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

還是月洞門外。

有一捧爐火在石桌邊熊熊的燒。

上好的西湖龍井,冒着氤氳的水氣。

師傅在與父親對弈。

青衫隔白袍,偶爾投子點殺在縱橫十九道上,發出短促鳴佩的音韻。冬日的暖陽照在他們年輕專注的面龐上,平添一層柔和的暈光。

時光安靜的像一卷畫。

我在父親的腿上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師傅擡起頭來。細瘦的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看我的眼神溫和隨意,又有那麼一絲慣常的戲謔。

“別在這呆着。”

他搖頭輕笑。

身後父親便戳上我的額頭,在發頂胡亂揉了一回,放低腿讓人落到地上。“去,你自己的事,都做完了不成?”

穿過月洞門。

母親倚在廊柱下,看着嬤嬤翻曬父親的書卷。

那些墨青的顏色和陳腐味道中,她那麼嬌小清柔的摸樣,一身翠綠的儒裙,兩頰淺淺的嫣紅,好似一株弱柳扶風。

她向我招招手,我便跑過去。

揉得糟亂的頭髮,得了母親重新的整理。她從袖裡掏出一方帶着薰香的巾帕,細細擦乾額角淌下的汗漬。又拉正了我的衣衿,順好歪翹的衣角。

這些溫柔的撫慰後,一陣清涼的風來,翻起地上許多攤開的書頁,她的目光隨之回到父親散落的典藏上。

推轉了我的身子,“自去玩吧。”

天上飄起漫天的雪花。

門還是那扇月洞門。門後的景緻,卻換了別樣。

一身漆黑的女俠進院,邊走邊卸下披風,發中根根銀絲染了山中的霜雪,在肩頭亮如梨花。她身上有股血腥的味道,踏雪悄無聲息。近前時,卻手指豎在嘴上低噓,“不該問的別問……”

院中屋內有隱隱人聲。

她矮身湊在窗紙洞外探看。

範師傅和趙七叔,坐在一處商談。正不知說到什麼好事,範師傅撫須暢笑,臉上透出微微的紅光。

女俠癡楞片刻,忽的大手橫來,蒙上我的眼睛,“不該看的別看!”

裡面的談話卻已結束。兩人推門出來,乍見遠歸人,都是驚喜莫名,問候洪亮。凌雲仙子一一應了,笑如鈴響,面若桃花。

趙七叔走前,不忘從兜裡摸出幾顆棗塞在我手中。

方要進門,半扇木門“啪”的擋在面前——那一雙母大蟲的虎目從剩下的半扇中惡狠狠瞪過來,“不該在的,還不快走?”

雪停了。

春雨霏霏,淡煙疏柳。

月洞門外看那人,嬌嬌俏俏的容顏,撫着一把琵琶低歌。

不知她唱的什麼,只覺說不出的哀傷。

曲有終。

“您來錯了地方。”

絳脣啓合,蘊了一彎極淡的笑意。眉眼勾着,一隻染了蔻丹的手指擡起,纖纖向着我的身後。

回頭,黑洞洞。

明明是一片虛無。

再轉頭,院中獨坐彈唱的女子已經不見。雨中溼潤的風裡只剩一抹絃音的餘韻,和一句低微的嘆息,“聽。”

殷然。

模糊中。

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

“不許……”

“你答應過……”

幼時聽過這樣的傳說。說是過了鬼門關後,到達冥府前,還要走很長的一段路,名爲黃泉之路。走在這條路上的人,魂魄已滅,化爲鬼。成了鬼,卻也有壽盡和橫死之分。於是在前行的路上,一步不能停留。

無論聽到了什麼聲響,或是感到了什麼動靜……

只管往前。

因爲漆黑不見五指的路上,其實有無數的鬼魂繞在你的身邊。他們是陽壽未盡的孤魂野鬼,丟失了到冥府的方向,既不能上天,也不能投胎,只能在黃泉路上游蕩徘徊。而一旦停步,他們就會牢牢附在你的身上,糾纏萬世,使你跟着迷茫,跟着混沌,泯滅最後一絲神智,再找不回接引的道途。

我心有慼慼。

黑暗無盡的甬道,惟有艱難的蹣跚行進。磕磕絆絆中,跌倒又爬起,只覺腳底冰冷的溼意,像是一條汩汩的地泉,指引着隱約的方向。

時間彷彿過去很久,又彷彿一早駐足。

我似乎走出很遠,又似乎一直原地踏步。

好想停下來歇一歇,或者乾脆,再沿着來時的足跡,回到已然記不清的出處。

可是每逢扶牆暫停時,又有個聲音在心底時刻恐懼的呼喚,“莫停留!莫回頭!”

