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苦厄

一切苦厄

弘文殿。

一旨傳召,通值時間,把人蠻橫的從中書省拎來。

站在外面欣賞兩位侍衛大哥颯爽的英姿,偶爾偷瞟一眼,門裡臺案上的人飛快的閱着奏章,身旁只得劉玉捧着拂塵,一個旁人也沒有。

平時接見朝臣的時間,爲什麼非今天獨閒……

探望間劉玉邁着小碎步出來了:

“蘇大人,讓您進去呢。”

說完他抱着拂塵在外面臺階站着看我,不動了。

我低頭默然,連他都出來了……

更不想進去。

有道是君命如山。最後還是磨磨蹭蹭進門,結果一不小心一腳磕在門檻上,在空蕩的大殿裡發出刺耳的咔嘰聲——案上人也不曾擡頭,只沒聽見般,在奮筆疾書間隨口問了一句,“蘇鵲,躲朕呢?”

踉踉蹌蹌的立定,規規矩矩的站好。

低頭雙眼看地,無辜的陳詞,“微臣不知,皇上何出此語。”

上面有吸一口氣的略微停頓。

“中書省的批文由你呈送,冬狩回來,你送了嗎?”

沒有。

“皇上,臣不知本省批文,一定要臣送達。”

我有打發下屬值事送來的。

批文而已,誰送不是一樣……

回答是清脆響亮的一聲“啪”——我不自覺的一抖,擡頭看,卻是景元覺和上了一本奏摺,順手往邊上一摞上一扔……

然後他從面前堆得有座小山高未閱的那一摞上取下一本,又打開在桌上,細細看起來。

噤聲不語,我小心翼翼的站在階下。

自從四天前冬狩畢起,覃朝的撒手皇帝徹底的變了臉。幾天內連下十幾道政令,廣開庭議,裁撤提拔,更井然有序的任免京屬燕州郡官,協調駐京南北防衛——道道簡明扼要、不容置喙,儼然一位大權在握,雷厲風行,勤勉政事的英明主君。

……然而,默默的看了一會埋頭於書案,讓多少朝臣咂舌的英明主君,說句老實話——我並沒有覺得這人比幾天前,有多長出三頭六臂來。

嘴巴,還是那惡毒損人的兩片紅;鼻子,還是那長長挺拔的大突起;眼睛,還是那時眯時彎的狐狸眼。

當然,當爲人君主不再以假面目示人,時時還要做些壓得住場面的形容,神色中自然是添了些認真,眉宇間長了些威嚴,談吐裡也多了些嚴肅——其實也就是俗稱的,拉“長”了臉。

……大凡攤上驢臉英明主君,史書有證,不大好惹。

“整個中書省,就數你和付太傅最閒,”此時的此君,提起硃筆,邊寫邊頓,慢悠悠的開了口,“太傅今年七十,你今年十七,兩相比較,朕能忍心叫他來送?”

……很是無力。

所以我退一步海闊天空,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

“臣知錯,日後中書省批文,必親自送到。”

聽見此話,景元覺終於從案牘中擡頭,百忙中瞥了我一眼,招招手,示意要人走近。我邁了一步,他繼續揮,再邁一步,還繼續揮,最後走到臺前貼着,不能再近。

他放下筆,看着我緩緩勾起一邊的嘴角,然後是隨後的另一邊。

“朕又不會說出去……”

嚴肅明君的形象,自然是蕩然無存。

說笑話呢,我的臉色,不用想也知道不好看。

“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不覺得躲着朕,完全是欲蓋彌彰?”

一張帝王金口,就以外人看來絕對是在密嘆國事的口吻,泰然自若,鎮定不已的,吐着滔滔厥詞。

“說到底,那天晚上你吃虧了嗎?與其說是你,還不如說是朕……”

“勞心勞力,親歷親爲……”

“治病救人,唉,吃力不討好……白白一片好心啊……”

“全都給人,當作了驢肝肺……想來真是傷心,真是痛心……”

我臉上紅紅白白,陰雲翻滾不休,嘴上還說不得。

……真得很佩服他身爲一個心高氣傲的君主,對當地痞無賴之徒,那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嚮往,豪無嫌隙的度量和莫名驚人的執着——其實要不是顧及門後還有宮人,牆外還有禁軍,聽從心中那股叫囂着的衝動,我楞是想把那嗡嗡嗡嗡的人就地解決,毀屍滅跡,再踩上數腳。

