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啓其實是真的不想起。他算是明白了爲什麼歷史上有那麼多的帝王爲了心愛的女子不惜付出一切,有的甚至願意用江山來換。
“從此君王不早朝”,他以前頗看不起那些爲了女人荒廢政事的皇帝,現在看來,但凡是個凡人,都會有弱點,都會希望有人愛能愛人,即使身爲九五之尊,也總有擺脫不掉的人性在裡面。倘若自制力稍微弱那麼一點點,紅顏禍水,便不止是對女子的批判,同時更是對那些自制力薄弱的君主的諷刺。
帝王失職卻將錯誤歸咎於一個女人身上,是他一向不屑的行爲。所以對於紅顏禍水這個詞,他一直都是用“嚴於律己”這樣的態度來看待。一個帝王爲了女人丟掉江山,聽起來是多麼荒唐窩囊的事,可同時也是幸運的,至少天下有這樣一個人,願意讓這個帝王丟棄一切。
然而,玄啓並不認爲自己是個昏君,他相信自己既可以當個好皇帝,同時也可以好好地愛寒雪。即使是爲了她,他也要成爲她最強大的後盾。而且,他也不認爲他的雪兒會是個紅顏禍水,以她的聰明才智,以後會是他最好的內助也說不定。
“今天你不是要上普度寺還願嗎?我陪你去吧。”玄啓起身將衣衫披上,然後又從衣櫃裡找出寒雪的衣服,一件一件給她穿上。
寒雪本想阻止玄啓的動作,畢竟讓一個帝王給她穿衣服,傳出去有損他的英明形象。可是她只要想開口阻止,他便吻她一回。這麼折騰了兩三回,寒雪便乖乖地由着他。
玄啓叫了韓徵和香染進來伺候,香染偷笑着將二人換下的衣服拿去洗,臨去的時候還調皮地朝着二人行了個宮禮道:“恭喜陛下,恭喜主子。”
寒雪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情緒又一次涌上羞意來。她入宮那夜落紅造假的事,她只跟香染一個人說過,甚至連父母兄長都沒有講過。這個丫頭,不是她平常太寵着了吧,居然連他們都敢調侃了。
玄啓倒是不在意,他淡定地將昨夜寒雪偷偷放在身下的白色圓帕疊起來,裝在一隻精巧的盒子裡交給韓徵而後說了什麼。寒雪見着,臉色更紅了,待韓徵出去她才結結巴巴地問玄啓將那盒子弄哪裡去了。原來玄啓是要韓徵回宮後將那圓帕跟原來那個造假的換出來然後將那假的燒了。否則若是被有心人發現什麼,總是會給寒雪惹來麻煩。
寒雪羞怯之餘再一次覺得無語。普通人家,新婚初夜的落紅都是由新娘自己收起來,到了宮裡,卻要交給彤使統一掛牌管理。算一算玄啓後宮裡那些女人,現在彤使那裡會有多少個這樣的圓帕呢?十個,二十個,還是更多?
想着想着,她不由氣上心頭。她暗暗下定決心,倘若玄啓以後再敢碰那些女人,她就給他好看,這是他金口御言許諾的。而且,就算他沒答應,寒雪也不認爲自己有那麼大的度量,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再往那些女人的屋裡鑽。只是,對於葉冰,她該怎麼辦呢?
她從來沒標榜過自己是聖人,她只是個普通的小女子,她有私心,所以希望自己的夫君可以全身心地只愛她一個。可她也知道葉冰對玄啓的感情有多深,她實在做不到將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可她不能也不願讓步。
即使她知道,後宮裡的女人不能嫉妒不能獨霸君王,而作爲一個帝王來講,後宮雨露均沾是爲了朝堂和後宮勢力的平衡,更何況,她還是一個沒有強硬後臺背景的妃嬪。可是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她發現,真的真的很難妥協。
玄啓正在給寒雪綰髮,突然發現鏡子裡的寒雪露出若有所思的苦惱表情來,也不由得微顰眉心,關切地吻吻她的額頭問:“怎麼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寒雪有些煩惱地搖搖頭,她知道自己不該拿這些事去煩他,可她也想知道將來他又會怎麼處理。“玄啓,我只是在想,等我們回了宮,會怎麼樣呢?”