我已經到了極限。

來路和前途,都已不願再想。

昏昏沉沉挨在冰冷的石壁上,耳邊嗡嗡高鳴。大概那所謂的孤魂野鬼已經團團撲將上來,將我拉作本該的一員……

忽有火光一閃。

眼睛受激,前方一瞬映出的甬道霎時化作了無數的重影交疊在腦中……茫茫中,向着翻轉朝上的地面掉下去。

“阿彌陀佛!”

手臂被牢牢的撈住。有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就在耳邊,“……蘇居士!”

火光重又亮起。

我花了許久的工夫,才適應了這份光亮。這人是熟悉的慈眉善目,白鬚白眉,一隻手持着火折,關切的望着我。

再見便是隔世,我心有不忍。

“大師……你……圓……”

禪師似乎楞了一瞬。

再接着,他長鬚微動,好像露出一點笑容。

“阿彌陀佛,老僧癡壽,未得涅槃。居士服了足足一貼‘三魂散’,兼之內腑傷勢未愈,方纔長睡七日,善哉,善哉。”

……

這是我呆楞經久。

了茫禪師又和藹道,“此處甚是陰涼。居士初醒,大病氣虛,還是隨老衲回去歇息罷。”

直到他擔了我的手臂,架我往回行走,依舊未曾回過神來。

只覺如同夢遊一般。

火折光弱,擡頭卻可見岩石森然,鍾乳嶙峋。所走的甬道時寬時窄,右側壁上卻隔幾步就挖鑿出一個巴掌大的凹槽,一股油脂的味道,微入鼻端。

到了一個岔口,了茫禪師將火折靠近油槽。

明亮的火光沿牆由近而遠,燃成一條蜿蜒的曲線,豁然迴環,照亮眼前——

巨大一座洞室,長寬二十餘丈,拱頂高逾三丈。顯然人工開鑿。

四周皆是壁畫。有綿延疆域,有四季山水;有千騎馳騁,有百乘並駕;有禮賓儀仗,有出獵巡守;有百官饗宴,有鼓樂齊鳴;龍鳳、花鳥、祥雲、飛天之類,更無以數計。

獨獨一張白玉大牀,擺在正中。

牀上枕褥稍亂。

“……這……是……”

半晌,才幽幽找回自己的聲音。

顯然前不久不知怎麼走出去的地方。惶然間,看向了茫禪師,禪師吹熄手中火折,依言頷首,“此乃陛下地陵。”

我坐在石牀上,溟茫無言。

據說,死去的人心裡一片空明,能在瞬間領悟一切,詮釋生前所有的迷惘。我未曾死去,所以,也不能脫去迷惘。

了茫禪師說,居此已有七日。

地下七日,地上已人非。

蘇鵲白與熙之流,再不復當世。明王衣冠,千里鏡湖起遷。長夜莊人鳥獸散,減罪流放南疆。禮部尚書周子賀自省期免,與惠恬公主婚事從簡,特賜婚後官復原職。樂卿張之庭當朝請辭,奉旨採風,行遊列國。

而今上,兵符合一,身固大寶。從今往後,凡號令一出,三軍盡在執掌,普天王土,莫不仰止。

我靜靜聽着。

那像是另一個塵世的動靜。

了茫禪師說完,搭上我的左腕探脈,眉頭略鬆,口中笑言,“初見時,老衲謂居士‘靈動多變,定靜純如’。今番再論,乃是‘赤子之心,人海沉浮’矣。”

他從隨身的食盒中端出溫熱藥汁,遞到口邊。

等了一刻,向上輕擡,直至與脣相抵,方對無動於衷的病人懇切言道,“居士投身應劫,善莫大焉。然既已得生,不必求死……居士的性命自己雖不看重,卻爲許多人所牽掛。”