景元覺說着說着,興趣已經完全從審閱奏摺轉到看人出糗上來,半晌,他自顧笑容可掬,興味的發出嘆息,“蘇鵲,你在害羞……”

我抑制着臉側肌肉不自主的抽搐,“皇上政事繁忙,沒事,臣就告退了。”

“哎——回來,回來。”

沒走幾步就被喊住,回頭見他忍着笑,伸手端起燙金的茶杯。

“咳,齊鵬的婚事,怎麼樣了?”

哼,還知道要辦正事啊。

“臣日前已去拜訪過廣平郡王,郡王知悉齊小公爺新任建功營事,同意本於今日的文聘日期押後。聽聞建功營正月放假三天,屆時齊小公爺也要回京。依臣看,文聘或其它說法,最遲不能超過那個時間。”

“知道了。”景元覺邊聽邊點頭,之後放下茶杯,手指向桌上一邊的一個黃布帛,“這是賜婚的旨意,早先已經擬好。”

我看了看,遲疑着沒有拿。

“怎麼?”

“皇上……一旦賜婚,齊小公爺再拒絕,兩家就再也沒有迴轉餘地,不如還是先以普通宗親聯姻着禮部辦理,等文聘禮聘齊備後,再下旨賜婚、降恩禮遇不遲。”

景元覺聽罷沉吟片刻,向後一靠,斜睨着我緩緩開口,“你有把握,不賜婚,解決這事?”

並沒有。

只是咬咬牙,心道齊鵬是忠君之人,齊家更是除不願輕易調軍外對皇家赤膽忠心可鑑日月,一旦聖旨壓下,玲瓏郡主齊鵬是不想娶也得娶了。屆時景元覺間接得到神策軍十五萬兵馬的保證,我再不用爲此事分心。然……若齊鵬始終是勉強娶親,心懷怨恨,小郡主一生的幸福,就毀於一旦。

自古悲悽帝王女。政治聯姻由來已久,又何其之多。小郡主的這樁,說白了,是齊太夫人爲了齊府後代自己挑選出來的,廉王在其中推波助瀾,而景元覺縱是收穫頗豐,也不過坐享其成。實在算不上強人所難。但……

小郡主是無辜的。

“請皇上推遲一月下旨,微臣願竭力玉成良緣。”

景元覺緊緊盯着我看了好一會,沉吟半晌之後,方纔頷首。

“元宵以前,朕允你懸旨不發。”

到了申時,出奉天門,一邊的槐樹下,小六照例駕着車等我。

“老爺來了。”

見我來,他跳下車躬身問候。

車簾掀開,卻見樂卿公子探出一個頭來,“下班了?”

……不禁好笑,這人這幾天無事一般,天天跟着小六候我上下公幹。抓住他手跳上車,我拍着他道,“之庭,我正在考慮讓嚴管家告老還鄉,你比他,還稱職許多。”

張大公子嘴一撇,“你吃住全包,我身爲白食客,總要有所自覺。”

我忍俊不禁,吩咐了一聲小六往臨王舊邸,回頭反抓住他手,擠眉弄眼作出一副登徒子之款款深情狀,小聲溫柔的感嘆,“我妻真是賢惠,爲夫遇見你,真是三生有幸,想必是祖上不知哪一輩積——”

張之庭立刻抽手,一掌拍在我腦門上,“不說話,啞不死你!”

車在臨王舊邸前停下。

通報一聲,很快廣平郡王從裡奔出來,親熱得抓着我寒暄。廣平郡王常年居於關外,京中沒有什麼親近的朋友,此番來京嫁女,偏偏卻遇着未來的姑爺不合作,鬧得京中人都帶了看笑話的心情,等着看齊家悔婚,郡王被悔婚……他着實受了些悶氣。前日我來拜訪,得知是這熟人當了賀婚使,他才道朝廷是真心促成,略略放些寬心。

今日我來拜訪,卻不是見他,只爲着解鈴還須那繫鈴人。

“郡王,”寒暄結束,我隨意的問,“皇上新建建功營,齊小公爺軍務在身不得不押後婚期,皇上擔憂郡主在京中住得悶,今天說話間還曾問起,令我來問候一下。蘇鵲這就奉旨來了,不知可方便,見見郡主?”