“能怎麼樣呢?當然是跟現在一樣。”玄啓輕嘆着爲她綁好最後一根髮帶,“你這個小腦袋瓜是不是又胡思亂想了?我不是說了一切都有我呢,你只要在我不在身邊的時候多個心眼兒就行,畢竟我還要處理國事,不能每時每刻都跟在你身邊。”
他在鏡子裡瞧了瞧寒雪簡潔又不失高雅的髮髻,滿意地點點頭,之後又拿出一年前從寒雪頭上摘走的那隻珍珠簪給她插在髮髻上。圓潤的珍珠在她的髮髻上搖搖曳曳,爲她平添了幾分嫵媚。
“還記不記得這個?”
“這支珍珠簪,你一直留在身邊了?”寒雪驚喜地瞧着那泛着淡淡光暈的珍珠,這珍珠簪本是一對的,是她極爲喜愛的髮飾。那個時候玄啓從她頭上摘去一支,說要用這支髮簪作爲向她討還救命之恩的憑據,也不知現在他將它還給她,又會有什麼說法。
“嗯,留着。一直放在紫宸殿牀頭的暗格裡。”玄啓從背後抱住她,“我那時候還說過,要用這支髮簪向你索要救命之恩的回報。現在,我就用它來換,換你一生一世……不,是生生世世都要留在我身邊,永遠永遠都不許離開。”
他把下巴擱在她的肩窩裡,透過鏡子定定地看着她嬌美的容顏。她握住他環着她的手臂,淺淺的微笑裡盛滿了甜甜的幸福,覺得自己剛纔的擔憂有些多餘。
生生世世,永不相離。永遠這個詞太過沉重也太過虛無,誰也不知道誓言究竟能不能維持到永遠那麼長。可是爹爹曾經說,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要珍惜盡在眼前的幸福,那麼她還在顧慮什麼呢?既然愛了,不如就用力愛下去。
待寒雪戴上帷帽出得門來的時候,正看見陸彥青舉着趕車的鞭子站在馬車邊等着。寒譽同父親去了濟世堂調配要呈給太后的藥引,玄英聽說是昨夜跟寒譽喝酒喝多了,所以睡到現在還沒起,韓徵和香染都被玄啓留在府中,所以這一趟,只有他們三人。
寒雪踩着小板凳上了馬車,發現玄啓手裡正讀着一封宮裡送過來的密摺。他見寒雪上來,淺笑着向她伸出手來。
“過來。”他拉着寒雪坐在身邊,竟很是理所當然地將手裡的密摺遞給寒雪道:“看看這個。”
寒雪愣了愣,可見他眼裡認真的表情,也便沒再多推辭。她接過仔細一瞧,疑惑地看着玄啓,“這,是安王爺舉薦的準備添補朝中職位空缺的名單?有好幾個不都是今年科考中榜的人嗎?”
玄啓點點頭。
“這個狀元郎裴元慶我聽人說過,可是讀書和實幹根本是兩回事,即使他能考中狀元,沒經過磨礪便擔任戶部尚書這樣重要的高層職位,他能勝任嗎?”
“哼!這名單可不是安王一個人擬的,恐怕多半是蕭鼎那個老狐狸的意思。裴元慶可是蕭鼎的得意門生啊。”玄啓冷笑着將密摺從寒雪手裡抽過來扔在一邊,“朕就知道他會玩兒這手,會藉着安王的手,渾水摸魚讓自己人上臺。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以爲猜透了我的心思,卻不知道我早在背後撒好網等他們了。”
寒雪腦子迅速地將玄啓的話思考一遍,恍然大悟道:“你根本是故意安排這次出巡的對不對?就是爲了給他們製造機會,所以看似是蕭丞相藉着安王的手安排自己的人入朝,其實那裡面有你的人,而且還是個很重要的角色。”
寒雪驚訝於玄啓運籌帷幄的高明手段,“他們明知道你雖會懷疑他們舉薦的人可你仍是會用,以爲你的目的是爲了通過監視那些人順藤摸瓜地找出他們結黨營私的證據。他們將所有的人混在一起舉薦給你,想讓你不能確定究竟哪個纔是他們的人,畢竟要從這麼多人裡分辨出忠奸很難也需要時間,可是他們萬萬想不到自己身邊有鬼。”
“還是夫人深知我心。”玄啓挑挑眉,重重地在寒雪脣角落下一個吻。
“朕盤算着他們也該沉不住氣了,所以才順水推舟地策劃了這次出巡。蕭狐狸和安王肯定在暗中派人監視咱們的行蹤,咱們一出宮便直接來了青雲鎮,而且待了這麼多天,他們恐怕以爲朕只是爲了你才特意安排這次出巡的。雖然我是真的想帶你回家看看的,可是事先沒跟你說我還有其他的目的,你會不會生氣?”