飲畢。

禪師動手收了。對坐須臾,神情自如。不一時,自笑而追憶起旁事,“記得陛下誕時,老衲受先帝邀,觀彼子靈臺聰慧,生數日能開眼視人,其目敏而通透,不喜不悲,具大慧根之象。以爲若假以時日,煉其心智,必能洞察世事,大徹睿覺——故爲其名曰‘覺’。”

禪師含笑望我一眼,起身再開食盒。砂鍋內,米粥黏稠飄香。捧了碗,置了匙,他徐徐又道,“多年觀之,陛下爲人,大事果決,小事不羈。惟包容隱忍,處便有度,非常人能及也。居士隨身日久,必以爲然。”

半日陪坐,再無多話。

告辭前禪師起身收拾食盒,留有末句數言相贈。

“爲人之美德,一則擅於寬恕,二則懂得珍惜。如此方能放得下,拿得起。老衲以爲,感情亦如是。居士和陛下之間,居士擁有前者,陛下擁有後者。兩人要在一起,陛下缺的正是前者,居士缺的正是後者……”

“老衲相信終有一天,居士和陛下能夠放下,能夠拿起。”

地下不見天日,亦難知時光流逝。

等到能下地自如行走,就送餐的次數算來,大概也有月半。

離開墓室沿着當初醒來時誤闖的甬路出入漫步,如今也如同每日飯後的消遣一般,多了例行的意味。

這是規模龐大的帝陵。

覃朝的每一代皇帝,都在年輕時就開始秘密興建他們身後居住的墳塋,逐年修葺,不斷擴張,到了死時,往往已掏空整座山頭。

相比之下,此處年頭尚少,還算不得宏偉。只不過,不知曉選址時有了什麼遺漏,動工時又出了什麼樣的岔子,竟挖通了一座相鄰的溶洞。

因此地宮的佔地,兀然擴大了數倍。

這間天然隱藏的地府,往往別有洞天,使我每日更多出幾分探索的熱衷,便於打發無盡的時間。

除卻常來治病烹藥的了茫禪師,還有位熟人李瞬,是我日間探幽的嚮導。

從首次見面起,這位木訥板實的將領就常常帶來各種不同的驚奇,在我古潭死水般的心境中,盪出一點點微妙的漣漪。

第一日洞中相見,他臉上閃過各種情緒,拱手先行解釋,“大人入獄時情況不善,家師的三魂散雖然藥性溫和,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一面製造假死,一面固本培元。當時情形,實不得已而爲之,誰也不知大人能否安度。而卑將得到的命令是,接到大人後,直接送入地陵棺槨之間。”

“這裡自動工起,從未向工匠之外的人打開。如今大人甦醒,自是天降福澤,從此長命百歲。若是當初大人有了什麼萬一……那麼墓室的大門,也會從此半閉。”

這位忠誠的將領,還逐一帶我參觀神秘的洞穴。

他介紹說,陛下登基後,親手建起過一支直屬的暗衛。這支暗衛,是大人上元遊河上岸初見時牽馬等候的烏衣,是追尋大人足跡直至函谷山澗的兵卒,也是不久前八月八日,在趙宅對面幾座牆頭上伏擊大人的元兇。

他說有幸首度以這支暗衛首領的身份,坦誠與大人相見。

這裡是陛下地宮。

這裡也是千影衛的基地。

同他一樣的、所有爲陛下盡忠的千影衛,死後都能夠得到在此陪葬的殊榮。

說完這些,李瞬拔下牆上的火把,站在甬道中抱拳,問我,“大人,可有意隨末將入內一觀?”

溶洞蜿蜒,上下多層,曲折複雜,如若巨大迷宮。

有青年在內訓練,有傷員在內休養。有伙伕雜工在裡搭鍋勞作,有能人異士在裡鑽研試驗。

洞中藏兵,不下百人。

機關器具,尤難以數論。

我還在一間洞內,看到白銀百箱。

銀錠之下,皆有鑄印,載年載月,爲官銀無疑。其數量之多,使人既作其他聯想,也是舉證維艱。

我記起李仲恭至死都沒有承認的糧餉一案。

我想起,當初在廣平相遇的時候,廣平郡王的府邸裡,客座上那個深藏不露的年輕人。

他協同戶部吏部兩名臣子,微服出巡,冒着遊手好閒的罵名,據說是親去北邑,調查北方神威軍缺餉之事。

後來盧度查畢,回京呈報御史臺,六十萬兩紋銀依舊無蹤。案中瀆職人員,將近兩百餘衆。此事降下罪來,打擊周肅夫黨派甚重。更以顧、郭、蘇三人入仕爲首,改寫了朝中勢力的版圖。

