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頤殿上,溫太妃看着明紅衫子的女郎獨自遞上硃紅錦盒,與高太后、下首的武英夫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慈愛的拍了拍她的手:“卻勞你這孩子跑這一回。”
說着,從腕上褪了一隻累絲嵌寶的鐲子與她,那女郎抿嘴一笑,推辭道:“方纔已經得了太妃的見面禮,如今不過順路爲之,怎麼好再收太妃的東西。”
旁邊高太后笑着道:“這也不打緊,這鐲子是今年鄴都才風行起來的,你戴着玩罷。”
聽說不是什麼緊要的東西,那女郎方纔接了,左右顧盼,道:“聽高陽王說陛下已經到了,怎不見?”
“皇長子方纔弄溼了陛下的衣物,如今去換了。”下首武英郡夫人招手叫她下去,正在武英郡夫人身邊的曲氏含笑同她招呼道:“這就是孜紜妹妹?”
“幼菽姐姐好眼力。”明紅衫子的女郎蘇孜紜在武英郡夫人略靠後的地方坐了,嫣然道,“咱們上回見面有好些年了呢,姐姐竟然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回過來,幾位表姐妹都道我與嘉懿望着差不多,竟是分不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曲氏悄悄同她道:“我卻是猜的,方纔我與你母親說話,她無意中提到嘉懿喜歡碧色,我想你穿的衫子色做明紅,離那碧色甚遠,多半不是嘉懿。”
蘇孜紜恍然大悟,掩嘴而笑:“我道姐姐如今還記得我呢!”
“十幾年了,要說真清楚還真不太成,到底當時我也才七歲呢。”曲氏遞個眼神過去,笑着問,“怎不見嘉懿?”
蘇孜紜朝她眨了眨眼睛:“姐姐說呢?”
兩人一齊曖昧的笑了起來,曲氏欣慰道:“高陽王是良人,足以託付終身。”
“姐姐說他好,想來是好的。”蘇孜紜笑着同她咬耳朵,“我想姨母說的親事該錯不了,方纔看到高陽王時覺得他未免太文氣了些,好在嘉懿彷彿很喜歡他,如今兩個人去後頭看薔薇花了——咿,那姬照三言兩語就把她哄了走,他們兩個倒是有緣分。”
曲氏見她談起高陽王與蘇嘉懿離開時並無芥蒂,心裡倒是放了心,暗道可算沒鬧出兩女爭夫的事情來,欣慰道:“有緣分是好事,一會宴開也不要叫他們了,叫他們多說幾句話罷。”
蘇孜紜點頭稱是。
她們這邊竊竊私語,那邊牧碧微也藉着喝茶的功夫問阿善:“可是看準了?”
“高陽王前腳出去,奴婢後腳跟上去的,哪裡會看錯?”阿善笑着道,“那女郎生得極美,奴婢看也未必比這殿里人差什麼,喏,那邊那個彷彿是她姊妹,據說都是武英郡公家的女郎?”
“咿,怪道今兒這位夫人忽然過來,我彷彿記得武英郡公是在營州的?”牧碧微轉過頭去問戴氏,她最愛打探這些消息,方纔因見武英郡夫人眼生,早就同幾個人咬過耳朵了,如今被牧碧微一問,就神神秘秘的湊過來道:“娘娘問武英郡夫人的兩個女郎?如今在她身邊的那一個叫蘇孜紜,想是長女,另外一個叫蘇嘉懿的這會怕是在外頭呢!”
牧碧微就驚奇道:“你倒是消息靈通!這麼會功夫連名姓都打探出來了?”
戴氏掩袖而笑:“這有什麼?妾身方纔悄悄問過旁邊和頤殿裡的侍者,這也不是什麼不能問不能說的問題,妾身方纔進來瞧見那武英郡夫人就奇怪呢,這和頤殿咱們雖然來的少,可逢着年節總也要過來應個卯的,自來命婦妾身都看得眼熟,惟獨這夫人陌生,妾身少不得要多問一問。”
她壓低了嗓子,“妾身猜啊,這武英郡夫人忽然出現在這兒,怕是與高陽王的婚事脫不了關係!”
“她家女郎的風評你可曉得?”涉及高陽王,牧碧微不免也多問了問。
戴氏笑道:“娘娘這可爲難妾身了,這蘇家遠在營州,遠着呢,妾身雖然好打聽,被拘束在這宮裡頭有能夠聽到多遠的消息呢?”
這邊說着話兒,那邊姬深換了衣服,仍舊是捨不得的抱着皇長子出來了,他身後跟着的侍者卻抱了皇三女,見他出來,衆人又行禮,姬深嘴角含笑,命了平身,道:“如今時辰也差不多了……”
說着眼睛就看向了高太后,太后點頭道:“開宴吧!”