唉。寒雪在心裡暗歎一聲,“我其實沒想過你是專門爲了我才安排這次出巡的,而且你身爲天子,爲我一人這麼做也是不對的,所以我並不意外。再說,你也是想讓我得一個名正言順回家瞧瞧爹孃的機會,以後就算有人用這件事說我魅主,我也可以說你是爲了獎勵我哥哥爲太后治病有功,順便帶我出宮的,既不會折損了你的英明,也不會讓我落個紅顏禍水的名聲。”
寒雪朝他露出一個明媚的笑臉來,“你都想的這麼周全了,我爲什麼要生氣呢?別多想了。不如來說說,你今天給玄英究竟安排了什麼任務?咱們一走,他恐怕沒多會兒也該出門了吧。”
玄啓一怔,有些驚愕地看着眼前的小女人,她比他想象的還要聰穎,明瞭一件事,就能挖出他後面的棋路來。
“我讓他去見一個人。”玄啓神秘的笑了笑,“就是那個劉懷亶的親叔父,上任戶部尚書。”
劉懷亶啊!時隔一年又聽見這個名字,寒雪仍是覺得討厭。她也是後來才知道,劉懷亶的親叔父在京城擔任戶部尚書一職。而劉尚書膝下無子女,因此頗疼愛這個親侄兒,所以纔將他寵的無法無天。
一年前她入宮後不久,劉懷亶就犯了人命官司,本來是要判斬刑的,後來卻改判終身監禁。劉尚書不久前告老還鄉,本屆的狀元郎裴元慶正是安王舉薦的頂替這個職位的新人。
“劉尚書表面清廉實則貪財如命,不過他也很聰明,知道什麼錢能收什麼錢不能收,所以我雖然知道他暗中收受賄賂,卻沒打算動他,就當他是爲我斂財,將來蕭狐狸倒臺,他的錢自然是要收繳入國庫的。劉尚書在職時跟蕭鼎的關係頗好。劉懷亶乃是劉家的獨苗,所以我要用劉懷亶的自由去跟他換一件東西。”
“戶部尚書啊。”寒雪沉吟了一下,“該不會這個劉尚書手裡有什麼賬簿這類的東西,能證明蕭丞相貪贓枉法。就像你說的,蕭丞相可是個精明的狐狸,我不認爲他能留下這麼致命的證據。”
“他是不會留下,可偏偏也有人防着他,所以,朕是絕對不能放棄這次機會的。”
寒雪擡頭仰視着他志在必得的摸樣,每每他心中拿定什麼大主意,在她面前時就會不自覺地用“朕”這樣的字眼,擲地有聲,那是他作爲一個帝王的驕傲和自信的表現。他嚴肅思考問題的樣子,每每都會令她癡迷,她很想很想看到當他壯志成酬的時候,他意氣風發的摸樣該是怎樣輝比日月。
一路上,馬車不急不緩地前行着,寒雪窩在玄啓的懷裡昏昏欲睡。待到寺門前,寒雪下車來環視周圍沒有任何變化的風景,心中感慨萬分。
普渡寺依然像從前一樣香火旺盛,寒雪從沒想過有一天,她還能兌現及笄時在佛前許下的願望,帶着如意郎君前來還願。回想一年前被劉懷亶逼婚的情景,那時她絕望的想死,更覺自己當初許下那個願望本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如今她願望成真,無論這尊大佛究竟有沒有靈性,她都會忠心地感謝上天給予她如此珍貴的恩賜。
寒雪領着玄啓來到那尊金身佛像前,她偷瞧着玄啓的臉,在心裡許了兩個願望。一個,希望他們可以白頭偕老情比金堅。一個,希望他可以得償所願,實現他心中遠大的抱負。
然而,事情的進展卻沒能像玄啓希望的方向發展。兩人剛剛在佛像前上了香,後面還有一長串的祈福過程沒完成,陸彥青便領着一個身着便衣的暗衛過來,陰沉着臉色低聲在玄啓耳邊說了句什麼,玄啓的臉色即刻大變,臉上的表情是一種寒雪從未見過的憤怒和吃驚。
玄啓顧不得跟寒雪解釋什麼,只說讓陸彥青留下陪寒雪完成後面沒完成的儀式,自己則解下馬車上的馬匹,翻身策馬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