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鈺前世見過許多壯麗奇觀。
潮頭堆涌攜天擁地的錢塘江潮,鳴聲如雷勢如千軍對壘的黃河,泰山上變幻莫測瞬息千姿的雲海;但獸潮卻是第一次見着,從最初隨意一望到後來坐而靜看。
無數奔獸在獸道中前赴後繼:“若是文靜在此,必然要我抓一些色彩好看的來給他做寵物,只是這些傢伙的個頭明顯大得離譜,也不好相處。”
影神沒有說話,而宋鈺也警覺地將目光朝遠處獸道望去,卻見着一個小巧身影從獸道邊緣冒出半截身子,朝着這邊快速靠近。
奔騰咆哮的獸蹄聲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陰森溼滑的氣息。
宋鈺立於坑道上,眼中的驚訝卻難以掩飾,直到那人靠近自己面前,他纔想明白那種類繁多的野獸爲何會出現的原因,一切答案都能在那人手上的蛇鞭上找到,而讓宋鈺感到難受的氣息正是中對方腳下那巨蟒中散出。
一條數丈長的巨蟒停到宋鈺面前,蟒頭上站着裹着獸皮的男子。疫人生而矮小,不能從身高上去判斷,但臉上肌膚倒是隱隱紅潤,似乎也纔不足二十:“有人說你是夜叉。”
“那人是誰?”宋鈺笑笑,緩解着心頭恐懼。沒有人能清楚地說出爲什麼人類對蛇有着一種天神的恐懼,即便是宋鈺也不例外,話音未落心生警兆,擡腳迅速往旁邊移動半尺,繼而聽得聽得一聲厲嘯從耳畔傳來。
腳下塵土飛揚,一道鞭印赫然出現在宋鈺先前落腳處。
那人眼中閃爍着兇光:“在至高無上的疫神面前,讓你回答已經是無上恩賜。”
宋鈺轉身便走,身後傳來那人戲謔的聲音:“走吧,走吧。回頭我就將那兩個女人供祭給疫神。”
“你抓了我朋友?”
那人脾氣顯然很糟糕,又是一鞭子抽來。鞭、茅這一類的武器和刀劍不同,距離越遠威力越發恐怖,而且這鞭子上竟然帶着能震盪心神的力量,在最初一鞭的時候宋鈺並未在意,但第二鞭剛動,他識海又立即劇烈震盪開來,直到鞭子徹底落下。
“看來你記性並不好。”那人對宋鈺避開自己這一鞭並不感到奇怪,如果大名鼎鼎的夜叉連這一點也做不到,那死在他手上的烏蠻就太不值得了:“你沒有向我提問的權利。”
“看來咱們不能好好談談了。”宋鈺往前緩緩邁出一步。
靜寂的曠野在那一步間驟然風走雲奔,數丈內空氣瞬間暴躁無比。
“卑微的生物。”那站在蛇頭上的人忽然尖着嗓子叫起來,手上軟鞭隨着他的甩動而在空中灑出無窮無盡的慘綠幽光,只是眨眼間已經將他整個人籠罩在其中:“至高無上的疫神,你在大荒的追隨者狼崖需要你的指引——”
宋鈺第二步才踏出,整個身軀便如彈丸般彈射出去。從極緩的擡腳到迅雷般的飛撲幾乎達到眼睛捕捉軌跡的極限。宋鈺根本不去理會面前慘綠霧褐中對方究竟在弄什麼玄虛,揚手便是從烏蠻那裡偷師過來的‘撫大頂’。
仙人撫頂;可授生長,可消生死。
一團紅蒙真元在宋鈺掌心間飛速旋轉,衝入綠霧中便如大浪淘沙般將周圍三尺空間吹散,宋鈺相信,這一瞬間的間隙還不足以讓對方來得及挪移方位。
“——風巽神臨!”
狼崖最後一個聲音恰好傳來,一道蟒頭直接從綠霧中橫衝而來,和宋鈺右手撞在一起發出轟然巨響。
宋鈺也被巨大沖力反震出五丈外,身形還在空中翻滾漫天鞭影已接踵而至,綠霧中狼崖那尖銳得刺耳的聲音卻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愚蠢而無知的人類,竟妄圖與神爲敵。”
鞭影在空中嘎然而止,被宋鈺穩穩抓在手中,卻覺入手冰涼,低頭一看赫然是條黑得發亮的長蛇,正吐着猩紅的舌叉在眼前不停晃動,猙獰的獠牙讓人一望之下便覺得毛骨悚然。
宋鈺猛然鬆開手跌落在地上,雙手死命按住腦袋,無數聲音從黑色舌叉上發出,如錐子般鑽入他腦海,便如在識海中絡繹不絕投下無數巨石。
狼崖渾身裹在慘綠的霧靄中緩緩靠近,隨手一
擡那黑蛇又化作長鞭飛盤旋在手手腕上:“神道同體又如何,在偉大的疫神面前依舊不過是卑微的生物而已。風巽神臨就是爲對付煉神者而顯著於大荒,可以讓你在半柱香內變成失去意識的白癡,喔…對了,你本來就該是白癡,未來影主!”
