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風雲

莽莽風雲

朝議地方和京畿政事畢,惠恬公主婚嫁在即,自然說了兩句。如果喜歡本小說,請推薦給您的朋友,

賜婚本由中書省侍郎和太樂樂府樂卿挑頭牽線,最終的主持和大媒責當卻全部旁落。主持之職由宗正寺正卿當仁不讓,大媒之功,則高高安在了太后頭上。

除去男女雙方高貴的身份,如此的安排,婚禮的待遇規格也需定得極高。婚禮宴請賓客皆是京城數得上的權重貴戚,太后賜下無數珍玩寶物陪嫁,屆時皇帝也將親自出席酒筵,送御妹出閣。正所謂一時沉寂之後,東市北側的尚書府邸,恐怕將是好景再現,風光無匹。

即便稍微明眼的人看了,便都知道,此乃一樁有名無實的買賣。女方是再嫁,男方原是鰥夫,又逢新喪,種種表下,都不宜大肆操辦。甚至僅孝內三年不得行圓房禮這一條,就說明了這樁奢侈的婚事,象徵的意義遠過實際。

早朝便是在衆人心知肚明的情況下,眼看着周家子弟蒙浩蕩皇恩,由沒落之途再上青雲,併爲此異口同聲、高歌祝好。

整個過程中,缺覺的苦楚使得雜聲時妖時魅,不斷盤旋在我耳中,對宗正寺卿高聲念起的當日安排,反應整整慢下半拍。

瞧着景元覺坐在高臺上,表情一直端肅,在聽到他將出席婚宴的時間時,微微點了下頭——那個動作就像放慢的畫面,遲緩一炷香之後,還留在眼中。

散朝之後,太和殿如無大事的每一回,即刻人煙散盡,徒剩一片空蕩。本來該去昌平殿點卯,但是沿階而下時,被廣場上聚着說話的大人們突然叫住了。

“我們打算結伴去周大人家道一聲恭喜,蘇大人也去嗎?”

說話的是當中的李澄光。

當值時間,中書省的同僚兼上司如此表率,我也不好多說。想了一下,審慎的道,“周大人得皇上隆恩,確實值得恭喜。”

李澄光笑,“那便一起去看看,還缺什麼添置。”

卻實在沒有湊這個熱鬧的興頭,“合該。只是蘇鵲今日……”

“哎,蘇大人與周大人兄友弟恭,此時可喜可賀,斷不會推辭。”

這句話堵了推脫。擡眼一看是郭怡,站在人堆裡談吐自若的樣子,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撇棄偏見,與中庸之徒相處融洽了。

前後四輛馬車,擁堵在安賢候舊邸。

婚事在即,帝王的姿態有所改變,門口看守的禁衛早已撤走,府內閉門思過的主人,也升格成爲靜候佳期的駙馬爺了。

這座朱門深掩、白牆墨柱的宅子,不久前還是搭白棚掛祭幛的地方,如今被大匹的紅色綢緞不計工本的披掛着,像是一個老邁,頭臉換了新顏。

屋裡還有別客,看來我們已不是頭批。座上首先是鴻臚寺卿陳荀風。方纔朝會講明,安賢候故去,彼婚慶時男方家的高堂將由他代理以免失了吉祥,大概是提前過來,好做些安排。

定襄王和宗正寺卿在院中說話,不時對着四周指點一下。南省尚書令的門生官員、禮部周子賀的手下司隸,三兩聚着自在言談。難爲周府的管家在突然多出來的大人們周圍跑來跑去,忙着聽吩聽囑,還要遞茶倒水。

人羣裡周子賀着着常服,居中而站,對衆人有問有答,面上卻一副神情淡漠的樣子,好似他同樣只是檐下一個匆匆過客,而並非坐鎮此間的周氏家主,還有那不日裡將來到的紅事主角。

寒暄之後,他也並未有意和我們多言。

李澄光他們明顯還有繼續叨擾的意思,我在人羣中站不住,則撿了一個空子,繞到了廳後去。

八月八,青子咬。

一路上心裡都在默唸,這句真正會把這裡染紅的話。

諾大的後院不時有進進出出的下人,忙碌的佈置着喜事將近的府邸。

去年爲了那塊無緣的兵符,曾從範師傅處取得一幅周府地圖。幾進院落,臺閣花苑,都細緻標繪其上,彼時伏案整夜研磨,至今猶然印象深刻。作畫的暖閣,宴客的後花廳,潛入的便所,乃至先尚書令大人,那一處獨進的小院……

有幾個僕從在裡面勞作。

“這是在做什麼?”

