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
第二日一早,蒙恆說是休假已滿,趕着要回京覆命,婉拒了縣太爺盛情挽留。如果喜歡本小說,請推薦給您的朋友,一直送到塗山界碑,纔看我們幾個絕塵而去。
一路上也不多話,大家催馬趕路,要把在這塗山縣耽擱下的時間趕回來。
四公子還在我旁邊,不過我懶得理他。反正昨天我已兇相畢露,拋開大小尊卑,以後的逢迎倒也省了。
他還是神態自若,談笑風生。
我板着一張臉,答多說少。
到了後來,想想也罷,反正還要同路數日,我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不過這種情況,到了傍晚,就有了轉機。
其實中午開始,我就知道不對,不過是強耐着不想張口罷了。
傍晚歇宿華陽鎮,沒有官驛,便投在一家客棧。
入門,分房,各自進去更衣歇息。
我推開我那間,門一關,爬上牀,再也不動。
不一會小二在門口叫吃飯,我都懶得應聲。
過一會四公子隨侍的劉玉過來問我,估計被我嚇到了,楞在一邊。
我啞着嗓子道,“不吃飯了,我睡會。”
說完累得要命,理會不得,閉眼睡覺。
一覺昏睡,醒來是一身冷汗,還沒爬起來,就覺得頭重腳輕。
好容易坐起身,模模糊糊看見房裡燈火昏暗,圓桌前有個人影。
“四公子?”
我喚一聲,聲音難聽得像只嘎嘎叫的烏鴉。
那人從桌旁回過頭,放下手中的文書,走過來。
“醒了?”他居高臨下的問。
我點頭,廢話。
四公子一臉寒霜。“這一覺睡得可真夠長的。”
“……現在幾時了?”
“丑時過半。”
“哦……”原來已經過了近四個時辰。
四公子來回瞪幾眼,終於發作:“你這人,生病了白天怎麼也不說一聲!”
……
很想翻白眼,他生什麼氣,如果不是他知情不報拉我在山上趴一夜,我何至於如此……
“一點風寒罷了,不礙事的。”
“一點風寒?哼,晚上大夫來看過,說是積年痼疾,受了涼就會高熱不退,”四公子兇巴巴的指着我,完全是興師問罪的口吻,“你區區十七少年,怎麼會有這種兇險的毛病?”
着實嘆了口氣,行旅生病已經不幸,病了還被不怎麼熟悉的陌生人罵,更加窩心,到頭來罵人的人還是半個導致我生病的元兇,真是,何其委屈……
“其實,”我對着這當了兇徒還不自知的人,軟聲解釋,“也沒什麼,就是我小時候亂跑,一不小心掉進了冰窟窿裡……”
“你什麼?”
“我小時候,”我忍着嗓子的不適給他重複,“曾經掉過冰窟窿!”
四公子怒容未消,一時不及轉換,“掉,掉進冰窟窿?”
“是啊。”
我對着面前這尊木雕泥塑點頭。
“……”
四公子臉上隱隱抽搐,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
幾番掙扎過後,他板着臉憤憤不平的一拂袖。
“什麼鬼毛病!”
唉,自家醜事都被我據實以告了,還要我怎樣。
想想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掀開被子,扶着牀沿站起來。
“你做什麼?”四公子瞪着我。
“四公子,”我爬下牀來站穩,“蘇鵲恐怕還要歇得幾日,不能隨您上路了。明日您起身時,也不知蘇鵲是昏是醒,一路上承蒙您照顧,心中感激,現在就拜別了您。”
本來該跪,又怕不穩,我拜了兩拜,搖搖晃晃站起。
四公子仍站着瞪我,俊臉漸漸僵硬。
半晌他點了點頭。
“知道了,你歇着吧。”他揮手說道,“我會吩咐下去,讓這家客棧上心招呼。”
“蘇鵲多謝四公子,他日有緣,再行拜謝。”
送了他出去,我回來看桌上有藥,還不太涼,喝了,拿了旁邊的乾淨衣服換了,又爬回牀上。
躺在那裡,身體疲倦,卻毫無睡意。
天寒地凍,我燒的身體滾燙。
可還是覺得冷,冷得咬緊牙關,冷得渾身打顫,冷得只覺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全是冰雪。
白茫茫中看見蘇伯黑色的身影跪在地上,他……幹什麼要自己舉起劍!
