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生歌二

風月生歌[二]

我仰頭瞧着張之庭,得意微笑。精挑細選是我們的追求,熱門的書爲大家呈現,敬請持續關注,

觀禮席上早響起一片驚呼。多少人已經忍不住離席,親到漆盒前來一觀究竟,確認那根本就錯不了的香味。

“這這……”

“怎可能……”

齊鵬的幕僚撥開衆人,聚在漆盒前托起酒罈左右轉着看了個分清,看是越發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種紛紛轉頭去巴望齊鵬,而齊小公爺站在原地,面上雖沒有大驚失色,怔楞的神情,也到了甚過憂慮自己敗北後果的地步。

定襄王站在他世子大哥旁邊,這弟兄兩人面面相覷。付大人瞪着一雙老珠瞅着郡主,毫不掩飾他的疑惑,吳大人則看看郡主看看我,就等着一個人先開口,連一直端坐在座位上穩如泰山的陳荀風,都起了身,直望着我和張之庭抿脣肅然。

這場面,怕是不給一個合理的解釋,就下不了這個臺。

“咳……”

低低一聲咳嗽,引來無數目光。

我厚着臉裝作看不見那些好奇狐疑,雙眼直視身旁人,以不大不小的聲音,一本正經的開口聊天:

“以我觀之,太后之詞婉約動人,又兼深情感人,那句‘一照兩孑然’廣爲流傳,淡墨濃採,點透全篇,卻極是簡練用意,不知之庭以爲如何?”

張之庭掃了周圍也咳一聲,接道,“正是,你說。”

“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蘇鵲所見,”抽出紙扇放在手心輕拍,微放大了聲音,讓那些湊過來的耳朵聽得更是明白,“此歌最求,不過一句……顧憐今朝。”

樂卿公子只稍愣片刻就會意。

“——嘆流年者、惜今朝!”

我望着張之庭咧嘴。好在是他,也能知道這宮中藏酒的花名,接口把這出雙簧,演個正好。

再到轉向仲裁那廂的付大人、吳大人,拱手,我作了個揖。“此射玲瓏郡主巧合答中,三局兩勝,不易勝出,微臣在此,謹替郡主多謝吾皇恩典,多謝各位嘉賓支持鼓勵,多謝四位仲裁大人明鑑。”

人羣啞然片刻,吳大人仰首慨然,而付老大人愣一瞬,綻出滿臉笑容。

“好!好好!”

他對着定襄王邊大笑邊鼓掌。

定襄王如同得了令牌立即高聲起喝:

“——恭喜郡主、恭喜廣平郡王、恭喜我皇!今日桃花會,小郡主敢作敢爲、巾幗不讓鬚眉,尤其心思細膩猜測大膽,連勝兩局扳回勝勢,可謂精彩之極!而齊小公爺雖然略輸一籌,但其超羣武藝、大度風格和宏遠志向,亦爲我覃朝之福!今以一場博趣會試,收穫如此意外良多,實乃之前沒有想到的……”

等到定襄王終於把他那估摸着是早先準備好的洋洋灑灑數千字說完,有人在觀禮坐正中,輕輕的咳了聲。

是景元覺。

聲音便都小了下來。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對着人羣一角的今天主角之一,還在那裡發着愣的齊鵬,揮手而招。

“齊鵬——齊鵬!”

齊小公爺猛地一怔。聲音落幕,他在原處直身歇了少刻,一道白衣分過人羣,穿到正前飛起下襬,簌的單膝下跪。

景元覺沒等喊他起來先開了口。

“……是付大人出的主意,纏着跟朕要了這一罈國釀打個喻意,朕既然應了帶來,就沒有打算帶回去。”

他朝着一邊的玲瓏和廣平郡王點頭示意,又低下頭來,對着身前的齊鵬。

“相聚是個緣字,更待好生珍惜。今日歡喜,這一罈子太宗舊物便就賞下給你,和玲瓏郡主各賜一杯福酒,替這在場諸位,祝好一句春光罷。”

……

所說大善。

跪下的人卻微擡首,看了眼案几上貼了大紅蒙紙的青壇名酒,彷彿進入了深刻的思考,沒有急着立刻起身。

他當然知道,賞了的這壺緣酒,喝去這杯的福酒,是個什麼樣的意思。

而我,是親自和景元覺定下的謀劃,手書聯合了齊太夫人,連蒙帶拐勸的他乖乖答應了比試,又好說歹說,直到這個直腸子驕不可折的點頭輸了就心甘情願的認下這門親事……所以,我也清楚。

“齊鵬,拿去吧。”

景元覺又說了一句。

話語平實,親切自然,不帶一絲的強迫。

卻是徹骨的精明。這一樽小小杯中物,好壞是嘴上一句,順風順水、舉重若輕,恩威並施的笑過,又哪裡還有半分推卻的餘地?