我問他們。

我想周肅夫離開京城的時候定然已經對這兒做過清理,因爲在尚書令大人的心裡,大概並未種下再回來的願望。

所以這一進院子空落落的,門扉緊抱,窗櫺灰濛,原先散落的盆栽花草,也早就移到了別處。

若不是當中這一株老樹勁瘦如昨,還當真認不大出舊貌。

其中爲首的人放下鍬,見着官宦摸樣的來客,揖了一揖說,“大人,老爺屋裡的這棵臘梅最有靈性,老爺方去,它月前就跟着枯死了。可這不,爲了討足點喜福,少爺命小人幾個趕緊給掘了,去去晦氣。”

好啊。

掘了乾淨,一了百了。再沒有口頭兄弟貌合神離的齟齬,再沒有虛僞友人樹下捉贓的難堪。

坑已經掘得很深。僕從幾人合力,殘敗的古木一會兒便搖搖欲墜,在領頭人一聲吆喝之下面西倒地,最後的幾片乾癟葉卷兒撲簌撲簌的蹦落着四散,空氣中隱約揚起一股腐朽的根莖味道。

我皺着眉,將一片沾到身上的葉子揀下。

“大人,不如您往旁邊站站……小人得回填了,土灰太大,別髒了您的身子。這兒還要置下涼棚。”

我讓開了位置。周肅夫的院子坐北朝南,正對花園,在整座周府地理位置的正中。如果要選擇一處作爲婚禮的賓客席,必然在這近旁,如果要選擇一處作爲賓客席的主桌,那麼,必在此中。

斜陽的暖光鋪灑在腳旁翻掘的新土上,一邊鋪陳直至花園對面的紅毯,色豔如血。

我擡頭看了一眼藍天。

青青白白處,涇渭分明。

周肅夫啊……

你瞧,這就是你的報應!

你太自大,太輕率,太早亡——所以你賭上家族和聲名栽培守護的人、轉眼將血灑你的前廊,這樣的結局,何得瞑目乎!

……

大風起兮,樹影婆娑。

卻見吹起的涼意,將檐下一路的桑榆捲了個紛揚漫天,隨風晃動的枝條,糾結成難解的簇團。

我愣愣的瞧着。呼吸裡逐漸充斥了塵土的膩味。天色疾速暗沉下來,雲層低低的伏在天邊,像一排俯臥的墨獸。

轉眼間,竟一副要刮黃沙的樣子。

身邊走動的人多起來。有人大驚小怪的嚷嚷,有人匆忙搬運着東西,有人奔跑的時候會撞到人。這時候有個力道使勁拍我的肩,“起霾霧了!不知道進屋避麼?”

大風裡用力睜開眼睛去看,是昨日才見的友人,手裡還抱着絃琴。他身後五六個同樣打扮的師傅,正踏着紅毯一路小跑,匆匆避風到小院牆角來。

“我們在此排演!你幹什麼來的!”

風太大,張之庭在耳邊吼着讓人聽見他的話。然而他滿面急惶之色,卻比發出的聲音清晰太多。“傻了你!站着幹嘛——”

我對着肆虐的疾風張着嘴。半晌,指指天,扯着嗓子答他,“你看見了嗎!”

“——什麼!”

“尚書令大人……”

“你說什麼——大點聲!”

我笑而未答。

轉身頂着風往前走,漫天渾濁之氣,老有些莫名的東西蕩在空中打上身臉,身後還有人用力的拖拽着,拖我的後腿。

推不開他,只得費勁挨着檐角挪動,手扒在院牆上,模糊瞧見身邊的桑榆——整棵壓彎了腰,枝條在空中張牙舞爪的亂擺,發出乎扯駭人的響動。

“你瘋了!這時候還要去哪!”