“小少爺,您千萬要保重,千萬!”
他哀哀的看我,眼中滿是不捨。
我想喊他,可嗓子啞了,只能發出呀呀的嘶聲。
我想伸手,想跑過去,可有人抓着我,緊緊不放。
那人把我摟在懷裡,按着我轉身,不讓我看那一幕。
可我知道……
眼淚刷刷的流了下來,打溼了那人的胸膛。
“不要哭。”
弄溼了他的衣服,他大概就要把我從馬上扔下去了吧?
我纔不在乎。
瘋了一般的要推開他,可那人緊緊抱着我,把我裹在他的白裘中。
“孩子,別哭,你不是一人,從今天起……”
他在我耳邊說。
健碩的胸膛很溫暖,我聽得見那一下一下,沉穩有力的心跳。
他在我耳邊,一遍遍的重複。
“我是你的哥哥……我就是你的哥哥!”
……
醒來,臉上溼溼一片,果然人一軟弱,就容易白日做夢。
囫圇一把將臉抹淨,擡頭看天,估計已是午後了。趁着有點精神,從牀上爬下來,開門喚小二。
小二果是得了招呼的,立即端了水和飯食進來。
洗漱完畢,用了飯食,小二又端了藥進來。
我看看那黑漆漆粘乎乎的一碗,擺擺手。
“你放下吧。”
“公子,你不喝嗎?”
“唔。”
小二端着個空盤子,還是不走。
我無奈,乾脆把話說明白,“我這病自己清楚,睡睡就好了,你也不用費心給我熬藥了。”
小二沒動,一臉苦相道,“您就不要爲難小的了,昨天那位爺可是吩咐過的,要我看着您吃,看着您喝。”
什麼人,走了竟然還餘孽未消。
我倆對視半天,小二咧着一嘴白牙衝我笑,沒動。
……我妥協。
一仰脖子喝完,速度之快,小二看杵在那裡。
這會我咧嘴笑,“怎麼,還要看着我睡,看着我拉呢?”
“……公子精神好,有勁說笑呢。”
小二一副不和病人計較的神情,高高興興的收了碗筷,出去前還說,“晚上我給您拿蜜餞過過藥,您多吃多喝,哎,好的快。”
呵,厲害啊,廉王公子的賞銀,敢情和我的吃喝掛鉤了。
悶在房中讀了會書,到傍晚熱度又襲上來,乖乖到牀上躺下,矇頭大睡。
又在午夜醒來,臉上又溼溼一片。
揉揉酸澀的眼睛,我悵然,真是不明白,因爲清醒的時候人會忘記,所以需要在夢裡重溫過去?
眼睛幹,看不清楚東西,緩了一會看清楚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猛地坐起來,瞅着眼前的人發呆。
“你在這裡幹什麼?”
啞着嗓子問出口,才覺得自己口氣實在不善。
四公子云淡風輕的笑,眼眸低垂,示意我往下看。不及細想,順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暗罵一句該死,放開他手。
他不介意的縮回去,摩挲一下,再甩了甩,像是痠麻了已久。“來你房裡看看,可是你自己拉着我,叫我別走的。”
我窘然,可他臉上那表情,難道是,洋洋自得?
這下誤會大了。
臉上不禁發熱,我小聲謹慎的問,“我……做了什麼?”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其實……”
四公子看着我,欲言又止。
“其實你,哎……”
他這番猶豫讓我大駭,“我說了什麼!”
他仍在猶豫,表情漸漸凝重。
一緊張,我不管不顧又抓住他,“我到底……做了什麼?”
“其實……”
四公子上下看着我,忽然揚起嘴角,呵呵大笑,“……其實也沒什麼,你就是抓着拽着,哭着喊着,叫着‘哥’啊,‘別走’啊之類的。”
臉紅,爲自己的睡品深深不齒。狐疑的低頭,看到自己的手,恨不得把那爪子剁掉。“那……”
“哦,那是我想看看你還發不發燒,結果就被你抓着了。”
……還好。
臉上熱度減退,我心中忽的怨憤起來,只是如此而已,這人幹嘛表現得好象我做了多嚴重的事一樣?