“哦,方便,方便,老臣謝過皇上恩典。”郡王感動不已,拉着我道,“蘇公子,不,蘇大人,這邊請。”

“郡王還跟蘇鵲客氣什麼,直呼其名啊,不然聽得蘇鵲都彆扭。”我回手拉住他,客氣道,“難得張公子也來了,郡王安坐這廂好好聊話就是,蘇鵲就是進去問候一聲,哪敢勞動郡王帶路!”

郡王拗不過,命管家帶我入廂房。

管家進得後院廂房外,通報了丫環先行告退。丫環領路到了廂房外,我舒一口氣,特地來找小丫頭關門算賬的勾當,怎能讓郡王跟着!

未進得東廂暖房,卻見青煙嫋嫋,薄帳之後,木魚聲聲。

“揭諦揭諦,菠蘿揭諦菠蘿僧揭諦菩提薩婆訶……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小郡主的聲音,竟然在一本正經高聲頌讀般若心經。

我站了一會,裡面聲音漸漸低了下來,“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揭諦揭諦,菠蘿揭諦菠蘿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

什麼……亂七八糟的。

“——咳!”

在外猛咳一聲,我糾正道,“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所得。”

裡面的聲音一嚇,停了。

片刻以後,簾帳掀開,一個粉紅的身影飛奔出來,往我身上直撲。

“蘇哥哥!”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好容易掰開她,小郡主拍着胸脯直嚷,“剛纔聽見腳步聲,我還以爲父王又來突擊抽查了!”

聽的我哭笑不得,“你背的那什麼玩藝,要真是郡王,能撐多久?”

“他也不知道的,差不多就行了。”她吐吐舌頭,開心的又貼上來,拉着我道,“早聽說蘇哥哥當賀婚使啦,今天才來看我,有沒有禮物?”

我沒理她,板臉問話:

“你父王爲什麼突然叫你背心經了?”

玲瓏郡主臉上一紅,“他說……我反正沒事做,閒着也是閒着……”

明白幾分。冬狩那件糗事,廉王府上想必已派人來通告過廣平郡王。

郡王也是,寶貝愛女寶貝到打也打不得,說也說不過,教育失敗,只好不痛不癢的罰她閉門讀度佛門心經……恐怕還想着,說不定能借神力教化於她。

搖頭。由此倒想起今天來這的正題,奮力甩開她黏人的膀子,我冷下聲,“沒事做?我看,因爲你給未來夫婿送的好禮吧!”

郡主聞言“呀”了一聲,團團縮到一邊,可憐巴巴的偷偷看着我。我還是冷着臉。過了好一會工夫,她撅嘴小聲委屈的說,“齊鵬他,他去逛青樓呀……”

“所以你就有理,就給他送加料的酒?”我咬牙,還殃及了我這條池魚?

“我,我氣不過……”小郡主扭着我的衣袖,一張小臉皺着,眼睛眨巴眨巴,眼看眼淚就要掉下來。“真的,就一時,氣不過……”

……嘆口氣,暗自認命。

“你知道什麼是去青樓?”

這回答得倒快,“壞男人管不住自己時,去找女人的地方。”

“……誰告訴你的?”

“奶孃。”

我再嘆一口氣,“我也去青樓的。”

小姑娘立馬鬆開我,退後一步,避狼般難以置信的看着我。

“小郡主,不是所有去青樓的男人,都是去找女人的,也有去聽曲,去吃飯,去賞畫,去交際。”我無奈的解釋。

玲瓏郡主的眼睛一瞬間亮起來,“那你是說,齊鵬不是去找女人的?”

很可惜,齊鵬他……的確是去找女人的。

“重點是,”我扶上額上冒出的青筋,儘量軟言,“齊鵬他,並沒有真作出那個最關鍵的,對不起你的事,啊?”

小郡主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時間不多,我抓緊問,“你告訴我,你到底,想不想嫁給齊鵬?”

她認真思考片刻,卻茫然垂下頭。“……我都不知道他是怎樣的。而且他討厭我,他討厭我……可他憑什麼討厭我啊?我還討厭他呢……”

“是啊,他憑什麼討厭你啊?”我在心中暗念一聲佛祖保佑,千萬不要叫齊鵬知道,“那小子見都沒有見過你,憑什麼討厭你啊?這麼可愛的人,他若是討厭,那是他不識時務!”

