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其瑕

白璧其瑕

不知名的曲子。起先急促奔放,中間曲折蜿蜒,後來幽幽綿長。讓人不經意想到一條波濤澎湃的大河,彷彿沿着它的脈動逆流而上,慢慢追溯誕生的源頭。其間經過山間九曲十八彎的河道,經過草原溼岸邊涓涓的細流,最後,歸結於蒼茫雪山上一眼不凍的冰泉。

然後是一片久遠的沉靜。像古老的傳說中大地初始的混沌之境,萬物無蹤,世界尚在一片寂寞的洪荒中深眠。

許久之後睜開眼睛,眼前是走廊櫟木的屋樑。院中有着盛夏時節草木的芬芳,和池塘中飄來淡淡的泥腥。

“你聽到了什麼?”

演奏的人將橫舉口邊的碧玉笛別回腰上,笛尾翠煙色的、小指粗細的一塊魚形佩玉,搖搖蕩蕩,垂在長衫衣襬上。

我看得有些走神。

日前陳荀風悄然來訪。

他事前沒有知會,也沒捎帶從人,只在濛濛細雨中撐着一把舊傘叩門,隨身攜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匣子。

“有些東西寄在老夫這裡,一晃數年。那時老夫什麼也沒能做,只留了身後物,如今主人到了,不敢藏私。”

那匣子裡是些小玉件。

其中有塊冰種的翠玉,質地上佳,玲瓏剔透,按玉紋雕成一隻半掌大小、振翅欲飛的鳥,翼上根根羽毛,纖毫畢現。

相似的手藝,我還見過兩件。

一件是白玉雕就的羊,豐腴肥碩,秦淮河岸宅子的主人常年扔在藤架下的桌案之上,權充鎮紙。還有一件,大概是主人轉贈了別人,別人又傳給了他的兒子,並隨着所掛的名笛聞名,有了所謂“秋魚”的美稱,此刻,正在我眼前輕晃。

據說還該有一塊紫翡刻成的鹿,不過京中多月,我並未有幸看到。

一套四隻。

雪羊,紫鹿,青鳥,蒼魚。

“不知你可曾知曉,”當日陳荀風坐在廊下,用指尖來回摩挲冰涼的硬石,目光悠遠,彷彿睹物思人,“四塊佩玉的本尊?”

本尊。

是的……白澤知萬物,非聖人治世,不奉書現至。麒麟生祥瑞,武備而不害,含仁而戴義。重明守一方,雙睛辯魑魅,來去御夭邪。螭吻鎮廟宇,激浪即降雨,避火潤百澤。

這些都是當年某一個自詡金石篆刻高手的人,無聊裡掌間戲耍的玩意。

……還以爲簡易的形態掩飾,就能夠遮擋其下昭昭的意圖,作爲日後見物自省和情誼不滅的信物,慷慨分送友人。

那時陳荀風靜靜坐在對面,彷彿在沉默中等待什麼結果,而我望着落進院中的細細雨絲,避過了他的問題,“陳大人以後有什麼打算?”

“老夫?並沒什麼打算……”

陳荀風微微愣神,繼而若有所思的搖頭,緩緩道,“今天庭兒向皇上請旨,要繼續完成他父親域外採風的宏願,皇上已經準了。過些日子,等他打理妥當,走了……也許再過上一兩年,也許三四年,老了,動不了了,朝廷也不再需要我這份微薄之力的時候……”

他笑起來,頰上立刻帶了深重的皺褶,莫名的,卻有幾分難言的憧憬,“去洛南,去賞牡丹。聽說季節一到,那兒的牡丹遍地,美不勝收。上次想去的時候沒能成行,我想,這一次,大概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我看了鴻臚寺卿大人半天,嘴脣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終於在他起身離開時,細不可查的小聲喊了一句。

“世伯。”

其時他猛然回首,薄薄的脣抿成一條蒼白的細線,目光中的溫暖,卻一瞬間,讓人想起了江南三月柳梢上,蛋心般柔和的初陽。

明明炎夏未盡,檐下院中的草木,卻隱隱有些敗色了。

秋雨不饒人啊。

“同樣一首曲子,滿足的人聽來,是樂。思索的人聽來,是道。清心的人聽來,是禪。”

樂卿大人俯身半跪在廊上,隻手撐在我的腿邊,俊秀的面龐湊到鼻前,冰涼的指尖突然在鼻尖上一點,“今日教我知道,聽在鬱結於心的人耳裡,是呆傻——小鵲,你在爲什麼傷神?”

