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少昊軍隊安靜的很,連個風吹草動都不見。可是,所有人都沒有因此放鬆下來,反而是增了萬分的警惕,絲毫不敢怠慢。
寒雪是後來才知道,玄啓去救被圍困在山谷的將士時,賢妃安茹也是執意跟着去了的。耶律瑤放出的暗箭,是用西域常見的一種小巧的弓弩射出來的,威力極大,煨過毒的箭矢是用純銀所致。若距離適當,強勁的力道甚至能一下子輕易穿透一頭牛的身體。
安茹本是替玄啓擋了那一箭,可箭卻是直直穿透了安茹的胸膛又射在玄啓的左肩上。李院正說,若不是安茹擋了這一下,那箭恐怕會就此穿透玄啓的肩骨。玄啓肩上的傷沒有性命之憂,並沒有寒雪聽來的“危在旦夕”那麼嚴重,只是體內的餘毒有些麻煩。然而賢妃安茹卻是當場死於毒箭之下,連跟兄長告別的時間都沒有。
寒雪每日都會到專門供奉着安老將軍和安茹靈位的營帳裡去進香,她爲安斌可惜,也爲安茹可惜。安斌曾經身爲父親的副將,想必也是驍勇善戰的猛將,不想沒能戰死在沙場上,卻死於耶律瑤的奸計之下。他若在天有靈,怎能甘心。
而安茹,寒雪一直都知道,這個女子是深宮中少數幾個能維持正直骨氣的女子。雖然她們接觸的不多,相處的時候,安茹對自己多半也很苛刻,可安茹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剛強女子。只可惜,天妒紅顏,她最後還是爲了心愛的人而死,也許,安茹是從不後悔的。
寒雪幼時,因着安斌是藍靖副將的關係,安宸其實曾遠遠地見過她,不過並沒有機會罩面。只是知道藍家有一個喜歡穿粉色小襖的像雪團兒一樣可愛的娃娃。
寒雪見着安宸,幾次想出言安慰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在他們捨身爲國的時候,她卻在家裡爲兒女私情萎靡不振,比起他們,自己真是不配做藍家的後人。
安宸心中雖然難過,可是卻沒有消沉,卻是反過來安慰寒雪,說命數總是不由人的,安家自祖上起便是一門忠烈,父親和妹妹爲國捐軀,不辱沒安家精忠報國的精神!
寒雪本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縱然有着大智慧,在諸多擅長兵法的將軍面前也沒有發揮的餘地。於是,每日玄啓起身去跟衆人商討軍情,她便領了香染換上輕便的衣服,跟着李院正和御醫們爲傷員處理傷口,能出一分力就出一分力。
寒雪不喜歡面對死亡,所以自幼不喜醫術,每每看着一些傷重的士兵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她都心痛難當,只覺得戰爭何其殘酷。“一將功成萬骨枯”,犧牲的都是無辜的生命。
可是現在,寒雪仍是覺得自己真的變堅強了,她甚至能站在一邊,面不改色地跟着李院正學習處理那些不堪入目的傷口。若是以前,她不是逃避,就是會見血便暈。可是現在她知道,她站在玄啓身邊,她的表現在將士的眼中,會間接變成他們對玄啓的印象。
玄啓能夠跟將士們同甘共苦,她也能做到。她和玄啓是一體的,她是個小女子,沒有安邦定國的抱負,便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在精神上對將士們產生一些好的影響。
大半個月下來,寒雪已經能正確地叫出所有將領的名字和官銜,衆人更是對這個傳聞中的雲舒夫人印象頗好,在將士們面前,寒雪努力讓自己扮演好那個美麗高雅、溫和大方、端莊賢惠、又總是笑容滿面的雲舒夫人。回到玄啓營帳裡,卻又恢復成那個在夫君面前喜歡撒嬌扮可憐,偶爾還有些嬌蠻任性小計較的納蘭寒雪。
