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覺番外縱是眷眷無窮期
這一天不逢朝。
然而當東方黎明的一線曙光曝露在漆黑的天邊時,皇朝的定襄王景元勝卻已經在禁城入口奉天門下,恭候了。
一炷香前手下快馬加鞭從城外送來的東西,現在就在他的手上。
如實回稟這件事是定襄王無法脫卸的職責,即使,他心中有一個聲音一直叫囂着,排斥這麼做。
大內總管劉玉,爲他開啓了奉天門。
跟隨定襄王的兵卒都是他的嫡系青麟衛,沒有一個多嘴。而調守宮門的衛士都是直屬天子的千影衛,沒有一個旁聽。
滴水不漏的安全。
門洞下玉公公向他行禮,短暫的時間裡,他們無聲以眼交流。最後劉玉的目光滑過定襄王平託的雙手,微微的一刻停頓。
“陛下已等候多時。”
劉玉說完讓開道路,側身請王爺先行。
定襄王吸了一口氣。
登上樓,即使最近的崗哨,也在三十步以外杵立。侍衛統領蒙恆獨自親守門樓,爲他拉開屋門,又在他進入後,“嗒”的闔上屋門。
紅綢布妥善包裹的東西,一層層剝開遮擋,展現在奉天門樓的小桌上。
呼吸聲淺。
燭火光搖。
看着它的人雙目微眯,眼睫低垂,不見瞳光的閃爍。臉上的表情意外平靜,似是早在預料之中,並無意料之外。
他伸出指觸碰一下,像是被那種冰涼的溫度刺了一下,一點畏縮。然而又再度前伸,直至整物納入自己的掌中。
定襄王瞧着,忍不住插言,“……端正留在牀上。”
對方只是點了點頭。
在他伸手時,衣袖微動,自然露出一截前臂。只是驚鴻一瞥,定襄王就看到小臂上條條青紅交錯的痕印。像是又掐又捏的瘀血,大概只是初現,等到真正泛出紫時……還有幾處結痂的破皮,血肉模糊着,根本沒有上藥的跡象……其實,僅僅那斑駁的程度,已叫這位久經風月的王爺,不禁汗顏了。
定襄王默默錯開眼珠。
景元覺仍舊盯着他手中的羊脂白玉,似乎用目光分分描摹那上面優美的花型。卻是察覺了這一頭的尷尬,右手輕擡,不經意般拉下左臂的衣袖。
定襄王頓了一刻,繼續開口。
“倒是……不見了那隻玉杯。”
景元覺又是點了點頭。
定襄王已不知再說什麼爲好。
其實他並不理解。
即使旁人能夠靜觀臺上全部,屬於兩個人之間的事,也只有臺下幕布後的那兩個人,才能夠知曉。
東方既白了。
定襄王在沉默中推開窗戶,朝陽的光輝頓時照亮門樓。忽至的光亮讓景元覺又一次眯起眼,再睜大後,揮手拂熄了桌上的蠟燭。
他知道他的堂兄有許多想問。
這位帝王緩緩笑了。
“元勝心中疑惑的味道……已經濃厚蓋過國釀之香了。”
揣度別人心思的人一剎被別人說中心思,使定襄王當下窘紅了老臉。他瞅着景元覺多倒了一杯酒,便不再僵持,撩開衣襬,在對首坐了下來。
定襄王並不是什麼都不明瞭。譬如這位堂弟和覃朝的帝王,昨天夜裡,迢迢從千佛山的地陵裡回來。譬如他去之前,反覆掙扎了許久。又譬如,他去了,明明知道那人會跟着離開。
“你在替朕惋惜,其實不必。”
對方的聲音十分平靜。
聽來甚而有種從容的篤定。
他舉起杯,致意定襄王,“明王和張之庭,認識他都早過於朕。如果是朕先遇到,不會浪費那麼長的時間。”
定襄王嚥下一口芬芳的國釀,混雜着些微的遲疑和困惑。
景元覺伸指在圓玉上摩挲。那掛件處在一個折透朝霞的角度,像是自身蘊着層光,溫溫潤潤,通瑩而澤。
許久,他將石頭揣入前襟。
“……可惜明王,他生來就作爲承繼這個王朝血統高貴而品行優良的皇子,他就像是弟子規裡書就,風範行止堪作楷模的那些典範,個性仁慈而溫和,操守正直而高潔。但是,這樣的人,墨守成規,憂勞思慮太多。”
景元覺珍而重之的掖平衣領,再飲一口。
定襄王想起明王養育蘇鵲的五年,聯想眼前的帝王,如若是抱着如此大的一個恩義,怕早已竭盡利用,轉化成割不斷理還亂的羈絆。
“可嘆張之庭……他隨從他無心處世的父親,是潔身自好的風流雅士,恬淡寡欲,不淫富貴,崇尚古賢之風。他置國事民生於不問,終生與世無爭,只成就一己追求。同樣的,這樣的人,拘泥小節,難越雷池一步。”
定襄王想起景元覺口中那個和前樂卿所謂的君子協定,在心底喟然。也只有真君子和僞君子,才能訂出這樣以不取換不迫的不平等協定來。
景元覺飲完一杯,緩身站起來。
他繞過木桌,走到定襄王打開的窗前,負手站着。自晨曦中醒來的京城就在他的眼下鋪陳,像是一幅宏大到筆墨難以繪就的圖卷,惟一二道早起人家的炊煙,生動了靜止的畫面。
“朕則不同。”景元覺將手撐在窗框上,一身赤紅的錦袍映襯着絲絲漆發飛揚,有若怒卷的虯蛟,率性中翻騰,“朕從小能得到的東西有限,直到不久前,連這個僅有的位置都受制於人——因而朕更加珍惜,朕更不擇手段。朕既我行我素,朕又常自私自利。聖賢之胸懷於朕有如天邊遠日,哪怕就是善人之境,也遙若鏡中水月。”
“朕甚至懶得遮掩自己的瑕缺,就會先伸出手去。越是珍貴的東西越是會輕易錯失,悔恨之事,終究是無能的表現,需要用剩下的歲月去品藏當初的苦果——元勝,你自幼隨朕伴讀,一直在朕身邊。這句話,問你最爲妥當——自暄兆元年後,朕所做過的事,可有失敗分毫?”