張之庭力氣大的離奇,掙出了一隻手,另一隻又被他拉住。再來竟是抱住了我的腰,那向來寶貝的樂器,也不知被他摔去了哪裡。

推搡間誰也無暇前顧,一個不防——凌空甩過根大枝正打在頭臉上,眼前一陣金星四冒,耳邊嗡嗡作響。

兩人挨着跌倒牆根,半邊臉頓時沒了感覺。

“我要進宮!”

緩過勁來,發覺張之庭竟還抱着我的腰不放,心頭不禁大怒,只顧拍打他的手,打着跌爬起來,“我要進宮啊!”

“爲什麼!”

後邊的人動作更快。

因爲……

黑氣四塞,衣裳漲大如鼓,一時間咫尺而不見真顏。幾句話當空嘶喊着吼過,人吃了滿滿一嘴的土。

眼裡也進了沙。

就在腰上勁力一鬆,我幾乎能掙脫的時候,又有人猛的撲過來,結果兩邊的力氣一使,整個人貼餅樣給按在了牆上。那新來人大喊的唾沫星子,幾乎都噴在了我的臉上,“來人保護蘇大人!”

沿途屋上的瓦片噼裡啪啦的作響,擊碎的瓦礫下雨般的往下掉,砸在人的腦殼上。有人把不知是外衣還是毯子之類的東西搭在頭頂,用力按着我的頭。

終究進了附近的屋子,房門一在眼前闔上,遮天蔽日的黃沙和咆哮嘶吼的狂風就被隔絕在外。

幾人都鬆了一口氣。

定襄王一身狼狽,滿面灰塵,也顧不得其它許多,“起黃霧啊!你們還在外面作甚!沒看見下人個個都跑得沒影了嗎!”

也顧不得屋子裡的其他人,我揪着他,緊緊盯着他,“天降不祥,後天的儀式還作嗎?”

“你……”

定襄王遲疑的瞪着眼,一個“你”字開頭,半晌未曾接話。我心知大概是此時滿頭枯葉,狀似瘋魔的樣子太過駭人,看來就不似個能共語的常人,可是已等不及,“說啊!王爺!”

“我哪裡知道!”

定襄王一急,乾脆甩手推開,面色暗沉難辨,“京城起霾霧也不是沒有過,輪不到我等在這妄言,待皇上歸來後,一切不是自有定論!”

整屋皆是無言。門外風聲卻摧拉枯朽,如同萬馬過境,烈烈不休。

“子賀但聽聖上安排。”

背後一把沉着的聲音就在這其中響起,平靜得不合時宜,“如果君命不改,還望各位海涵陋室殘破,仍能不吝出席。”

心又涼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風聲漸漸轉小,天地隱約有平復的跡象。屋裡的人紛紛鬆了氣,三三兩兩的交頭說起話。

我仍然看着定襄王。

旁人的議論,全不入耳中。定襄王方纔說的話別人也許沒有聽清,可是我靠他最近聽得最明……他的話裡,什麼叫做歸來?

定襄王始終避着我的目光。

外面天光越來越亮,幾乎恢復了傍晚的晴光。幾點雨滴打在窗紙上,卻稀稀落落,沒有了風疾時磅礴的氣勢——就在我以爲他再也不會說話的時候,定襄王轉頭偏向西方,輕聲舒氣,“皇上在晉陵軍營犒軍,稍晚便歸。”

就登時覺得腿一軟……

若不是身後張之庭反應快,差點坐倒地上。

晉陵軍營,晉陵軍營——

返京神威軍的大營……

不能亂。

不能亂啊。

“蘇鵲?”

定襄王的眼神已經帶了驚訝和詫異,我扶着張之庭慢慢站起來,低頭擺手,避過他伸臂探來的關切。

明明心裡已經亂成一團麻,此時還要裝模作樣。誰也不知道,我卻必須鎮定,因爲只要此刻的言行稍有不慎,就會害了他人。

好在恰在這會,額角有什麼黏黏糊糊的液體緩慢流下來。那是怎麼一回事,我心裡也有數。

“這……方纔打到頭了?”