“……因爲你來和我告辭啊,之庭。”

說完我移目推開他。爬起來在不遠處階下找到鞋子,隨便穿了,自石桌上揀一個饅頭,緩步踱到池邊餵魚。

“你這話說得不合情理。”張之庭跟着下階,站到我的身邊,“不該走嗎?京中已沒我什麼用處。比起屈於達官貴人屋室之內、爲寸金而鼓瑟吹簫,暢遊於名川大山之間、見聞於異域遠邦之遙,纔是我輩之所命。”

我在腦後搔了又搔,揪不出他話的毛病。

“得了,”張之庭扯住我的手腕,把剩餘的半個饅頭扔到遠處的草堆裡,“你快把這條肥魚活活撐死了。”

眼看等不到食物的大白在水中困難的翻了個身,沉了下去,冒出一串嘟嘟的泡。像壓在水下隱晦的絮語。

我情知聚散是必然之事,早一日脫離這是非之地未嘗不是好事,然而事到臨頭,出口還是苦澀,“什麼時候?”

“惠恬公主的訂婚儀式之後吧。”他偏頭想了想,“宗正寺安排了我在宴上演奏,推不掉。”

然後,就是分別了麼。

只是不知道這一別,還有沒有相見之期。

“無論如何,遠遊天下是我此生所求,採風編冊是父親畢生所願,並無絲毫勉強。放不下的,惟有京中義父年邁,還有你而已。”

張之庭立在湖石之側,鵝冠儒衫,兩條羅漢眉臥如遠黛,一雙杏眼眸墨若點睛。他單掌向天,鄭重許下諾言。

“小鵲,雖天之涯然鴻雁達,定書信常通,不叫你牽掛。”

何其懇切,何其鑿鑿。

躬身埋首,我將他腰間晃歪的“秋魚”擺正,理了理掛下青色的垂絛。“此物看着精緻,似魚似龍的,應有驅邪護體之靈,遠行在外,隨身帶着便好。我居於京師,位極人臣,終日養尊處優的,倒是逢年過節時,有了一吊餘錢,會記得替你到千佛山燒柱高香,禱友平安。”

“……你呀。”

張之庭卻聞言長嘆一聲,半晌之後,肩上落了一掌,他方似笑非笑的望向我,“就是這改不掉的毛病,才叫人放不下心!”

此乃莫名指責。

可惜當我有意細問之時,他卻一個指頭按在脣上,笑而不答了。

送了張之庭出門。

回身穿三進,後院半月門下有一個人。

傍晚時分,日頭微微西斜。院內樹影婆娑,石子道兩旁精緻的花草,隨風萋萋搖首。那人粗布藍衣,男子皁帽下一對酒窩兒嬌柔挽起,擺了擺手。

仿若一塊石頭在心頭落了地,嗙噹一聲大響,卻未曾激起幾分波瀾。

我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閘上本就不許他人輕入的後院洞門,信步走上前去,心中所藏深遠的擔憂,仍埋在肺腑之中,像是隨着呼吸的急促逐漸復甦,越叫人心驚肉跳——

“氤飛,是你嗎?”

雙十女子甜糯悅耳的聲音,突兀的發自絡腮鬍子之間,“二爺……十七給您捎了個好信。”

也罷。

它如同一頭隱藏的猛獸,總在夜半造訪,嘶吼着按爪於胸膛之上,咆哮着刨出主人的肝膽——使我自夢中驚醒,汗溼枕榻。

而睜眼時夢中血淋淋的身影尚在面前搖盪,總是熟悉的人臉,一會是瘦削蒼白,一會是凌亂紫青,來來去去……幾叫人發狂。

然而如今,卻是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刻——

雖然,它也許正是夢魘的具象。

“你說。”

“三日後,八月八。”蓬蓬的鬍子擋不住小姑娘眉宇眼梢的喜悅,她踮腳湊到我的耳邊,彷彿要和我分享閨中女子最珍貴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拍女兒紅時,青子咬。”

聽得分清。可還是忍不住去問,“……你說什麼?”