誰也敞亮不過此人。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寂靜。場上多少的目光灼灼,透過穿過人牆,直投到中間那兩個年輕的少男少女。聚焦的中心,連其間一角站着的旁人,都因爲波及牽連,感受到了那份因等待帶來的焦灼和熱度,在這個春寒料峭的午後,背後因爲滲出顆顆不合時宜的汗珠,溼透了一層層的棉襟。

景元覺在北,案桌在中,齊鵬在案桌下東五步,小郡主站於跪如木像的齊小公爺西首三步,爲我側前,大概相隔兩丈。

人羣環繞的中央,一個靜止的圈。

突然生出的沉默,不帶傾向的觀望。心中的小火燃大,惹得額角不自覺滾落顆豆大的汗珠,緩慢蜿蜒的劃過一側的臉頰,徒剩下半側麻癢的感覺。

回頭去看,不遠處人羣縫隙裡,西首的小棚子前的一柱青煙,彎而極淡,嫋嫋無聲,數旋而入半空。

那是柳氤飛帶來的情香。

於有情處動情,無情處動心。

……偏恁的無用。

“咳……”

定襄王從身旁邁出,到了齊鵬和小郡主的中間,他面着案桌向在上的景元覺拱手。“既是蒙兩家不棄,讓小王擔了這個仲媒的身份,小王就討個便宜,藉着皇上厚賜,厚顏請了這兩杯酒,真個做份中間的差事……今天既是不拘小節,兩位也就隨意,來,來。”

他親自把那壇國釀從盒裡端出,在一邊劉玉呈上來的兩隻青花瓷杯裡,各自倒了個正滿。一手一杯,定襄王看了一眼跪着的齊小公爺,先行西走,遞與了郡主。

“郡主不愧是我大覃先祖後人,”定襄王露出一口齊整而周正的白牙,笑容滿面,“今日所表,區區數項,已是令在座大飽眼福。堂哥急惶,準備不及,也沒有什麼趁手的禮物恭賀,就腆着一張臉,藉着皇上的光先給堂妹敬上一杯,可好?”

“……謝王爺。”

玲瓏側頭瞥過一動不動的齊小公爺,雙手接過酒杯,道了聲低謝。

一方唱罷。

定襄王終於走到齊鵬面前,俯下身子端與他。

“齊鵬,本王自幼看你長大,今日定下大事歡喜太甚,比之所想見親弟成人,更有一番情感,這一杯端你,雖辣亦甘,恰如人生百事……希你飲入心間。”

酒杯在空中懸着。

不晃不顫,未免讓人讚歎感慨,定襄王過人的腕力。

瓊香四溢,芳飄滿園。

過幾分,被接了去。

端在一邊,齊鵬隻手撐地,不吭一聲的站起。

這一隻練武的大手更是平穩而安定,託着酒杯,不生絲毫的波動。他低頭聽着定襄王在耳邊說話,再無一分多餘的動作。

三步開外是小郡主,雙手託着御杯麪東,微風拂動額前青絲,杏眼如水,無瀾無漪,朱脣似桃,微有一點向上的撅起。

手指關節處彷彿留了剛纔勉力握枝的後遺,紅腫間,泛了帶青的白霜。

瞪着眼睛在旁邊,好似萬箭穿胸。

“……丫頭是傷了心。”

張之庭黯然的聲音飄過來。

是啊,是傷心。

若不是真心喜歡,希望得到哪怕一絲的迴應,掌上明珠的閨秀,豈會如此求全。當着所有人的面,晾在一邊,對着那個被這樣說了還是扭着不過來的夫君,仍然沒有退路的要嫁……我豈非不知她委屈。

就因爲知道。

所以,玲瓏啊,玲瓏……

你乾站着幹什麼,你還等什麼?說好了的,按我和柳氤飛苦心經營的劇本,你現在是愣的時候麼,你現在是和他比倔的時候麼,你現在是賭氣他就是不來敬酒的時候麼,你現在是忍了那麼久反而要說委屈的時候麼——

你倒是——快給我哭啊!

幾乎要跺腳。

女子勝了男人,齊鵬那倔小子能樂意麼?就他,能不內火攻心、氣急敗壞、發飈拒絕麼,這種時候,爲了撫慰所謂未來的偉丈夫那顆脆弱的英雄心……你還用想!

能不示弱?能不心酸滿懷?能不梨花帶雨,哭也哭成我見尤憐?

你得忍……

你得退讓!

你得哀怨而情深意重的訴說每一句發自肺腑的話,說玲瓏我不願給一心投身報國的齊小公爺增添哪怕一丁點的煩惱和拖累……

說聯姻雖是父母之命卻不能強求,玲瓏並非不懂得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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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玲瓏感謝皇恩浩蕩、廉王一家、齊太夫人齊小公爺的盛情邀請,來了關內一遊餘願已足,願齊小公爺日後覓得佳侶、伉儷情深、舉案齊眉、百年好合,他日有緣再見或是喜聞戰場佳報,等到那一天齊小公爺凱旋揚名的消息千里傳來,我玲瓏也將作爲北邑萬千城民的一員而心懷感激,並崇敬而懷念的告以衆人,曾經有緣與將軍在春花盛開的二月相會於京城一片美麗而浪漫的桃花林……

你倒是說呀!

結果那丫頭就這麼傻站着……齊小公爺舉着那杯御賜的福酒,由着定襄王繼續在耳邊說着話,仍是一動不動。

竊竊的私語,已經到了入耳的程度。

若是能夠代替,真寧願此刻,是自己衝上去——

“莫急!”