寒雪每日去給將士們送水送飯或者爲傷員換藥的時候,已經有人敢跟她說笑,甚至有幾個認識藍靖的老將當着玄啓的面連連誇獎寒雪,說她識大體知進退,不愧是藍將軍的女兒,更有當年藍夫人臨危不亂的風範。
安宸開玩笑說,短短的時間內,寒雪在軍中的影響力都要超過自己了,乾脆這帥印由寒雪來掌管,而他就老老實實當個先鋒好了。
不過,玄啓雖然很爲寒雪自豪,可每天晚上仍是忍不住會抱着她吃醋,說早知道她在這裡會如此招人喜歡,就該將她好好藏起來,不讓那麼多人看見她的好。
然而,令寒雪擔憂的,便是玄啓體內不知道何時會再次發作的餘毒,還有隻身前去少昊軍營探聽消息,卻一直音信全無的風無痕。不過,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至少說明風無痕是安全的,這讓寒雪又放心不少。
難得風和日麗的西疆古州冬日裡,玄啓一大早就同安宸去巡視防務,寒雪想趁着日頭正高,將玄啓換下的衣服洗了,再將被褥掛在外面的竹竿上曬曬。她親手做了午膳等着他回來,可玄啓回來的時候,行色匆匆,臉色更是蒼白得嚇人。
他進了營帳便將所有的人統統撤出去,寒雪以爲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卻見營帳簾子放下來的一剎那,玄啓突然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着心口,額角滲出豆大的冷汗來。寒雪一下慌了神,韓徵領着李院正匆匆趕過來,寒雪方知,這正是玄啓體內餘毒發作的徵兆。
此毒發作之時,心中灼燒似火焚,痛如萬蟲噬咬,而且玄啓親征之時,身上本來就帶着病,李院正好不容易給他將氣血調理平順,卻不想又遭此變故,這使得玄啓本來還沒完全恢復的身子再次大傷元氣。
外面的將士們只知道玄啓的箭傷無礙,卻不知他帶病出徵還中了蠱毒,只有韓徵幾個最親近的人知曉。今日,玄啓在巡視軍務時毒性突然發作,這一次比上一次發作的時候還要難以忍受。
玄啓幾乎用盡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營帳裡。萬一,他身中奇毒的事傳出去,恐怕會引起軍心動盪。而兩軍對壘,軍心不穩是最大的禁忌。
李院正用鍼灸術令玄啓昏睡過去,才能減輕一些痛苦,可是睡夢中的玄啓,仍是緊鎖着眉宇,他渾身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陣陣難以抑制的顫抖從他們緊緊相握的手心上傳遞過來,令寒雪心底控制不住地涌起巨大的恐慌來。如果可以,她真想跟他一起分擔。
寒雪心疼地伸手向撫平他的眉心,可是那裡始終都緊緊糾結在一起,就像寒雪緊緊揪在一起的心。
“啓稟陛下、夫人,軍營外有一個西域來的異邦大夫,說是風公子讓他來的,他無論如何都要見陛下和夫人一面。他還說,風公子和陛下是一年前在京城莫憂湖畔重逢的。”外面的侍衛並不知道玄啓此時正在昏睡中,只站在營帳外大聲稟告道。
寒雪聞言,心中一喜,一年前在莫憂湖畔跟風無痕重逢的事,只有當時在場的他們幾人知道,那人這麼說,便足以說明的確是風無痕讓他來的。而且,他既然是個西域來的異邦大夫,想必是風無痕請他來看看玄啓身上的蠱毒。
陸彥青連忙出去將那個異邦大夫帶進來,那人身穿奇怪的異邦服侍,頭臉都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了一雙炯炯有神卻飽含滄桑的黑亮眸子。
那人始終都不發一言,李院正將他讓到玄啓的牀榻邊,寒雪此時的臉色也不比玄啓好多少。他瞧見坐在牀畔緊緊握着玄啓的寒雪,眸中幾不可查地閃過一絲心疼,隨即伸手探上玄啓的脈門,細細診斷起來。