誰能料想。

原來竟是場惠及自家暗衛、惹起他人風波的監守自盜。

……

人生在世,經歷幾番生生死死,我已經稍許學會,再不輕易爲什麼而動容。

因此嚥下了彼時的恍惚,就如同嚥下早先泛起的惆悵。

隨後許多天過去。反而失了最初探索的興趣,整日待在莊嚴靜謐的墓室中。睡了醒,醒了吃,吃了睡,如此往復。

像是個真正的鬼魅。

三餐之外,了茫禪師來訪的頻次漸少,他的外家徒弟李瞬和千影衛,沒有傳令不會越過漫長的甬道。

我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在黑暗中沉思,亦或是,望着黑暗,什麼都沒有去想。

竟然也安然度日。

又一回在枕榻上睜眼,昏沉依舊,氣氛卻有略微的不同。

未曾點火,墓室浸在濃墨的深處,暗無一絲亮光。卻並不妨礙近來益發敏感的五官,分辨出多出的呼吸,和若有若無的龍涎香氣。

我知道他就在牀邊。背對着,默坐了很久。

這已經過了多少天……

曾以爲這一刻,會被迸發的情感擊垮,會爲復生的重逢淚下。然而卻是,直直盯着那片也許根本無人的黑暗,動不了一根手指,發不出一個音節。

心中一剎那間好像經歷了厚重窒息的大起大落,又好似冰雪融化奔流入海,回看來路,無喜無悲。

時光並不曾凝結,依舊一分一分漏過。

也許這是自己又一場夢境。

這些日子,常使我分不清夢與真實。

冥冥中,感覺坐着的人起了身,原地站着。

也許什麼也不是。

又覺得他,已經邁步向甬道走去。

這一刻,忽然不知從哪裡來了力量,像是解去不能動的封印,一步跨下牀,兩步赤足踩在地上,三步上前,拽住了拂面的一片衣角!

再然後,撲住了寬闊的背。

身後猛然的衝力使他向前踉蹌了兩步,大抵是胸膛抵在了牆上,突兀停住。卻也來不及呼痛,掙扎着要轉過身來。

然而在那之前,我的身體已經先於自己的意志,動手壓制了他的四肢。

大概是一系列突如其來的動作使他太過驚詫,一時之間——竟然被我牢牢的佔據了先機。

張口狠命咬上去,嘴裡立刻充斥了透過衣服的鹹澀味道,他肩頭抖動了一下,卻沒有叫。

我不鬆口,變本加厲的捶打那根靜無聲息的木頭,一下下,打在堅硬的肩胛骨上,手抽痛了,又很快麻木。換成腰背,肩膀,手臂——哪裡都是該死的硬肉!

誰稀罕什麼流年逝去,唯留白蓮?誰稀罕什麼生不能同寢,死亦要同穴?誰稀罕?誰稀罕!誰稀罕!

疾風驟雨的擂打因爲力竭而停止前,他就像個有溫度的死人,向前貼在牆上,既不去反抗,也不去阻止。

然而當我累了,頭抵在咬破了衣服的肩頭上,試圖平息胸脯的劇烈起伏時,他突然扭轉身子——還在錯愕間,絲毫不遜於我方纔力道的掌摑已經落在臀上腿上,手起手落,“啪”、“啪”不絕於耳!

這聲音在別無他人的墓室裡聽來異常刺耳,使我在怒氣爆發前不得不先轉換位置捱上牆壁,阻斷他的動作。

失了地利,他索性放棄報復。反而一手箍在我腰上,一手捏上我臉頰,指上用的力道,幾乎扯裂我的脣角。

我張口咬他不慎滑過的拇指,咬住指腹一層皮肉,叼着再不鬆口。他落在我腰上的手一緊一鬆,衣料劃破的聲音陡然響起,股下一涼,竟是颼然到底了!

