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當初剛入宮時,寒雪還只是個沒有名分的秀女,而蘇晴卻是堂堂尚寢女官,低位的妃嬪見了她,都得禮讓三分。而今,寒雪已是僅居皇后之下的夫人,蘇晴卻只能當個普通的宮女,果然世事難料,在宮裡,興衰榮辱就更是難以預測。
看見蘇晴,寒雪就想到清荷,心裡的難過一起涌上來,本來是想好好勸慰蘇晴一番,卻不想,被蘇晴安慰了。
“夫人,荷兒雖然膽小,但卻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既然她肯爲了夫人隻身赴死,夫人必然待她恩重如山。相對奴婢這個姐姐,自從入宮以後,就沒怎麼照顧她,甚至一年到頭連面都見不到幾回。奴婢還要謝謝夫人能在荷兒最後的那些日子裡,給她親人一樣的溫暖。”蘇晴惆悵道。她當時雖然傷心,可悲傷漸漸沉澱下來之後,她卻也能看得很開。
她們姐妹本來早就該是死人,若不是那時候玄啓看中她身手了得,因此收她入了暗衛,而且承諾她會好好照顧她妹妹,她現在也不會有機會站在這裡。清荷的死,她只怪造化弄人,生死之事,總不是誰想控制就可以控制的了。
蘇晴見到夜鶯時,果然,夜鶯怯懦柔弱的氣質跟清荷有八分的相像,可是憑藉這幾年身爲暗衛鍛煉出來的敏銳直覺,蘇晴總是覺得在夜鶯清澈的眼底,有一抹難以察覺的清冷和精明,果然玄啓和陸彥青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而蘇晴來了之後,夜鶯就完全歇息下來養傷,幾乎就要足不出戶,偶爾,夜鶯會發現蘇晴總是眼神帶笑地注意着寒雪身邊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雖然她總是微笑的摸樣令人如沐春風一樣舒適,可夜鶯卻由此對蘇晴生了一分警惕之心。
果然天子身邊的人,都是不容小覷的,不然,皇帝也不會專門將蘇晴從暴室放出來留在寒雪身邊,看樣子她以後行事,更要小心幾分纔是。
話說納蘭一家被玄英請去王府做客,一留便留到了臘月二十,也不見玄英有放人的跡象。玄英說,反正快除夕了,玄啓定是要回宮過年的,屆時納蘭一家還是要住在他的王府,不如干脆住下,省得來回換住所徒增麻煩。
而寒雪正勸玄啓回宮過年,太后亦是派了人來請玄啓即刻回宮。玄啓想了想,寒雪如今已有四月的身孕,腹部已經微微見了隆起的形狀,寒雪說的也頗有道理,不管他怎樣討厭皇宮那個地方,總是不能將生母丟在一邊過年,何況他還要準備各地方官員及周邊小國諸侯入京朝奉歲貢之事。
於是玄啓令韓徵略微收拾收拾,準備兩日後就返程回宮。年後若是宮中無甚大事,還是要帶寒雪回到別宮繼續養胎。
玄啓發現,他已經愛上了這種身邊只有心愛女子一人的日子,沒有了其他的鶯鶯燕燕,眼不見心不煩,耳根清淨不說,兩個人的感情也是愈發甜膩起來,像是抹了蜜,一刻不見就在心中唸叨起彼此來。
夜鶯因爲腳傷,不能隨意走動,只好在自己屋裡用午膳。她趁衆人用膳的空擋,從她屋裡的後窗口偷偷召來信鴿,打算通知風無痕寒雪明日要跟玄啓回宮過年的事,順便想在當夜約見風無痕一面,請示他關於莫雲錦的案子下一步當如何進展。誰知,夜鶯剛剛關上窗戶,那白鴿便被人用石子從半空打了下來。
蘇晴拎着白鴿來到書房,將綁在信鴿腳上的一卷紙條遞給玄啓。玄啓面色冷峻地盯着紙捲上的“樓主”二字,猜想夜鶯欲聯繫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而夜鶯潛伏在寒雪身邊,除了要查莫雲錦的事,還有沒有其他的目的。
“陛下,屬下以爲,既然夜鶯跟這個‘樓主’約定了見面的時辰,不如將計就計,由屬下跟陸侍衛親自去會會這個‘樓主’。”蘇晴說出自己的想法。
玄啓又細細讀了讀紙條上的內容,點頭稱好,“朕也正有此意。不過,是朕和彥青一起去。”樓主這個稱呼,聽起來江湖味道十足,他很好奇,究竟是什麼人對莫雲錦和他的女人感興趣。
玄啓擺手截斷陸彥青和蘇晴想要阻止他的話,“你們不必擔憂,朕有個預感,這個‘樓主’似乎並沒有惡意,朕親自見見他,若能弄清楚他的目的更好。你們若不放心,就多帶幾個暗衛跟着,但是,一定要留下足夠的人手保護夫人的安全,明白嗎?”
