛下有命,怒川決口,殃及五郡!陛下爲此夙興夜寐,憂不能眠,如今羣臣叩閽,正合上意,對於怒川決口並如今五郡遭災之事,有甚可行之建議,速速稟來!今日朝議只此一事,餘事延後!”
底下蔣遙本是挾怒而來,爲要就怒川決口至今已經月餘,姬深卻毫無反應,只顧冊封新妃、慶賀皇長子誕生,壓根不理黎庶死活,不想聶元生三言兩語,就把羣臣叩閽逼姬深臨朝,說成了姬深早有召集羣臣商議處理此事的意思,最後一句話更是藉口怒川決口之事,一下子堵死了諸臣問罪的理由。
蔣遙氣得眼前一黑!
他正待起身怒斥聶元生,旁邊計兼然忙拉了他一把,沉聲道:“五郡重要!”復揚聲道,“陛下,如今怒川水已退,奈何五郡之青苗盡數淹死,雞犬牛羊亦不復存!黎民流離失所,郡中時見餓殍,還請陛下早作聖斷,以安民心!”
城樓上沉默了片刻,姬深的聲音帶着冷意傳下:“要說以安民心,前幾日,計筥尚有奏本,彈劾燕郡郝氏、展氏多行不法之事,魚肉鄉里,並將怒川決口之事皆推卸到了這兩家頭上,前不久郝氏中人又至鄴都投書,訴計筥橫行不法,敲詐不成反污衊其家……計兼然,這計筥乃是你之晚輩,當初他任燕郡太守,亦是你居右相之際,你可有什麼話說?”
計兼然聞言,沉聲道:“陛下,老臣正因計筥之事,特來請罪!”
蔣遙立刻道:“陛下,正如聶舍人方纔所言,今日臣等叩閽求見,是爲請陛下聖斷怒川決口一事,其餘容後再議!”
聶元生建議姬深抓住怒川決口一事發作計兼然,不過是爲了使羣臣叩閽對君上的譴責氣勢扳回來些,並非今日一定要問罪計兼然,見蔣遙拿自己方纔的話來堵了姬深,就對姬深微微搖頭,示意莫要再繼續追究計筥之事,姬深會意,冷哂:“聖斷?朕居宮闈,尚未召人上殿商議,爾等皆已聯袂叩閽,可見你們纔是有主意的那一個吧?”
蔣遙等人氣勢再一沮,都叩首道:“臣等不敢!”
卻是樓萬古出來圓場,道:“陛下,五郡如今民憤極大,計筥與郝氏、展氏彼此推卸責任,長此以往,恐怕會生變故!”
姬深的注意力原本集中在了蔣遙和計兼然身上,並沒有留意到樓萬古也在,此刻聽見他出聲,就皺起了眉,小聲道:“他怎的也來了?”
聶元生倒不意外,靜靜道:“既然是羣臣叩閽,又是蔣、計牽頭,朝中諸官怎能不應?怕是朝中文武都在這裡了,可見怒川決口的確事情不小,莫如借這個機會把事情處置了,過幾日去溫泉山避暑也清淨。”
“原來如此。”姬深點了點頭,就順着樓萬古的話頭道:“朕爲此事甚是操心,未知衆卿可有什麼諫言?”
——蔣、計一個勁的請他聖斷,姬深卻一味的向臣下問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聶元生其實已經向他稟告過好幾回怒川決口的事情了,若不然姬深連個印象都不會有,他如今滿心滿眼都是步順華和皇長子,北樑踞地共有三十六郡,區區五郡,姬深壓根就沒放在心上。
這會哪能怎麼聖斷?
蔣遙心頭暗歎,他和計兼然其實早就已經致仕了,按說今日就不該出這個頭,奈何燕郡太守恰是計筥,這怒川決口的事情還就帶到了燕郡,倒不是說其他五郡就沒什麼問題,但郝家、展家在這幾個郡內勢力龐大,計筥不肯向他們低頭,他們早就積了滿肚子的怨氣,哪能不借着這個機會大肆宣揚計筥的無能與昏庸,好把他趕出燕郡,叫後來爲官的太守知道兩家的厲害?
那計筥是計兼然的侄子,爲人蔣遙也清楚,好聽點說是個方正之人,難聽了就是不知道變通,當初蔣遙就不同意叫他去燕郡,奈何計筥自己執意要過去“移風易俗”,甚至硬在太守之任上撐着死活不肯走,那會姬深還沒鬧出今日右昭儀的事情來,兩個顧命丞相都覺得既然是高祖皇帝看好的儲君人選,想來錯不了,若是計筥做得不好,至多降幾級挨場罰——也給他個教訓。
不想這計筥也是命途不濟,偏偏趕上了怒川決口不說,甚至計兼然也在這幾年裡惡了姬深,壓根庇護不到他不說,甚至還有連累他的趨勢。
“如今最緊要的自然是安撫民衆。”蔣遙有些中氣不足的道,他去年春天的時候大病過一場,雖然是藉機致仕,但多年操勞,身體的確不太好了,今日叩閽,跪了這許久,很有些顫巍巍的意思,計兼然忙扶住了他,代他道:“不但要安撫民衆,還要將五郡的官吏觀察一遍,畢竟怒川決口禍及五郡,周邊之郡有地勢比五郡更低窪的,卻都無事,可見五郡貪墨不法、昏庸之官不少,臣如今先代計筥請罪,請陛下遣飛鶴衛押他還都,稟公審判!”
計兼然這是要大義滅親了,計筥查都不查先押回鄴都,其餘的官吏還能好嗎?
姬深看了眼聶元生,見他點頭,便道:“就按此辦。”
“還請陛下遣天使至五郡,安撫民心、觀察吏治。”蔣遙閉目養了會神,此刻又把話題接了過來,道,“以免滋生流民盜匪,動搖國本!”
姬深最不耐煩的就是聽他們說什麼動搖國本之類的危言聳聽,只是蔣遙的建議也在理,就冷哂道:“你們既然已經有了主意,又何必來叩閽這一套?俸祿養你們這些臣子是幹什麼的?依此辦理吧!”
“這天使人選……”蔣遙在夜風裡咳嗽了幾聲,目光深沉的看向了城門之上,緩緩道,“陛下,還請聶舍人出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