片刻之後,那人從懷中掏出一隻小藥瓶,倒出幾顆藥丸喂玄啓吃下,又在他全身的幾個穴位上各紮了一針,隨即起身,用左手困難地寫了一句話:噬心蠱毒,需獨門解藥方能化解,下次毒發在十日之後。
陸彥青見狀,不由得握緊手中的劍,渾身散發出警惕的氣息來。他看的出,此人在極力掩飾自己的身份,紙張上的漢字雖然歪歪扭扭,但他書寫的筆畫順序沒有一絲一毫的錯誤,一看便知是深入學習過,所以陸彥青敢斷定,這個人是刻意用左手書寫,想要掩飾自己並不是西域來的異邦大夫。
那人寫完,便想要離去。陸彥青抽出寶劍抵在他的頸項上冷冷說道:“這位先生既然是風公子的朋友,爲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陸侍衛,他是自己人,你把劍收起來吧。”寒雪的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玄啓,柔緩的嗓音有些哽咽,卻透着胸有成竹的肯定。
陸彥青並沒有將劍收起來,反而更加冷冽了幾分說道:“夫人,恕末將不能遵命。此人分明是要掩飾自己的身份,末將不能就這樣讓他走。”
屋子裡靜默了好一會兒,寒雪這才擡眸,淚眼盈盈地望向這個有些奇怪的異邦大夫。
寒雪定定望着那人的眸子,那個動作,她不會認錯的,習慣用左手執藥瓶,右手小指和無名指夾着瓶塞拔開,然後將藥丸倒在右手手心再蓋上瓶塞,收起藥瓶後才喂病人吃藥的一套動作,優雅沉穩不緊不慢,分明就是寒譽的習慣。生活在一起十多年,寒譽的習慣,不知不覺已經成積累成了寒雪腦中深刻的記憶。
“哥……”寒雪起身來到這人身後,顫巍巍的一聲喚,令所有人不由瞪大了眼睛盯着這個異邦大夫。若是風無痕,斷沒有打扮成這樣的必要。而寒雪喚他一聲哥哥,這個人,除了已經墜崖身亡的納蘭寒譽,還會有別人嗎!
寒譽安靜地站了好一會兒,這才嘆息着將頭臉露出來,香染見到寒譽,驚喜的捂着嘴痛哭。
“少爺,香染以爲少爺是真的……”香染無法說出“死”這個字。不過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納蘭家至少還留下了唯一的根苗。
“唉,沒想到打扮成這樣,也能讓你認出來。”寒譽無奈地轉身面對寒雪,久別重逢的欣喜卻被籠罩在二人之間的淡淡憂傷衝散了。
“侯爺?!”韓徵、陸彥青和李院正皆震驚地盯着寒譽的臉面面相覷,寒譽愣了一下,這纔想起,自己似乎是被玄啓追封爲“孝義侯”的,隨即冷笑一聲,並沒有迴應。
一想到父母慘死之事,寒譽就恨不得將玄啓碎屍萬段。若玄啓不是寒雪所愛的男人,他又豈會出面,他很想看着東方玄啓痛死,可是他得知寒雪也在軍營,知道寒雪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玄啓,心痛之餘,更不願意看寒雪傷心難過。
所以,寒譽這才隱藏身份,藉着風無痕的名義,想看寒雪一眼就走。至於玄啓的毒,他縱然是神仙降世,也無能爲力,只能略略提點他們一番,能不能尋到解藥,就要看玄啓的造化。
“哥,你還活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寒雪撲在寒譽懷裡痛哭道:“哥,你是不是怪我又回到玄啓身邊來,所以纔不願意見我的?可是,我回來是有原因的,玄啓他其實……”
寒雪急急想要解釋並不是玄啓下旨賜死爹孃,卻見寒譽輕輕拍着她的肩頭安慰道:“哥哥,只是不忍心看着你難過。若不是遇到風弟,他求我來救東方玄啓一命,我實在是不願再跟天家的人扯上任何關係。”
寒雪瞪大眼睛止住哭聲:“哥,你見到風哥哥了?”