玄啓將字條交給蘇晴,蘇晴將字條重新綁好,又將信鴿放出窗外。陸彥青跟蘇晴見玄啓主意已定,只得應聲退出去,而設法將夜鶯拖住,不讓她去見那個所謂“樓主”的任務,便落在了蘇晴身上。
晚膳之後,寒雪獨自半躺在牀上做小孩子的衣服,身邊只留了香染侍奉。蘇晴找到夜鶯,說宮裡送了些衣料還有繡花花樣,要用來趕製寒雪新年晚宴上穿的宮裝,陛下將此事交給她全權辦理,現在香染還在夫人屋裡伺候,可是明天一早宮裡就有人要來取選定的布料和花樣,晚了便來不及了,因此只能麻煩她幫忙挑挑看。
“夫人一向衣飾簡潔,尤其不喜歡宮裡繁複華貴到令人感覺累贅的衣裝首飾,但夫人如今貴爲夫人,陛下平常寵着夫人,不介意夫人愛穿什麼不愛穿什麼也就罷了,可總不能在新年晚宴上也由着性子,讓人在背後笑話堂堂一品夫人居然沒有一身像樣的能拿出來撐場面的衣裝。”
蘇晴的一番話合情合理,夜鶯只得應了,二人遂認認真真地對着一大堆布料花樣挑挑揀揀,幾乎就要被那些個華麗繁複的圖案晃花了眼。夜鶯這才發現,原來蘇晴平日裡看着極好說話,可認真起來竟然比香染還要挑剔三分。
平日裡寒雪吃的用的,香染便都要從最好的裡挑出最好的來,沒想到到了蘇晴這裡,幾乎就沒有幾樣入得了蘇晴的眼,精中求精,想必這是蘇晴常年在御前侍奉養成的習慣。
夜鶯暗暗叫苦,心中惦記着跟風無痕的約定,可是這邊卻不能隨意敷衍蘇晴以免露出馬腳,無奈之下也只能拿出萬般耐心來。然而夜鶯沒有發覺,她眼中時不時流露出來的焦急之色,從頭至尾都被蘇晴瞧得明明白白。
夜幕下的花街柳巷深處,燈紅酒綠,聲色靡靡,脂粉濃郁的香氣飄散了整條街道,衣衫單薄濃妝豔抹的姑娘們站在窗口,頻頻向外面的男客拋去媚眼,令那些喜好留戀聲色場所的恩客頓時酥軟了骨頭,心甘情願地捧着白花花的銀子,一頭鑽進掛着大紅燈籠的朱漆門內。
青樓雖然是個藏污納垢的渾濁之地,可那些酒肉**旖旎紅妝,卻又是最好的用來掩人耳目的工具。
“樓主,”夜無名閃身進到百花樓二層角落裡一處隱蔽安靜的房間裡,順手將房門關上,“屬下方纔在樓梯那裡遇到幾個人,其中有一個人的聲音,屬下聽出來正是上次拿着閻羅玉令要魅影樓除去劉尚書的人。”
風無痕端起茶碗的手在脣邊頓了頓,挑眉問道:“哦?你確定?那人是誰?”