便越發兇狠,兩手扒起對方的衣襟來,不顧那些金飾玉佩之類乓乓砸落地上,着手觸到一片火熱的肌膚,伸進去便擰!

這場扭打漸漸變得全無章法。

我甚至還靠牆站着,喘氣的功夫,他就托起了一條腿斜架在肩上,不顧死活要擠將進來。

獨立的一條腿死命的踹他,蹬他,他只是不管不顧,往裡硬來。

理所當然半途卡在入口,兩個人都拼了命的喘息。我先緩過來一口氣,咬上他的頸側,盡是汗津津的鹹味,其下血管一跳一跳搏動。

……結果一刻失神,爲這人如此鮮活的脈動。此刻方纔由衷覺得,都還在,都還活着,是一件多好的事。

即使有些事死時不用面對,活了就不得不面對。

豈料他得了這一點間隙,兩手摁在腰上鉗住便直入,那種撕裂鑽心的痛襲來,眼前金星直冒,鬆了口,連喊也喊不出!

被這種刀尖上的銳痛激得打顫,又因爲金雞獨立的姿勢而抽搐,抽搐裡他連那條腿也攬上胯骨,吸口氣就開始衝撞!

懸在半空唯有拼命抱牢他,我掐他的手臂和胸脯,就像掐在堅硬的岩石上,撕扯他的頭髮,就像拉拽住剛直的銅絲。

上刑一般,一輪一輪。

他流下的汗滾落在我手臂上,溼漉漉沿着手肘往下滴,分不清到底誰是誰的。動的狠了,像野獸一樣停不下來。身體一時緊繃,一時歪倒,擦在壁上把背後磨破了皮,也顧不上。神智像拉了根絲,時粗時細的,在這一刻渙散遠去,下一刻,又被接續不斷的痛繃回來。

背後墓室冰冷的石壁咯着,身前滾燙的胸膛壓着,隨着他的力道上下,往復。黑暗裡這種刺激的強烈,超越了所有感官的總和。

我再受不住,扭動着要脫身,指甲摳進他背上的皮肉。指端很快便覺得溼潤,可惜他沉浸在唯一的動作裡,根本無暇旁顧!

脣早被我咬破,連團混進嘴中的不知是他還是我的髮絲,都被我咬斷。覺得就像再要死去前的生的紀念一般,每次都用盡全力,保持那種不快不慢最讓人戰慄的頻率,深得幾欲乾嘔。

什麼也喊不出來……

幾次三番,從牆上滾到了地上,又從地上翻到牀上。

墓室裡分不出夜晚與白天,卻一直親身在地獄和碧落中顛沛。

不知過去多久。

從瘋狂中消停下來,我好像在昏聵中哼了一聲。

眼睛尚未睜開,迷迷糊糊的,感覺身後本有隻手在腰線上一寸寸撫過,停了。心一驚,難得清醒了幾分。

便明瞭時下的境況,是一同翻倒在牀上貼身側躺,景元覺在背後伸手攬着。許是我呼吸的深淺變了讓他知覺,便拉着我的左手,拖去他的身上。

他挑了幾個地方,讓我觸摸。蒙了一層汗的肌膚上,好些坑窪不平,顯是咬或抓破了皮,已經結起痂。

轉了一圈,縮回手,我沒有道歉的打算。

如果可能,倒希望那些傷口結痂後能留下疤痕,成爲他不會消失的印記。

他也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就這麼都無言的躺着,幾乎過去一個時辰,也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朦朧中,景元覺開口,“……你還欠我一個願望。”

我一時沒有接口。

隔了一會,他自顧自說下去。“再一起吧。”

墓室裡安安靜靜的。

只有兩人交錯的呼吸。

這一點低沉暗啞的聲音,就好像投進水面的異物。

我翻過身,伸手摸他。

他的嘴脣有點乾裂,那些裂皮之下,卻依舊柔軟。

我把食指按在上面。

……這個騙子。

貪心不足,食言而肥。

再醒來的時候,景元覺已經不在。

就和他來的時候一樣,靜悄悄,沒有留下過多的痕跡。

就像一場真實的夢境。然而就如瀟瀟細雨裡的柳煙微特意中斷了琵琶曲,她指給我聽,我聽得確鑿。

起來擦洗,換了衣服。沿着甬道往外走,連接溶洞處值夜的一名衛士,靠着一張木桌,打着瞌睡。

了茫禪師的調理很有效。

身體大好,四肢康健,連帶着曾經丹田裡可憐的一點積澱,都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花了月餘,算了解了洞中的通路。