定襄王景元勝,沒有一絲猶豫的搖頭。
“……沒有。臣觀天下謀略,無人出陛下之右。不管花去多少心力和功夫,凡只要陛下用心,沒有不能成就的事。”
景元覺聞言大笑。
笑聲長舒,肺腑暢徹。
忽轉身來,他的眉眼盡是熠熠神采,俯仰間,那份光輝燦爛奪目,竟叫人一時難以直視。一掌擊在窗櫺上,震出撲簌的屑塵,“好!來!今日不醉無歸!”
金烏西墜。
樓中兩人醺醺。
樓外有人沉聲叩門。待得一聲吩咐,侍衛統領蒙恆自外躬身而入,烏漆托盤呈到桌上,一顆蠟丸紙條橫臥。
定襄王展來看了,一閱而畢,酒意頓有幾分清醒。
他略斟酌,還是開口,“城外飛鴿來報,張之庭在津南渡等到了蘇大人,一刻前一同南渡。”
桌對面因酒力而闔目小憩的人,倏忽睜開眼。
他瞧着定襄王將那張紙條燒燼在重新燃起的燭上。悠然轉頭,望向窗外黯淡的天色,那裡是萬家燈火初上,星星點點的橘光,遠近數裡連綿。
正是閉戶圍爐的時刻。
定襄王嘆息,“皇上,世上再沒人比您瞭解蘇大人。”
景元覺卻靜了好一會。
“是啊,朕瞭解他……”
這裡往西看去,夜幕遮擋了極眺的距離,已不見信鴿來時的方向,也不見湯湯東逝的燕川。
“他這個人,口硬心軟,處處留情。說他聰明,麻煩來了倒能仔細斟酌打算,說他蠢,到頭來,漏的那個總是自己。對人狠,他也不能絕情,與人愛,他又不能徹底。不及冠的年紀,左右顧慮,心事重得像個老頭。還最受不得別人對他好,哪怕一丁點的施恩,也要挖心掏腹、掘地涌泉來報……簡直,簡直……簡直就……”
定襄王堪堪移開目光。
他已經決定他應當在明日酒醒以後,忘掉今日所有聽到的話——不僅作爲一個臣子的本分,亦作爲一個兄長和友人的體諒。
那廂的呼吸緩了一刻,漸漸深沉。
“朕就是要他還清所有人對他的好,只剩下欠我的,用一輩子……用一輩子來還。”
“所以,朕要放手。”
景元覺站起身,面前已經陷進漆黑的窗扇帶來入夜的冷風,鼓起他寬大的袖袍,在身體兩側擺動。其中挺直不屈的身形,卻像一柄豪邁剛強的硬劍,執拗的,決絕的,刺出天幕裡一道血色的縫隙。
“離開朕,他或許會得到平靜,卻不會得到幸福。”
“……陪他,寵他,愛他,那樣的人會有很多,從他的人,卻不會輕有。怕疼,怕失去,怕傷着他,便是一時下不了手,一世給不起,給不了。”
“……而朕,比他們狠,比他們忍,比他們……肯。”
定襄王悄然側過頭。
這個挺拔豪爽的漢子,忍不過一時心頭酸澀。
那話音裡已有些嘶啞,卻仍舊堅持着剖白。
“他走,可以。不能馬上面對,也可以。不願成爲朕的掣肘,不願朕分心,哪一條都可以。一年,兩年,總要回來。縱是不回來,不知道怎麼回來,朕也會去找他,去就他。”
“等到,適合再次相遇的時候……”
低沉的話語隨風傳來,卻是擲地有聲。
“朕,志在必得!”
定襄王回府的時候,更夫已在街頭巡夜。
府中懷胎六月的王妃親自來迎他,帶着一雙不及腰的女兒,嘰喳着,上下蹦跳着,拉住他的手,絆住他的腿腳。
幾步短的路程,讓定襄王有一種從隆冬臘月重回暖春的錯覺。
晚上,擁着溫婉的嬌妻和淘氣的女兒共享天倫之樂,他心中有漲得滿滿的感慨。可是到他躺在暖和鬆軟的牀上,一下下拍打着妻子的脊背,到耳畔王妃的呼吸變得綿長安穩,到整間王府都陷入了夜的寧靜,只有窗外,幾隻不知時的秋蟲還在寥落的低吟……他一句也沒有言說。
夜來定襄王做了夢。
晨起時,記憶模糊,依稀其中一個片段。
夢裡的兩個人,都改變了如今的模樣。又好像,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夢裡的地方,不若京城某處熟悉的街市。又似乎,同是一場繁勝的景象。
人潮來往着,接踵摩肩。
他們臨街對站,目光穿過相隔的人流。說不清驚喜,說不清驚訝。只不過,忽略了其他的存在,靜止住時間的流動,彷如所見所聞皆是浮根虛無、一幕飄渺的幻境,惟有悠悠兩頭,真實相留。
直至許久之後,那頭,隔着一條街的川流,試探出他鄉遇故知的疑慮,“你在等我嗎?”
這頭,低緩卻是清楚。
“……我一直在等你。”
只剩後記和答疑了,鞠躬拜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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