宴設在偏殿,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如今太后這麼一說,自有侍者過去通知,衆人簇擁着太后、姬深往偏殿而去,牧碧微站起身來,隨意往武英郡夫人那邊一瞥,就見那蘇孜紜眼望姬深,腳下步伐就頓了一下,被左昭儀曲氏輕輕拍了拍,這才下意識的舉步,轉頭低聲對曲氏說了幾句什麼,就見曲氏笑容一頓,露出憂色來,向她微微苦笑。
牧碧微若有所思。
到了偏殿,按次序入了座,姬深居上首一看,就咦道:“四弟呢?”
今兒雖然只是妃以上主位在,並宗室裡頭的人,算起來唯一的外人就是武英郡夫人並其女了,但也有些濟濟一堂的意思,姬深原對宗室也不很上心,只是他與高陽王幼時一起長大,感情是不錯的,高陽王身爲御弟,位置又靠前,如今他的席上空着,姬深卻是一望便覺得了,當下就問左右。
太后還沒回答,卻聽底下一把清脆悅耳的嗓子搶先道:“高陽王方纔去取太妃忘在樂年殿裡的賀禮了!”
姬深聞言就循聲望去,見殿下靠前的位置,一個着明紅衫子的女郎,雙瞳剪水,正盈盈向殿上望來,其風華皎潔、氣度高貴,竟不在殿中羣美之下,赫赫皇皇,儀態萬方,他見這女郎梳着未出閣的髮式,頓時就留了心,問道:“這是?”
雷墨低眉順眼,正待回答,高太后已經輕皺了下眉,只是她見武英郡夫人並未呵斥自己的女兒,就淡淡道:“這是你姨母的長女,論起來也是你的表妹,閨名孜紜的。”
蘇孜紜趁勢就起身對姬深行禮,口稱表兄道:“在營州時就聽母親說過幾位表兄,不想這回回外祖家,恰好趕上了三表兄喜誕長子,方纔還沒賀過表兄!”
她這麼鶯聲燕語,姬深笑容可掬,雖然抱着皇長子,亦是擡手虛扶了一把,和聲道:“都是自家親戚,表妹何必多禮?”
他們表兄妹見禮問安,眉目傳情,在場的妃子卻都陰了臉,戴氏頭一個忍耐不住,咬牙切齒的啐道:“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郎!大庭廣衆的,就勾引陛下!”
她旁邊焦氏、顏氏雖然沒吭聲,但都蹙緊了眉,顯然很不喜歡這蘇孜紜,葉寒夕左右是爲了報仇才進宮的,對姬深半點感情也無,倒是一臉的繞有興趣,小聲與牧碧微道:“牧姐姐你可留意到?方纔陛下才換好了衣袍出來,那蘇家女郎看到陛下,就是眼睛一亮呢!”
“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牧碧微淡然一笑,目光卻向步榮衣看去,口中與葉寒夕說道,“反過來,女有懷春,吉士誘之——雖然方纔正殿裡頭雲鬢花顏金步搖的人多了,陛下沒留意到這位蘇家女郎,自然也談不上對她故意引誘,只是陛下生得俊秀無雙,今兒爲着皇長子滿月,預備來換的也是一身袞服,迷倒了蘇家女郎並不奇怪。”
葉寒夕掩嘴而笑:“這蘇家女郎是陛下的表妹,咱們宮裡可還有一個表妹在這兒呢!姐姐看看高婕妤,方纔蘇家女郎叫陛下表兄時,她就把頭撇開了!”
牧碧微心想,依高峻所言,這高清綰進宮別有緣故,對姬深還真是未必立刻有了極深厚的感情,只不過同爲姬深的表妹,別看她和太后一個姓,那蘇孜紜是蘇家的女郎,論尊貴,論在太后心裡的上心程度,她還當真未必比得上蘇孜紜。
因她沒留意到高太后方纔的皺眉,就琢磨起了今兒這麼一出到底是不是高太后的意思,爲要趁着皇長子之勢再增加宮中世家貴胄之女的勢力?
那邊蘇孜紜落落大方的與姬深寒暄了半晌纔在武英郡夫人的咳嗽下還座,坐下之後,但見她容光煥發,雙頰自然生暈,望去越發美豔不可方物,雖然察覺到了衆妃不善的注視,但那蘇孜紜出身尊貴又被武英郡夫人寵愛慣了,壓根就沒當回事,依舊不時同姬深傳送秋波。
她卻未留意到,步榮衣嘴角依舊含着笑,手裡卻狠狠的捏緊了杯盞,另一隻手,則伸到旁邊貼身宮女落燕的胳膊上,用力一掐,落燕痛極,在這場合,卻是萬萬不敢叫出來的,只得死勁咬住了嘴脣,低着頭,眼淚在眼眶裡一個勁的打着轉。
就聽步榮衣輕描淡寫的藉着舉袖的光景冷聲道:“敢掉淚惹了人注意,仔細你的皮!”