那山澗瀑布後的出口,日夜衛士把守,不是能行的進出。恢復了大約三成的輕功,只足夠我選擇一處打通的天井,攀着垂下的繩索,慢慢爬將上去。

出口在一塊岩石下,周邊都是樹木,極爲隱蔽。

空氣裡有種雨後的清新。

擡頭見天,差不多正是黎明時分,東邊的天空泛起一層薄薄的魚鱗狀青色雲層。轉過一個山間轉角,眼前林木有些稀疏,往南直走,眼看就是離山的道路。

過了那處林間的豁口時,不知到底是不捨還是懷念,回頭望了一眼那待了好些天的地方。

蔥鬱的樹杪掩映着,毫不顯眼的一座山包。其間的翠色,因爲天光偏折的關係,顯得深黯,像墨一樣濃沉。

下面是下陷的山谷,繚繞着山間散不去的霧氣。對面不遠,山崖一處突出,拱起在深密的谷原林上。和着背後青蒼雄偉的大山,就像是一處向前展翅衝刺的蒼鷹,而那一出凸起,就是昂揚的鷹頭。

終於知道這是哪裡了。

景元覺的地宮,自然是建在王陵所在的千佛山。千影衛的大本營,自然是在護國寺了茫禪師的後院,在暄兆三君子的墳塋下。

……

我轉頭下山。

提氣走了一小會,腿有些發軟,找了個山路轉彎的豁口,就地慢慢坐倒。

衣角上撕下塊布條,把多少天披散的發紮起來。歇了稍刻,胸口一股血氣沸騰,喘了幾口氣終是逼出一口淤血,污髒了袍子的前襟。

正好是朝陽初升的時候。

伸手抹了抹嘴角,呆坐着,目光順着曙光的方向望向遠處……

千佛山西面,是京城。

從朱雀門延伸直到奉天門的朱雀大道,方磚鋪地,一平如砥。道路兩旁植滿柳樹,幾乎可以想見,不久後那浮動的枝葉在晨風中搖曳生姿的樣子。而橫斷朱雀大道,穿城而過的古老燕川,正從這裡奔流開去,浸潤蒼茫大地,匯入滔滔東海。

一直看,一直看。

看到眼睛發疼。

手撐在地上,想要站起來,腿卻顫抖無力。

頹然跌坐,揮手掩面。

掩不去的,是一腔震痛肺腑的心思。

我好像……

把太多的恨和愛都留在了這座城裡。

以至於當我離開的時候,能帶走的,已經不是全部的自己。

胸腔裡面空蕩蕩的,山風一吹,便覺得散去最後一點熱氣,只留下徹骨的寒冷。本沒有熱度的臉頰失了知覺,只有指後的一雙眼,針刺般疼痛,擋也擋不住。

我知道。

京城中,有最整齊集中的一塊金碧輝煌。

重檐歇山式的屋頂層疊不窮,在淡薄的曦光中閃映出淡淡的光明,金色的琉璃瓦、成排的斗拱、還有那些描繪着龍鳳彩畫,繁複圖案的巨大柱子,全都雄渾壯麗,華美非常。

曾幾何時,有人在奉天門樓上把酒豪言,寄夢他朝。彼時時光靜好,有一壺難得的絕釀,穿透劃過的韶華,彷彿還飄着雋永的香氣。

在回過神以前,已把頭深埋在雙手中,垂下抵在膝蓋上,這麼跪坐着,壓住涌上喉頭的哽咽。直至熱流滲過了指間,滴滴答答落在溼潤的土地,融入不久前落下的寒雨水窪,不見蹤影。