定襄王張望着,本不確定的語氣,在一個停頓後焦灼起來,“來人,大夫呢?周大人!快叫人來看看!”

這下連主人也驚動了。黃風過後諸事皆忙,可憐那一個萬般無辜的準新郎,還要被到賀的王爺吆喝着,分出心招呼砸傷的客人。

其實只是瓦礫掉落不巧正中,一點破皮的傷。但我一聲不發,閉目坐在太師椅上由人清理,就連其間張之庭掐住我不放的手,也未曾費力去掙脫。

我需要時間冷靜想一想。

顧不得許多了。

亂轟轟鬧過一陣之後,都看出左右無甚大礙,才得以向主人辭行。

周子賀自然要客氣一回,但張之庭收到我的眼色,跟着站起來,向王爺和尚書一拱手,“周大人府上尚需要時間收拾,後院的琴樂演排也不得不延後。正好下官和蘇大人有手談之約,送行之事就一併代勞了。”

他應對得自如。

兩人上了車。

簾子一放下,我便壓低了聲音,“之庭,今日蘇某一事相托。”

馬車輪子轆轆轉動,軋在京城青石板鋪就的大道上,輕微搖擺着晃動。

對方聞言好似僵了一下。既沒有立即接話,也沒有啓口否定的意思,反而是陷入了無聲的沉默中。

我騰出一隻手來,扶住了額。

記憶裡,有過插科打諢,有過彼此挖苦,卻從未曾用過這樣慎重的口氣,和對方好好說話。相交幾年過去,更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等着他的沉默,心裡卻打起了鼓的時刻。

……是不知曉啊,在他心中的蘇鵲,那份把酒閒聊、對弈合奏的交情,究竟重在幾何?

馬車又轉過了一個路口。

我們的身形都跟着轉彎的弧度而朝外歪斜。張之庭的頭藉機從車廂的陰影裡偏過來,才發現那雙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瞳仁在夕陽末尾的霞光裡,像是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輝,“……好。”

我本來要說的話咽在了肚子裡。苦笑道,“你不先問什麼事的嗎?”

此人緩慢卻肯定的搖首,再來,嘴角竟是微微牽起了一抹笑——好似天下間無論什麼樣的允諾,此刻只要開口,都是雲淡風輕的易舉。“我答應你。沒有那個必要。”

額上的破皮處隱隱作痛起來。

我挑開車簾看了看,車行迅速,已經越過東市,上了平安大街。再往前走,就要橫過朱雀大道,在西市往北拐,直到禁城附近的甜水巷了。

回頭,張之庭仍舊靜靜望着,我點了點頭。

“說起來,當初你我萍水相逢,全因投緣而共處,四五年一晃而過,若回首論起,還真覺如一場好夢。”

他聽着聽着,漸漸斂去了笑容。

大概是說話人的語氣,沒有事前試想的古井無波。

“你看,本該肝膽相照的相處,可惜蘇鵲多心擅疑,從前便有諸事相瞞,還望……你能原諒。”

我一鼓作氣的說下去。

方纔莽撞亂闖時,嘴角也不慎被倒黴的枝條抽到,說話時就會忍不住痛得嘶嘶抽氣,所以必須足夠勇敢和用力,才能在馬車的顛簸中,將每一個字都吐得分清。“將來若有什麼萬一,請你但求自保,不與蘇鵲此人再有牽扯。”

“砰咚”的一聲巨響,車廂左右搖晃。

是張之庭猛然之間站起來,腦袋撞上了矮窄的頂棚,“你說什麼!”

我扶住車壁,“君子重諾,小人毀信。”

“胡扯!”

他猛虎下山一般撲過來,雙手揪住我的衣領——經這麼一折騰,車子搖晃益發厲害,外面周家的車伕疑惑的喚。

“兩位大人……”

可是車裡叫嚷的聲音更大,以致完全壓過了他,“就小人了又怎麼樣!都由着你,都由着你!就你說了算?給我把話說清楚!”