夜無名肯定地點點頭,“雖然當初屬下沒看見那人的臉,不過聲音和身形確實分毫不差。屬下問了小二,說那人正是當朝宰相蕭鼎。”
夜無名辨認聲音的本事一向了得,就算對方刻意掩飾掉真實的聲音,只要讓夜無名聽上幾回,也能將人認出來,若他說是,定是有了十成的把握。
“蕭鼎……”風無痕泛着水光的薄脣貼着茶碗光滑的邊沿沉吟着這個名字。也難怪蕭鼎要殺劉尚書,那本賬簿上記載的都是跟蕭鼎有銀錢來往的大小官員,若說結黨營私貪污受賄,蕭鼎那些累累舊賬,足夠他掉一百次腦袋了。
風無痕猜想,玄啓要找那本賬簿,大概是準備動這位權傾朝野的蕭丞相了,只是賬簿送還了這麼久,卻沒聽說朝堂裡有什麼大的動靜,反而是天子帶着最寵愛的妃嬪住到了別宮後便再也沒有回去,這讓風無痕一時猜不透玄啓究竟葫蘆裡賣了什麼藥。
“無名,你派人回去魅影樓問問那些魅影樓裡的老人,查查究竟蕭家跟魅影樓有什麼糾葛,蕭鼎手裡纔會有魅影樓樓主的閻羅玉令。”
“是。屬下明白。”
隨即,二人沉默着望向窗外,靜靜地等待夜鶯。誰知片刻之後,等來的不是夜鶯,卻是玄啓帶着陸彥青,面色沉靜如水地推開房門緩步而來。
“朕真沒想到,夜鶯筆下的樓主,居然會是風當家。”玄啓無視掉風無痕和夜無名瞬間驚愣掉的表情,“只是不知道,風當家這個樓主究竟是什麼樓的樓主?風當家是不是還有其他不爲外人所知的身份?”
玄啓動作自然地坐到風無痕對面,翻過酒杯斟滿,似乎風無痕會出現在這裡是他意料中的事。也許打從一開始,他便認定了風無痕不是個普通商人,能悄無聲息地將人安排在他身邊,而且這麼長時間都沒有讓他發現,風無痕的確不簡單,因此玄啓並未覺得太過驚訝。
風無痕很快地恢復了平靜,他按下夜無名放在劍柄上的手,淺笑盈盈地坐直了身子,“怎麼,原來皇帝陛下也有逛青樓的喜好?這可不太好啊,若是讓陛下的雲舒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要掉眼淚了。”
風無痕語氣輕鬆地調侃,可他心中知道,玄啓定是發現了什麼,因此才設法拖住了夜鶯。眼下的情勢,稍有不慎,便會演變成刀劍相向的狀況,而他此時,並不想跟玄啓爲敵。
玄啓冷漠地盯着風無痕,臉上嚴肅的表情似乎在說,這件事,可沒有那麼容易矇混過關。
玄啓將酒杯放在桌上,開門見山道:“風當家,朕只想知道,風當家讓夜鶯混進宮中,究竟想作何打算?”
陸彥青和夜無名站在各自主子的身後,兩眼卻是直勾勾地盯着彼此的一舉一動,目光裡的劍鋒在空氣中彼此碰撞,暗裡較勁。
風無痕仍舊嚼着笑意沒有答話,四人相對不語,屋裡的氣氛頓時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之中。
別宮裡,蘇晴仍是口若懸河,對着眼前各種各樣的衣料滔滔不絕地講着宮裡妃嬪服飾上的許多禁忌,夜鶯早已是露出一臉的疲態,愈漸心不在焉起來。蘇晴估摸着玄啓跟那個“樓主”談了有一段時間,便放了呵欠連天的夜鶯離去休息。
夜鶯按捺住驕躁的心情回到屋裡,白日裡她便早已想好了理由,就說今天是她父母的祭日,宮裡又不允許隨意擺弄祭拜用的器具,她想到外面找塊空地給父母燒幾張紙錢,想必寒雪心底善良,必是會答應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現在趕過去風無痕和夜無名還會不會在接頭的地點等着她。
“夜鶯,你去哪兒了?怎麼這個時候纔回來?夫人剛纔還派人找你呢。”跟夜鶯同宿一屋的煙巧端了水盆進來,“夫人剛纔叫我過去,讓我晚上記得幫你看看腳上的傷如何了,夫人明天一早要問的。”
夜鶯心裡暖了暖,雖然寒雪只是她名義上的主子,可是除了風無痕和夜無名,卻從來沒有人像她一樣對她如此好過。而寒雪總是將一個宮女的腳傷放在心上,實屬難得。
面對寒雪的善良,夜鶯越來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寒雪,如果有一天寒雪知道她騙了她,會不會生氣?即使她的謊言是爲了掩飾身份不得已才說的,可謊言就是謊言,夜鶯是真的不願意寒雪知道她的欺騙。若果可以,她寧願一輩子都對寒雪隱瞞下去。
“我剛纔跟蘇晴姐姐去給夫人挑選製作新年晚宴上要用的衣裝布料和繡花花樣去了,所以回來的晚了些。”夜鶯微笑着回答,李院正和納蘭父子的醫術果然了得,不過幾天時間,她腳上傷便好了七八成,此時即使動用輕功趕到風無痕面前,也是沒有問題。她對外人仍裝作行動不便的摸樣,不過是爲了方便行事。
“布料和繡花花樣?”煙巧愣了愣,“可是,今天午膳之後,香染不是已經將要用的布料跟花樣交給宮裡過來的御裁了嗎?怎麼又要挑一次呢?”