“就是!”小郡主淚眼汪汪的抓住我,“就是就是!”

“沒錯!”

“……”

“……”

一通言語相投之後,我望天拍了下大腿,嘆了口氣。

“不過據我所知,那小子可恨歸可恨……他倒不是討厭你這個人,只是那小子心高氣傲,看不上,也不喜歡家裡逼他結婚的這種態度。”

郡主一邊嘟着嘴,沒吭聲。

我笑了,“小郡主,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一席英姿狩獵的故事洋洋灑灑數以千字。編排完畢,我暗忖若是這事真成了,這番扭轉乾坤的口水費的,豈是一杯喜酒就能抵消的功勞?

“一日居上,冬狩頭名,五鹿四兔七山禽兩隻矢狐?”小郡主一臉迷惘的重複。

“是啊,”我忙不迭的點頭,那還不算誤斃的獵犬一頭。“你知道嗎?個人頭名的獎品是一把雕成金龍的赤金大弓,還有一盒只只箭尾都裝飾着孔雀翎的羽箭。”

“當時啊,那個齊鵬就被宣上去領獎,完了他沿着高臺上的紅毯走下來,那小子本就長的好,面如冠玉,身形頎長……”

“又穿着一身遒勁青衣,肩上再斜搭一條棕狐皮,腰別齊國公傳下的無鋒神刀,足蹬牛皮短靴……”

“矯健的身影揹着那把御賞半丈長弓,手拿着那一叢鮮豔的孔雀箭翎,微風揚起金冠下的長長黑髮,他踏着龍行虎步,緩緩從兩旁夾跪目送的數千官員中走過,目不斜視、昂首挺胸——那真是少年英雄,雄姿英發,威風凜凜!”

小郡主不迷惘了,眼中發出點點嚮往的光。

“然後,就當着幾千人的面,皇上爲了表彰他的成績,特下旨奉他爲建功營統領。建功營是什麼?凡十四歲上,二十歲下親貴功臣子弟經指名入內,擇良師分文武訓導操演,上,不負先祖訓誡,下,不愧京城百姓。爲重臣治家分憂,爲國事助力,儉守後小操行,便宜朝廷儲秀養賢之策——那是如今京城裡人人仰望,議論最多的地方。”

我頓了頓,想想景元覺是不會介意我這樣歪曲其意的,又平靜的接道,“這樣英才薈萃的地方,齊鵬不過十六歲就是他們所有人的統領。我還記得當時那份聖旨是這樣的:奉天承運,皇帝昭曰,即刻起,齊國公世子齊鵬接建功營將印,統領建功營屬下,身爲典範,行事督導,如朕親躬。”

“……行事督導,如朕親躬!”小郡主激動的一把抓住我。

我笑,果然不愧是皇家教養出來的兒女,聽得出來。

“是吧,這是多麼大的殊榮和信任,如果齊鵬真是一個齟齬不堪的登徒浪子,皇上還會如此重用他嗎?”

小郡主沒有答我,自個一邊,疑似陶醉的笑。

“可惜啊,”我涼涼的嘆氣,再拍一下大腿,搖頭晃腦的感嘆,“這麼好的一個英俊男兒,就因爲一個誤會和你錯過,真是天意弄人,有緣無分……可惜啊。”

站起來,安撫的拍拍她,“蘇哥哥得告辭了,回去覆命。不過你放心,你畢竟是你父王的心頭肉,好好在這呆着,敲幾天木魚,背幾天心經,等你父王和皇上那邊氣過了,總是會給你找其它不錯的親貴子弟的……下次,別那麼衝動就好了。”

小郡主臉都扭曲,拉着我不放,又不能完整的把話說下去,“我,我……”

呵。

呵、呵。

故事說完了。目的達到了。我溫柔的,堅定的,輕輕的拉下她與本人衣袖糾纏不清的小爪——告辭了。

作者有話要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菠蘿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所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菠蘿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三世諸佛,依般若菠蘿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菠蘿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菠蘿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 菠蘿揭諦菠蘿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般若菠蘿蜜多心經》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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