“你叫的‘哥’,到底是誰呀?”
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四公子在問,“我記得你說過,上下沒有兄弟姐妹?”
頓了片刻,我張口道,“……鄰居家的孩子,小時候一起玩的。”
四公子眼睛閃了閃。
“爲什麼叫他別走?”
……心中一聲冷笑,看他一眼,“剛纔做惡夢夢到小孩子打鬧,他搶我糖果,跑了。”
四公子張口無語。
“用得着喊得這麼……痛切嗎?”他憋出一句。
“不知道,夢裡的事情記不太清,”這是實話,“……可能那會他跑我追,追啊追啊,追到緊要關頭,我眼看人影要沒了,一急,就又喊又抓……”
這當然是胡諏。
睜着眼睛說瞎話,講究的就是三分真,七分假。
還有十分的不要臉皮。
四公子嘴角動了動,又沒說出話來。
我惡意的補充一句,“我小心眼,記仇。”
四公子徹底無語,半晌,“你……就爲這個哭?”
哭又怎麼樣,我抹一把臉,毫不臉紅。鎮定自若地看着他,篤定的說,“四公子,大概小時候被人搶過糖果的人,才能理解?”
四公子向後一縮,默然半晌,果然不能理解。
仰靠在牀上,我有種報復成功的喜悅。
可惜他恢復的也快,竟然抽上一口氣,幾下呼吸,轉眼就一臉憐憫的看着我,“哎……蘇公子喝藥喝得嘴淡,又燒得厲害,竟然做出這樣執念的夢來。”
我得意不起來了,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
眨巴着眼看他,他也眨巴着眼看我,還萬分同情的伸手安撫的拍,“雖然我不太明白,但還是別記恨了,夢裡的事哪能當真,這些零零碎碎的都記着,多累啊。”
我瞪視,我默然。
然後眼見着他笑得一臉僞善,開了口,“不就是糖嗎……我給你買。”
我嘴角抽抽,從牙縫裡齜出兩個字。
“……不用。”
“不客氣,莫要諱疾忌醫!”
他擺擺手,笑得更加親切,更加虛僞,只差沒在那臉上添上一塊積德行善的標牌。
“執念太深,夢魘難消。對症下藥,方能除去病根——這樣吧,糖之一物,要多少有多少,要哪種有哪種,本公子說話算話,這一路上,保證供應。”
我徹底默然。
逗得高興,他更露出一副得寸進尺的嘴臉來,“消了夢魘,到時候不夢到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再叫‘哥’也不必哭着喊着撲騰,好好喚一聲,少費多少力氣?”
……
還真以爲誘拐三歲小孩啊,一把糖就折腰。
傻笑兩聲,避開他閃閃發光的笑臉,“四公子開玩笑了,蘇鵲哪高攀的起。”
我不玩了。
“口頭一句戲言,何必這麼生分?”
“四公子好意,蘇鵲心領。”真累得慌,我板了臉,“雖是口頭一句戲言,亦有身份高低,貴賤分別,合不當如此。”
他的笑臉就有一點僵。
很可惜,我已經徹底失去玩的興致,開始彬彬有禮的趕人,“四公子千金貴體,這麼晚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屋裡氣悶,別被傳染了風寒纔好……”
果然,臉再僵幾分,“……奇怪,蘇公子和李仲恭盧度他們也熱絡的很,爲什麼和我總有幾分疏離?”
……就知道他沒表象那麼有胸襟。
這人啊,就是想巴結你的時候,你不稀罕,不想巴結你的時候,你又不平衡,真是……
什麼貴公子的怪脾氣。
我看着他,那是真的痛心疾首,“四公子如此睿智清明,蘇鵲自當敬重,對別人奉迎也就罷了,怎敢故作姿態,敷衍於您?”
他聽了看着一邊,不做聲,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會兒,臉上回到平常那種無動於衷的神情,只有一雙眼睛,幽暗深沉。
看得我沒來由一陣膽寒。
“四公子……怎麼沒有離開這裡?”