猛不防張之庭拉住手腕,低低道,等着!

纔回頭,他的身影迅速穿過人羣,西邊的涼棚捲簾一扇揚起,又迅疾飛下。再一分,絃聲甫起,不用側耳凝神,幾音過處,雀鳥無聲,噪雜平抑——

如泉水叮咚,擲地清脆,拋騰悠揚,如花香遠溢,桃菊沁人,梅蘭抒懷。

切切依依、徐徐款款。

一曲七絃極簡的《弄春》開篇清晰明豔,流瀉直衝耳簾。

舉目環場,賓客或坐或站,就着那個當時的動作,再無一絲喧囂。

妙而靈動的樂音一經驟起便再不停歇,如高山暮靄、大河流水,行過淌過,沒有留下片刻的停滯,若神劍斬空、閃電劈過,一擊傲然劃開閶闔下幾是因爲感動而顫抖着的空氣,奔着涌着灌入耳,澆入心——

《蝶歡》,《楊柳枝上》,《沉魚》,

《七月七》,《洛神曲》,《淮歌》,

《桂宮秋月》,《遊渡》,《鳳求凰》……

北歌顯豪邁,南歌蕩迴腸。

每一支都不是全曲。卻被人以極其巧妙的手法,截取了其間的□,不帶纖毫突兀的銜接在一起,重重疊疊,密密實實,弦起弦落、翻覆不休。

仿似不在人間。

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後來,以我的造化,已經完全聽不出原曲或是新創,只是陡然心中壓抑無波的深處,似乎被人“譁”的扒開了一個大口子,一瞬間,百般情感怦然爆發,如潮水般、激盪澎湃的衝向那一個狹窄的小口,幾個起伏之間,就洶涌不能自已。

就這麼站着,徒勞的掙扎幾下繳械投降。

而一旦放任,懸在呼吸不及、清明失卻邊緣的神智,再待看那一院桃梅花飛花落的繽紛,暗香入鼻,天籟入耳,一時恍惚,便隨心忘了時間,忘了煩憂,忘盡了惱人的現實與過往。

時至今日……才真正領教了樂卿公子十指之下,蘊藏着怎樣一個繁花似錦,春風沉醉的世界。

看不見那攤開的十指在七道弦上飛舞的身影,卻是被歌裡調裡飽蘸了濃蜜的粘絲,拉緊人的心。於是任他拂手翻手間,將世間的種種美好盡相展現在眼前,又將所有的甜蜜,一併打翻鋪陳,溶灑在觸手可及的咫尺。

其實平直,其實樸質。

其實不過訴不進深閨的心事,看不穿牆下的守望,情人間俯首的呢喃,夫妻間相濡以沫的陪伴……

曲高曲低,說多說少,是情之一字,古今雷重。

相逢相思憂,

花前月下流,

兩心繾綣好,

不止不方休。

……

如泣如訴,纏綿悱惻。

我想我是癡了,醉了。

琴聲縈繞,音音入耳,聽見的,卻分明是古井無波的深水,怦然而起的躍動,久旱成焦的旱地,酣暢淋漓的霖落。

卻是心甘情願。

卻是甘之如飴。

爲着那樂音中的禮讚,爲着那種嚮往,爲了那種希冀。

世人之奇蹟耳,再無他處……

漫漫長路兮,願將上下尋覓,求得一人攜手相擁,用彼此的溫度,排遣隻身爲人的千古寂寞……悲歡歷盡,沒世不渝!

人間情在春不老——

兩心相印海生潮!

捨棄如此美景,捨棄如此悅事,仙佛世外……亦有悔乎?

我淚流滿面。

恍惚而崇敬的看着那不遠處的涼棚,簾子後面的彈琴人,定是眼睛低低的垂下,嘴角輕輕的抿着,冷漠中,透着彈琴時纔有的專注和暖意。

舉步不覺,已經是向着聲音裡行進。

因着有絆停腳在幾人身後,正一個曲調的暫歇,入了一絲的清明。心裡隱約的知道,此時不是追尋歌聲的時候,艱難頓首,回頭去看,半盞茶的定神,方見着練武場三兩成羣的原先,已經不復存在。

俯仰惘然,凝神沉思,老淚縱橫……是那些各樣平時絕不會有的失態瞭然畢現,卻也麻木無心,不願多加顧及。

遲鈍的四顧,半晌,才從未遠的琴聲縈繞裡,再拉回幾分失卻的魂魄。茫茫人羣中,循着原位尋到中間的影子,那正紅了一雙虎目,對着面前低首的丫頭喃喃。

絃聲再起,淚光朦朧的眼前,復陷一片眩然。

恍惚裡,眼角邊幕裡一叢金亮的衣襬飄過,下一刻又重新回來,兩個來往,佔去了半邊的視線。

蘇鵲……

大約是有人在喚。

蘇鵲……蘇鵲……

透過眼前朦朧的光影,有團跌跌撞撞的金色,愈見愈大的行來。近了……幾乎見了伸出的手,向着這邊而牽。

蘇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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