夜鶯聞言,臉色隨即大變。難道蘇晴今天的舉動,是故意爲之嗎?這麼說,她的身份難道已經暴漏了?
夜鶯意識到事情已經超出了她的掌控,她慌忙跑出屋外,準備在蘇晴還沒有對她採取任何行動的時候跳出宮牆外面離開,誰知卻碰到了早已等着她的蘇晴。
“蘇姐姐,請你讓開。”夜鶯一臉冷然,入宮之後,這是頭一次她當着外人開口說話。
“哼!你果然不是啞巴。”蘇晴甩開手中的長鞭,“夜鶯,你怎麼對得起夫人對你的信任?說吧,你究竟是什麼人,你在夫人身邊究竟想幹什麼!”
“蘇姐姐,請你讓開,夜鶯不想跟你動手。不管你信不信,夜鶯對夫人沒有惡意。”夜鶯努力想要辯解,可蘇晴並不聽她的解釋,長鞭一甩,便向她身上急速纏打過來。
“蘇姐姐,你別逼我動手。”夜鶯一邊閃躲着蘇晴的攻勢,一邊急切地說道。如果蘇晴已經知道了她留在寒雪身邊是別有所圖,那麼當今天子必然也是知道的。今晚的事,恐怕是他們劫了她送信的信鴿,由夜鶯拖住她,皇帝卻是帶了人去抓風無痕了吧。
雖然風無痕和夜無名的功夫在江湖上也算是難逢敵手,但皇帝身邊的暗衛也個個都是狠角色,尤其是那個陸彥青,果真被纏上了,恐怕也是很難脫身。越想,夜鶯便越覺得焦急起來。
侍衛們聽見打鬥的聲音循聲而來,吵嚷的噪音終於驚動了正聚精會神縫製小衣服的寒雪。
“外面發生什麼事了!”寒雪趕過來時,瞧見兩個嬌俏的身影纏鬥在一起的情景,一時無法反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兩名暗衛從樹上跳下來護在寒雪身邊,寒雪愣了老半天,這才確定眼前的正是蘇晴和夜鶯二人。寒雪聽玄啓說了,蘇晴明着是宮裡的尚寢,實則是一名女暗衛,跟在他身邊已經多年,功夫不弱,所以他纔要蘇晴在寒雪身邊保護她。
可是,夜鶯又是怎麼回事?她只是個普通的宮女不是嗎?她的腳上不是還有傷嗎?可是她怎麼會功夫呢?她的行動看起來靈活利落,完全沒有受傷的摸樣!寒雪想到這一連串的疑問,隨即臉色白了白,心下已經知曉,夜鶯騙了她。
夜鶯瞥見寒雪瞧着她露出憂傷失望的表情,一分神,被蘇晴的長鞭抽裂了裙裾。寒雪心中狠狠一震,連忙喊了一聲:“蘇晴,住手!”
蘇晴聞言,立刻收了手裡的招式,夜鶯趁機躍上宮牆,離去時對着寒雪低低的說了句,“夫人,對不起,夜鶯不是故意要騙夫人的,夜鶯對夫人真的沒有惡意。”隨即便從宮牆的另一頭跳了下去,消失在黑沉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