寒譽點點頭。當初,他墜崖之後被掛在樹枝上,他知道朝廷定然還會派人來尋屍體,便照着風無痕當年被追殺時所作的一切,造了自己被野獸吞食的假象。他當時身上有傷,被路過的一支西域來的商隊所救,便一路跟着他們來了古州。
“那,風哥哥沒跟你說爹孃被賜死的真相嗎?”寒雪訝異道。
“真相?”寒譽皺起眉心,難道這件事真的像風無痕說的一樣,另有隱情?
半個多月前,風無痕到古州城裡置辦了些易容術所需要的物品,二人無意間碰上,算來正是風無痕那日離開軍營,準備潛入少昊軍營的那天。
風無痕求寒譽來看看玄啓的身體,也看看寒雪。風無痕本來是氣怒着拒絕爲玄啓療毒的,可是風無痕當時行色匆匆,似乎極爲趕時間,他只對寒譽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他一時半會兒也講不完這個故事,只要寒譽來見玄啓和寒譽,見到了,寒雪自會將所有的事統統說給他知曉。
然而,家破人亡的仇恨豈能輕易化解,寒譽自見到風無痕之後一直都在掙扎,最後還是決定來看看。寒雪苦嘆一聲,將其他人都遣退,這纔將所有恩怨的緣起緣滅一一細細說給寒譽聽。
待陸彥青、韓徵、李院正和香染在營帳外等了快一個時辰,寒雪纔將事情的始末給寒譽解釋清楚。寒譽聽完,頓時鬆了一口氣,他想,幸好他今天來了,不然,他以後一定會後悔。
寒雪再將四人喚進來,四人再看寒譽的表情時,卻見他神情平靜淡然,確是已經釋懷的摸樣。香染自然知道寒雪是將慈安太后的所作所爲講給了寒譽聽,只是韓徵和陸彥青依舊對此心存疑慮,玄啓既然將此事毅力承擔,便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所以陸彥青和韓徵雖然知道賜死的聖旨有問題,卻不敢多問一句關於真相的問題。
“這個毒,名爲噬心蠱,是苗疆巫蠱術士研製的極爲詭異的蠱毒,專門用來折磨不聽話的奴隸,只有獨門解藥才能化解。本來一百多年前,噬心蠱的製法和解法就已經失傳了,我也是在一本古老的巫醫手札裡見過對於噬心蠱的記載。耶律瑤怎麼會有這個毒,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寒譽細細將自己對噬心蠱毒的認知說給衆人聽:“噬心蠱毒除了獨門解藥,其他方法根本不可能將毒素肅清。蠱毒種在人體內後並不會立即發作,而是等到三五日之後,待蠱毒長好,纔會發作,第一次毒發和第二次毒發的時間,相差二十天,陛下此次毒發,應該是第二次了吧。”
寒譽說着看向韓徵,就見韓徵沉着臉色點點頭:“夫人來的前一天,陛下的毒就發作過一次。”
寒譽點點頭繼續道:“每毒發一次,毒素就深入一份。第一次毒發其實並不難忍受,但以後就會心痛難忍,而且毒發的時間間隔會縮短,第三次毒發在第二次毒發的十天之後發作,第四次是五天,以後,就是每隔三天發作一次。若半年內無法拿到解藥,那麼噬心蠱毒就會變成每日發作一次,直至將人逼瘋,中毒者往往會因爲無法忍受那種痛苦而選擇自盡。”
衆人皆聽出一身的冷汗,而寒雪更關心的是,假如這種毒已經在一百多年前就失傳,那耶律瑤那裡究竟會不會有解藥。
衆人守着玄啓靜坐,直到暮靄漸沉,天空漸漸黑下來。忽而,一個侍衛又在營帳外稟告道:“啓稟陛下、夫人,少昊國瑤姬公主送來信函一封,她說,這封信的內容,關係到夫人最在乎的東西,所以請夫人務必親啓。”
陸彥青將信用汗巾墊着拿進來,又用寒譽的銀針驗了毒,纔敢交給寒雪。
果然,信中的內容,是跟噬心蠱毒有關的。
“小姐,那個葉冰……不,是耶律瑤,她究竟想幹什麼啊。”香染從寒雪手中拿過信件。
“她要我,用自己去換噬心蠱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