話題轉移,他收回目光,坐正了身子,安安穩穩的回答,“我正好有些雜事積下,集中起來一起處理。”
我在他臉上瞟來瞟去,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妙啊,即使有那麼一丁點可能,也不能讓他因爲我拖在這裡。這個面子,我可買不起。
一咬牙,我開口:“我感覺好多了,打算明天上路。”
“唔,那一路平安了。”他看也不看我,“我手上事多,至少還要在這裡逗留一天。”
什麼嘛。
結果又在客棧中耗了一天。
藥裡有安神湯,喝了我就在房間裡睡得昏天黑地,黑地昏天。
睡醒了,看見牀邊放着一盒酥糖。
……無語。
起身用過膳沒多久,劉玉跑來,非要伺候我洗澡,完了還附送按摩。我雖然很不好意思,不過既然他堅持,我卻之不恭。
而且他伺候的真是舒服。
我誇他,他便嘻嘻一笑。“蘇公子,不是我自誇,平時我這手藝,也就我家公子能享受得到,別人請我去,我還不去呢!”
我被捏的哼哼唧唧,趴在牀上順着劉玉的意思說:“那我……哎……還真沾了你家公子的福……”
“那可不?”他順口同意,“您好命唄……”
“呃——咳咳咳……”我一口口水嗆在喉嚨裡,差點把自己咳個半死。
咳……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奴才。
第二日我打定主意,他們不走我也要走。
天光發亮,我下樓——
就看見那幾個人早備了行裝坐在大廳,氣定神閒的用早餐。
再擡頭看門外,八匹駿馬一溜站好,正在晨光下抖鬃,踏土,打響鼻。
最後看桌上早餐,雞蛋,米粥,饅頭,幾樣小菜,外加……
外加一串糖葫蘆。
只有糖葫蘆的位置是空的。
蒙恆指着那裡說,蘇公子請落座。劉玉指着那裡說,蘇公子快坐快坐。四公子收拾得乾淨利索,捧着描金瓷碗,不聞不問,正小口優雅的喝粥。
用完早膳上了路。
行了半日,路過一鎮,進飯莊用午膳。
吃完抹嘴,四公子坐在飯桌上一動不動,說,嗯,就這裡歇下吧。
我嗖的站起,難以置信的看着他。
四公子面無表情的一手撫額一手撫腹,說他自己頭昏肚痛,實在堅持不了。
蒙恆說,蘇公子看這……
劉玉一邊苦着臉,說蘇公子……您該不是要把我家公子丟下吧?
沒辦法,集體陪廉王公子住店。
第三日更妙。
早間出了館驛一看,馬變了馬車。
“這……”我臉上發燒,憤然無詞。
我沒有嬌弱到這種程度吧?
四公子一腳跨進馬車,一臉理所當然,“如今入了關,官道平坦,當然坐車了。”
“連日騎馬,腿真是痛得很。”蒙恆附和。
鬼才相信!他一箇中郎將,馬背上滾出來的官爵。
劉玉坐在趕車的位上,指向一邊的隨從和四匹馬,道,“蘇公子,這沒多餘的馬了,您看……”
我面紅耳赤,被他們拉拉扯扯,送進馬車。
車中寬大舒適,狐裘軟靠,流蘇蒲團,暗格裡各色點心,一應俱全。
唯有居中一大包麥芽糖,礙眼。
京城在望,亂七八糟的旅程,總算要告一段落。
最後一日,四公子笑眯眯的看我面不改色的吃完一整盒董糖,問我進了京城,要宿在哪裡?
我剛準備說隨便哪家客棧,忽的又怕他好心一起,把我拉進廉王府。
“東萊客棧。那裡離我幾位熟悉的朋友近。”
“唔。我還沒有問過你,你來京城是做什麼的?”
“也沒什麼,積攢了點銀子,來京城轉轉,然後可能還要到別處去。”
“原來蘇公子打算遊歷天下。”蒙恆讚賞的說。
我對他笑笑,這人一員武將,跟我們坐了整整五天馬車,也真虧他忍得住。
“離開京城前,”四公子笑着指我,“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幅畫。”
“四公子放心,蘇鵲是打算在京城賺足了銀子才離開的。”
我想起他那天的話,同行共十四日,無論是先前的安之若素還是後來的擠眉弄眼,他那張麪皮下面究竟藏了什麼樣子,我曾以爲我看出一點,可我後來,又越來越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