柳氤飛望着我笑。

她的手舉到頭頂,做了一個頭戴雲冠,流蘇遮面,不堪重負低頭的模樣。再含着笑,將右手橫到頸間,迅速有力的一拉。

——謝謝,如此生動的表現。

“具體計劃是什麼?”

柳氤飛的眼神已經帶了疑惑,她抿了抿脣,卻還是說了,“按宗正寺安排,賜婚儀式後筵席開始,羽衣樓會當衆獻藝……”

我一定是魔障了。

像是長久以來拉扯着的一根弦,在最後一點施加的勁道下“啪”一聲斷得乾乾淨淨,然後後挫的力道就直接打在臉上,眼前金星四冒。

“聞哥現在在哪裡?”

“這哪裡知道,主子的行蹤一向保密的。”排行十七的長夜莊殺手搖了搖手,疑惑中透出驚訝的眨着眼睛,“二爺,你的臉色不好,怎麼了?”

難道這種時刻,還指着粉面桃花麼。

“二爺……蘇大人?沒事吧?”她不依不饒的追着我,又掐上了我的手臂,“主子的吩咐,是讓你立即找個藉口稱病,好好待在府裡幾日,千萬不要出門。”

因爲京中方寸之地,將要兵荒馬亂,血流成河嗎。

柳氤飛未曾等到我的反應,只得一口氣說下去,“事成之後,城中會有天燈升空,到時自有人爲二爺接應——此前不到萬一,二爺不可擅自行動!”

柳氤飛說完該說的話,回去覆命前留下一隻半掌大的煙火筒,供我危急時求援所用。她的身影前腳消失在院牆外,我後腳邁出拱門。

縱馬白日奔馳在街道上、驚擾沿路無辜的行人時,能肯定的是,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幾乎是立刻就背棄了來自別人的囑託。

一晃神間就到了幾條巷子外的趙宅。宅子黑沉的木門緊緊的閉合着,看不見其內的景象,宅內寂靜無聲,也不似有絲毫人煙。

調轉馬頭,往京城繁華最盛之地——卻又在羽衣樓的路口,生生打住。不能貿然進去。蒙恆帶人在羽衣樓外等候的場面一瞬浮在腦中,那一時衝動會帶來的後果太過巨大,並非我所能承受。

普濟寺。開門的大和尚隱晦又直白的告訴來客,耳聰禪師不在寺中,不知居士來此,有何貴幹。

寺鐘恰在此時撞響。

天色微暗,天邊道道雲霞像是紫霧鑲了一層金邊,壯觀而迤邐。一日,已經接近尾聲。

不知是否古剎裡晚課傳來的佛音淨了俗世人佈滿煙塵的魂靈,這時的心,反而靜了很多。繮繩握在手裡,方纔覺得溼重,竟然是一路里掌心裡透出的汗。

太慌了。

其實於事無補。

“大師可否開門……在下燒一柱香。”

出家人心懷善念,並沒有能拂了客人唐突的請求。大和尚找了一個小沙彌,開了後進大雄寶殿的門。

濃重的松香和煙火味裡,佛陀在經幔後高坐。

他眉心有一點硃砂,兩側眉形長而柔和,幾乎一直向上,連到了髮際。黑色的瞳仁嵌在鎏金的眼線正中,向下垂斜,從每一個角度看來,都端正注視着你。

使人頓時心生肅穆。又使人覺得,佛祖早將一切人間苦難收在眼中,惟有放下負累遠離塵囂,纔是正道一途。

我仰頭望着佛。

記得那日裡前來寺中見聞哥,推門而入時,他也是這個姿態,負手站在佛前。

當時……他想的是什麼?