誰能夠知曉……

要捨棄全心愛着的人,是一種怎樣的痛。

站起來,搖晃着往山下走。

陽光太過刺眼,也不能夠回頭。地陵裡出來的人,白日裡行走,總能被輕輕易易的鉤回去。

淚水涌出多少,就擦去多少。

總有個盡頭。

恍惚裡,幼時坐在河岸,常聽河中船伶詠唱的一個祝酒調浮上心頭。一步深一步淺,穿行樹枝間,手按着節拍拍打自己的腿,唏噓笑出聲來。

再抹去一把淚,邁開步子,跟着心裡那久遠的調子悠悠吟起,“……此去山高遠,此去水長迢。此去無信久,此去隔經年……餘發家國願,殿前陳君言。餘又私心願,願今同君說……一願世清平,二願人康寧,三願歲長久,三願歲長久……三願歲長久……”

前方隱約已見山麓。

而那最末一句,再是念不出來。

— 完 —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

請讓先掛兩天【已完結】,享受一下這種感覺= =。各種吐槽請來……下一回是張之庭劇情番外,然後是景元覺劇情番外。

注:

前日君家飲,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爲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 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唐白居易《贈夢得》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唐馮延巳《長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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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義難爲一青雲平步人道滄桑寒露美人景元覺番外一今朝有夢與明年上慷慨浮生塗山有盜無悔執途冰釋前嫌四國之爭何往何從冰釋前嫌北地白蓮風月生歌二還如清真仲春初桃二螳蟬黃雀二荊棘草芒冰釋前嫌古剎故人古剎故人假成一雙番外南燕飛渡了無痕青雲平步良宵玉引寒露美人子夜奇談寒露美人景元覺番外一今朝有夢與明年上同室操戈燈會迷局莽莽風雲以進爲退一死去活來人生如夢內裡乾坤假成一雙何故夭夭一以進爲退一蒲柳松柏一落子不悔贈君慧劍蒲柳松柏二仲春初桃二曲道制衡十里迎夫竹本無心三分一龍不翔則已大小閒人且祝東風一尋常冬狩一人生如夢何故夭夭二靜水深流二還如清真悠悠我心一子謂何求白璧其瑕大小閒人死去活來同室操戈且祝東風二塗山有盜景元覺番外一今朝有夢與明年下良宵玉引無悔執途咫尺天涯一箭雙鵰二俯首天闕悠悠我心一尋常冬狩二真作假時以進爲退一何故夭夭一尋常冬狩二不翔則已煮豆燃萁春信有期一假成一雙子謂何求景元覺番外一今朝有夢與明年上人海道情一且祝東風一悠悠我心一投石探路真作假時石上生花亂是今朝一不翔則已江左四俊無悔執途何故夭夭二忠義難爲二寒露美人佳人無雙張之庭番外清風轉眼送雲煙慷慨浮生內裡乾坤
忠義難爲一青雲平步人道滄桑寒露美人景元覺番外一今朝有夢與明年上慷慨浮生塗山有盜無悔執途冰釋前嫌四國之爭何往何從冰釋前嫌北地白蓮風月生歌二還如清真仲春初桃二螳蟬黃雀二荊棘草芒冰釋前嫌古剎故人古剎故人假成一雙番外南燕飛渡了無痕青雲平步良宵玉引寒露美人子夜奇談寒露美人景元覺番外一今朝有夢與明年上同室操戈燈會迷局莽莽風雲以進爲退一死去活來人生如夢內裡乾坤假成一雙何故夭夭一以進爲退一蒲柳松柏一落子不悔贈君慧劍蒲柳松柏二仲春初桃二曲道制衡十里迎夫竹本無心三分一龍不翔則已大小閒人且祝東風一尋常冬狩一人生如夢何故夭夭二靜水深流二還如清真悠悠我心一子謂何求白璧其瑕大小閒人死去活來同室操戈且祝東風二塗山有盜景元覺番外一今朝有夢與明年下良宵玉引無悔執途咫尺天涯一箭雙鵰二俯首天闕悠悠我心一尋常冬狩二真作假時以進爲退一何故夭夭一尋常冬狩二不翔則已煮豆燃萁春信有期一假成一雙子謂何求景元覺番外一今朝有夢與明年上人海道情一且祝東風一悠悠我心一投石探路真作假時石上生花亂是今朝一不翔則已江左四俊無悔執途何故夭夭二忠義難爲二寒露美人佳人無雙張之庭番外清風轉眼送雲煙慷慨浮生內裡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