誰承想優雅如樂卿大人竟也會有胡攪蠻纏的一天。

“你已經答應過了。”

在動手方面也許及不上他,可是口頭的工夫,樂卿大人又怎麼比得上蘇某,“有本事現在就掐死我,不然當斷則斷——停車!”

本來以爲大庭廣衆之下,樂卿大人難免會顧惜面子自重身份,然而跳下車來,拉拉扯扯的境況也並未好轉。

給了周府驚駭的把式一吊賞錢讓他回去。我繃着臉甩手在平安大街上大步流星,後面張之庭小跑着緊跟。

路上沙塵瓦礫堆積,一些臨時建搭的攤棚倒塌了不少,沿街有許多小攤小販在躬身收拾滿地散落的物什。即使是上規模的酒肆客棧,境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旗幡、招牌之類傾倒無數,折斷的竹竿和木棍、掉落的匾額、燈籠,滾得滿街都是。

不過雖然經歷了少見的天象,京中百姓一來畢竟見多識廣,二來多年談不上富饒但算作安康的日子過下來,個個神態平和,忙着收拾自家的一攤凌亂,偶爾擡頭罵幾句不長眼的老天,倒無人真正露出什麼異色。

京畿衛大概已經接到了指示,出現在各條街市上,分成一個一個小隊巡視安民,身影往來不息。尤其是人多混亂的西市,派駐了不少兵士和馬匹候在門口,一面指揮民夫入內,一面則肩挑手扛,往外幫着清運雜物。

遍地狼藉中,隱約井然有序的樣子。

我在往西去的最後一個路口停步。瞧着忙碌的軍民,生出許多慚愧。

百姓求的不過是安生的日子。可惜啊,身在上位的人所經所營的事,卻多半摻雜了私利和腌臢。

一路走來,張之庭跟在我後面不說話。我也就鐵了心,當作他並不存在。到鼓樓臨街一個館驛裡租了匹馬,牽到西華門之下。

滿身披掛的京畿衛率們,卻將高大雄偉的甕城團團圍住,對前面排着每一個欲往西去的人亮出威風的長槍——

“戒嚴了!風沙過境,不利出行!接上峰命令,一律暫停通行!一律暫停通行!”

……

轉身在街上張望了一下,緊貼着城門處,有間供人歇腳的客棧。店裡的人正將搖搖欲墜的掛幡重新綁定,上面粗筆“杜康”二字,不一會兒又迎風招展起來。

我將馬繮丟給小二,在店裡靠街的桌子邊坐下。看看天色,摸出一錠銀子。“做兩個小菜,溫一壺酒。”

這一坐,人來人往,及至人去樓空。

就是幾個時辰。

張之庭從我進來後就抽了條板凳坐在對邊。他使喚着小二,先後加了幾個菜,不斷燙着酒,自顧的吃食。我沒有趕他。

……

金烏隱沒於西方,玉蟾升起在東方,漸漸上了當空。

時間過去的越久,我的心裡就越發的沉重。

誰知道城牆的外頭,發生了什麼……

燈火通明的街市,慢慢的,一點點,減去了妝點的輝煌。

白日裡被霾霧打亂的生活,經過辛勤的努力,入了夜,此刻也恢復了正常。街面的鋪子早早收了攤,打烊休整的店家,也已經合上了門板。風塵之後,還願在街上閒晃的人本就稀少,而之前對日落前出城還抱着一絲期望的人羣,在天黑後早已從西華門前散去,只餘下青黯的城門上京畿衛率年輕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之下,平添冷峻挺拔。

大街後面不遠的民宅裡,間或會傳來幾聲幼兒的啼哭,還有醒來的父母輕喚安撫之聲,一段若有若無搖籃曲的調子……

更襯托得這座廣大宏偉的城池,一派寧靜安謐。

其間唯一的打擾,是客棧的小二不停的來催,語氣由好聲好氣到按捺不住,終於在接近子時的那一次,被樂卿大人啪的一塊佩玉撂在桌上,唬得默默退場。

梆、梆、梆、梆……

敲鑼的聲音,伴隨着打更人老邁悠長的調子,“四更了——四更了——”