落燕渾身一抖,死死的把淚憋了回去……
相比妃子們的警惕與怨懟,宗室裡頭卻輕鬆多了,縱然宮裡再添一位貴女,也不過是一份賀禮的事情,皆是談笑從容——何況武英郡夫人,那是太后嫡親姐姐,她的女兒的笑話,可也不是隨便能看的。
在這樣各懷心思裡,滿月宴到底熱熱鬧鬧的開了,吉祥祝福的話語並金珠玉器落雪也似的堆砌起來,雖則是皇長子與皇三女的滿月宴,到底人人都更側重些皇長子——姬深當衆給自己的長子起了名字——姬恢。
皇室這一代子女皆從心部,男子爲豎心,女子爲心字底,恢者,大也,甚是符合其長子的身份,再加上恢亦有復的意思,卻是姬深希望這個子嗣之後,自己能夠有更多的皇子順利平安出生。
沾了同胞兄長的光,皇三女亦有了正經的封號長康——聽到皇三女的封號後,牧碧微想起來西平不在身邊,往四周看了看,才發現西平公主正與靄陽縣主同踞一席,兩個人說說笑笑,樊氏、鄧氏、蝶兒等人伺候在側,她這才放了心。
滿月宴不管蘇孜紜的舉止引起多少人不滿,至少表面上還是一派和氣,花團錦簇,一直到宴會過半,高陽王才與一個淡綠衫子的女郎一前一後進了來,兩人都是神采飛揚,那淡綠衫子的女郎手裡還拿了幾枝開得正好的薔薇花,發間也落了幾片花瓣,他們進來,分別向姬深與太后告罪,姬深自己久歷花叢,固然蘇孜紜方纔只說高陽王出去替溫太妃拿東西,如今哪裡還不清楚眼前兩人一同進來的緣故?
他打量了一番蘇嘉懿,見她容貌不在蘇孜紜之下,對自己行禮說話極爲大方,對着高陽王卻不時含羞而笑,而高陽王注視她的目光亦是極爲溫柔,不覺打趣道:“今兒朕之長子的滿月宴倒是成就了一雙好事!”
“陛下這是說自己呢。”蘇家姐妹向來潑辣得緊,這蘇嘉懿對着心上人高陽王含羞帶怯,如今她眼裡可沒有旁的人,便是姬深她也不憷,張口就道,“陛下這一回得了一子並一女,湊在一起,豈不是一個好字?”
“朕說的是成雙,朕得雙生子女是一件,卻有人是另一件。”姬深如今心情正好,何況他對美貌的女子,尤其還是自己的表妹並弟弟未來的王妃,自然越發和顏悅色,因此並不惱怒,笑着說道。
蘇嘉懿雖然也被他容貌所懾,但她到底更中意高陽王,如今也不耐煩和姬深多說,就嗔怪道:“陛下取笑人,咱們不要在這裡了!”
高陽王亦有此意,一本正經的對姬深、高太后並溫太妃一禮,道:“照不打擾母后、母妃與皇兄!”
“好孩子,你們下去罷,席上酒菜涼了只管叫人去換。”高太后見他們投緣,正中下懷,自覺對溫太妃也能交代了,哪有不答應的?當下和聲道。
溫太妃對蘇嘉懿的容貌、出身亦是極爲滿意,心頭暗忖若是蘇嘉懿性情也好,那就沒什麼可挑剔的了,兩人含笑目送他們下了殿,高陽王就要蘇嘉懿到自己席上去,蘇嘉懿想也是昏了頭了,竟然當真就這麼衆目睽睽的要過去——虧得武英郡夫人見不好,命身邊使女匆匆繞了個圈子堵住她,道:“二孃,夫人要你過去呢,那邊給你留了席位。”
這使女是武英郡夫人的心腹,自來說話要隨意些,此刻就打趣道,“要說二孃一定要坐過去也不是不成,只不過如今還不到時候呢,往後想坐到一起還怕沒機會嗎?這回就先去陪一陪夫人並大娘罷!”
聞言蘇嘉懿方反應過來,與高陽王均是面上一紅,蘇嘉懿跺足嗔道:“薄奴最壞了,我不過是一時間走錯了方向罷了!”
使女薄奴忍笑點頭:“是是是,那麼二孃如今跟奴婢過去罷!”
蘇嘉懿看了眼高陽王,待他小聲道:“你先過去,到底是皇長子滿月宴,咱們總要應付應付,回頭……”他看了眼殿外,兩人都是心照不宣。
薄奴忍不住道:“二孃……”
“你什麼都沒聽見沒看見!”蘇嘉懿與高陽王對望時還是眼波脈脈,回過頭來就張牙舞爪的威脅道,“回到席上不許你亂說!”
就聽薄奴冷靜的道:“二孃,高陽王還在這兒!”
“……”蘇嘉懿迅速收斂儀態,目不斜視、端莊優雅的隨她還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