我不得而知。

呵。

憑心而論,我不似我出身高貴卻心思單純的母親,日日唸經誦佛,虔誠的相信佛祖、菩薩的護佑可以保得一家人的平安。

我對於神佛之一類,本來敬重多於信仰。

不信凡事天定之說,可是見多了人力之外的變數,又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惟天不言,以象示人,自有一番好惡。

不過今時今日,已經不同於往日。

如果說來岸是因,彼岸是果,中間隔着一片波濤洶涌、暗礁密佈的海,那我便總是站在他人駕馭的舢板上,渡與不渡,全憑船工之功,還有天公之意。

好像這樣就能置身事外,潔身自好一般。

不該的。

不論是軟弱還是自私,都一樣,都將付出代價。

這種既不能自己回頭,也不能自己轉向的處境,這種不能掀翻舢板連累了他人的畏懼,這種長久的故意不聞不問後,才驚訝於舢板已經如此的遠離來岸,驚訝於它正以不可倖免的速度,一頭撞向彼岸的恐慌……

浮浮沉沉了太久,付出的代價,就是眼看着一切而無力迴天。

太晚了。

太晚了啊。

能做的已經太少,實際上,我只有站在這一尊無聲無息的如來佛像之下,仰望他端莊的容顏,期盼他無邊的法力。

一個人的呼吸,牽連着胸腔這顆心的跳動。一個人的溫度,給予了新生這骨肉的滋養。毀滅哪一個,都是無法承受的痛。

然而比起一時的痛,要煎熬着殘喘着繼續活下去,纔是最可怕的懲罰。

檀香襲人,青煙繚繞。外面的天色全部暗下來,殿中不曾點燈,眼前如來大佛的面貌,漸漸不再分明。

如來無相,心量妄想,見與不見,沒有多大的區別。本來,無論是何路的神佛……只要能插手保佑我蘇鵲渡過劫難,我必將誠心誠意,日日焚香祝禱,年年散金佈施,銘記它無上的恩德。

從大雄寶殿裡出來,開門的大和尚持着一座油燈,靜靜等在寺門檐下。“居士匆匆前來,可有什麼急事?若需留下口訊,貧僧可以代傳。”

他低聲的問,卻並未迴避客人詢問的目光。

細細打量他的面容,總覺得平實樸質,想不起長夜山莊裡有這樣一號人物。不過也罷,既是幾次開門迎迓的緣分,又能在聞哥面前說得上話的,何須在意他人的出身。

我略略沉吟,“古德有云,‘一念之善,景星慶雲。勞煩大師有緣,將這句話帶給耳聰禪師。”

門下高掛的燈籠光色昏暗,夜風一起,搖搖曳曳,晃花了人的眼。

如同一年前,第一次敲響這扇門的夜晚。

時過境遷了。

“阿彌陀佛。”

大和尚雙掌合什道了聲佛號,攤掌送客出門。

是夜無眠。

來回思索良多,也抵不過一圓明日冉冉破空,亮了東方。到了卯時,掬一把清水淨了面,整肅衣冠,入宮早朝。

作者有話要說:

注:

白澤——崑崙山上著名的神獸,渾身雪白,能說人話,通萬物之情,很少出沒,除非當時有聖人治理天下,才奉書而至。 是可使人逢凶化吉的吉祥之獸。

重明鳥——在《拾遺記》中說,堯在位七十年,有積支之國,獻明鳥,一名雙晴言在目。狀如雞,鳴似鳳。解落毛羽,用肉翅而飛。能摶逐獸狼,使妖災羣惡不能爲害。或一年來數次,或數年都不來。國人都全灑掃門戶,以留重明。如重明鳥未到的時候,國人或刻木,或造銅像,爲此鳥的形象,放在明戶之間,則魑魅之類,自然退伏。所以到了現在,都刻木像、造銅像或畫圖像,故現在畫雞於門上。

螭吻——龍麼子,又名鴟尾,魚形的龍。屋檐蹲獸之一,鎮火用。

青子咬——“江湖”暗語,青子指刀刃。

拍女兒紅——“自創”暗語,即有婚嫁之事時。

一念之善,景星慶雲——“一念之善,景星慶雲;一念之惡,烈風疾雨”,是說一個善念,就會帶來景星慶雲的祥瑞徵兆;一個惡念,就會帶來雷電風雨的暴虐之氣。

如來無相,心量妄想——如來沒有固定的法相,相都是自心分別的妄想所生,都不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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