一聲聲,幽蕩蕩的,彷如喚魂。

我從臂彎裡擡起頭,眼前僅剩的一盞油燈,燈火如豆,再看對面的位子,已經沒了人影。

……

雖然算是希望的結果,心裡卻不可避免的失落了。

撐着桌角站起來——然而稍微側首,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就倒提着衣角懸在半空。順着往上,是它們主人偏側往邊的臉。

腦袋上的破處一抽抽的痛起來。

“你……”

我開了口,又咬住脣。這算是什麼樣的時刻,由不得我稍許感懷。必然,還是什麼都不說得好。

張之庭轉過來的眸子,就在沒有等到的下文裡,逐漸黯淡下去。盞茶之後,他甩手把衣服扔在我背上,幾步踱上街,抱臂蹙眉,望着緊閉的城門,凝神不語。

無言的時刻。

僅僅有一把老舊的酒幡,在他頭頂席席招展。滿目都是深沉的夜色,初秋的晚上透着寒涼,而他一襲雪白無塵的單衣,在無人的街道上,蕭瑟孑然。

他回過頭來,擡手指向西方,眼中之色幽暗晦澀,卻叫人生生的,難以迴避。“你在等他……”

“這麼擔心嗎……”

“沒法……放得下心嗎?”

……

我抓住桌上的酒壺晃了晃,還有一點水聲。倒在嘴裡,辛辣裡透着甘甜。

端着壺走到街上,和張之庭並肩而立,能瞧見不遠處西華門的城樓上燈火依舊,守衛兵卒的身影,像標杆一樣直立。

時間已經太晚了。

再回不來的話,在哪裡都是一樣。

站了有一柱香。我把喝光的酒壺扔在路旁,闔上眼睛,答非所問,“之庭……我出生的家鄉,是個有河有山的好地方。夏天河裡蓮花朵朵,脂香四溢。秋天山上的紅楓,我看比起廣平的西山,也不遑多讓。”

睜眼時張之庭還呆呆的站着,顯然未曾從這突兀的話題裡回過神來。

我把身上披着的外褂卸下,搭在樂卿大人的肩上,衝他笑了笑,“日後你雲遊天下時,記得去看一看。”

說完手袖在袖管裡,就往回走。

走了有百步,身後噠噠的響起追趕的腳步。“什麼意思,站住!你給我說清楚!蘇鵲!”

我走得很快。幾乎是健步如飛,比來時更甚,因爲實在害怕他及時追上來,會看見我臉上的表情。

然而樂卿大人卻追得氣喘咻咻,因爲他連跑帶趕,在一條夜深人靜的大街上,還要不住的喊。

“你這是什麼意思?蘇鵲!——站住!——蘇鵲!”

我覺得他追來的腳步震得青石路面都在顫抖。然而不一會兒,直到他追上了我,糾扯不清的時候,腳下的地面還在微微的戰慄。

西華門上的火把忽然聚集起來,京畿衛率舉着火把急急奔走,小小的翁城裡好像人頭攢動。

就在一愣神的功夫,巨大的城門悶沉低響着打開——夜色中十數騎乘疾速奔馳進來,絲毫未曾減速。

都是一身禁束的黑衣,背後揚起颯爽的披風,騎下匹匹烏青的坐騎,連同它們的環佩和鞍馬,都是不見光的藏色。

那些人速度之疾,表示他們根本無暇照顧路人,也幸好此刻是無人的深夜——我被張之庭急急拉到路邊,在迎面撲來的風中,眼看着這些人在京城的大道上呼嘯而過,猶如行馳在鄉間打馬追逐的田徑上。

然而就在他們越身而過的一剎那,鬼使神差的,我卻看見了。

“景元覺!”

前頭正中的一匹黑馬,嘶叫着凌空舉起前蹄。

“籲——”

那是一個近似靜止的畫面。

馬上人漆色的大麾揚起一個旋轉的扇面,流出細碎的綢光。馬鞭在空中劃過、打出一個淒厲的哨呼,雙手生生的勒住繮繩,半道里側身迴轉,“——籲!籲!”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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