“靈器!”宋鈺幾乎可以肯定狼崖手上這毫不起眼的長鞭是一件靈器,而且是已經渡過成長期的靈器,僅僅是比世家神兵低一個等階,卻能將大荒無數兵刃碾爲粉末。腰後直刀在鞘中發出劇烈跳動,但宋鈺更認爲那是一種畏懼,就像尋常修道者在劍宗宗主面前會被無限制地壓制氣息而由衷發出恐懼。
靈器的鑄造需要極其複雜而繁瑣的程序以及無數材料,更難得的是需要器靈。當初若非之所以要設下無數關卡消耗宋時關真元便是爲了自己能親自斬下宋時關認爲,在殺掉對手前一刻,強行抽取影主的魂魄作爲器靈。
靈器的鑄造也相當苛刻,一年中只能有一天時間鑄造,便是在二月二那天,在第一絲晨曦從頭頂照來時起爐,只爲採本年第一縷陽和之氣融合器氣,以百日爲期鍛造,不可多一日也不可少一日,這和懷胎十月一個道理。
早產與晚產都是堅決不允許的,須得在恰到的時候,自然的瓜熟蒂落。
靈器對外形、長度也苛刻到極點,在大荒所有的靈器幾乎都是劍,並不是因爲大家喜歡劍的緣故,而是劍中直而對稱,在祭煉上能將風險降到最低,而不規則的刀卻鮮有人嘗試。劍成後還需有大儒刻攜的銘文或用自身心血加持的印信,百器堂如意決總綱中描述爲:
“慢真日益,正道日晦,邪僞交馳,上下返覆。”
成型後靈器不能離開身畔,無論坐臥行走,每日都需要主人以真元溫養,直至能隨主人呼應而發出嗡鳴,劍靈始成。劍宗宗主能千里外掌控自己靈器,幾乎成爲北域帝國一個活着的傳說。
“將軟鞭祭煉成靈器,這幾乎不可能的事。”
狼崖立在舌頭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身下宋鈺:“這是疫神的神蹟,是神賜予他的僕從的禮物。”
宋鈺心中將影神罵得半死,他好歹還是影神的宿主,結果這傢伙竟然寒磣到連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給自己留下,有的只是面具、衣服和藤條箱。
衣服!宋鈺腦中靈光一閃,以前影神就說過,要修復魂蟒袍便需天地異寶做禮器之物,狼崖手上的靈器可是出自疫神之手,要這還不算異寶,那他就只有去天闕世家盜神兵了。
用靈器、神兵來修復一件只能算不錯的衣服,宋鈺自己都被自己這想法嚇得不輕。上一世纔剛上學就學了買櫝還珠的寓言,沒想到這樣的情形真會在自己腦海中出現。
“神座啊,很了不起嗎?”感受着腰後短刀急切的跳動,宋鈺手猛然拍在刀鞘上。
直刀出鞘,帶起一抹紫黑色真元斬入身前綠霧中:“這一生老子就和長蟲有緣。”
這話宋鈺說得極誠實,身上的魂蟒袍、龍蛇術劃出的三分玄奧氣蟒、雖然還不知道形態但想來也不會差太多的獄龍,任何一種放到修道者身上都可謂是滅頂的災禍或者無可比擬的財富。
這一刀,得三分太虛劍意,影神三絕中一分虎上行、一分凌滄海、一分笑紅塵,剩下四分真髓則屬於宋鈺自己的。
這是他和聞祝一戰後最大的收穫。
前方傳來一聲嘶吼,綠霧迅速消散。
狼崖手持長鞭立於其中,身下巨蟒頭顱被斜斜一刀斬爲兩截,空氣中盡是腥惡氣息,蛇頭中流出無數紅的白的粘稠之物,沒有窮盡地淌入他腳下泥土中。
“你是如何做到的?”這一次,狼崖再沒有用哪種冰冷而高傲的口吻,對於他而言就算是自己身死道消的那一天,被疫神認可的神殿守護獸也不會有任何的損傷,但偏偏這種事就出現在眼前。
“現在,我們能好好談一下了。”宋鈺再一次朝對方踏出一步:“我的兩個朋友在何處?”
“神殿。”狼崖滿懷敵意地盯着宋鈺:“你剛纔是如何做到的?”
“最近新領悟的一點小手段,我將
它稱之爲戰鬼。你該慶幸我最近身上只有一柄刀,第二刀狩神,你沒機會見到了。”
“疫神的追隨者從來不會在同一個錯誤上犯第二次。”狼崖聲音再次高昂,手上長鞭划着萬千疊浪撲面而來:“只需將你變成一個廢物就足夠了。”
每一道鞭影都是一條吐着猩紅舌叉的長蛇。
這一刻宋鈺覺得成爲煉神者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事,這世間依舊逃不過一物降一物的準則,蛇鞭幾乎就是爲剋制煉神者而存在的,鞭聲一響便讓他識海開始翻江倒海。
翻騰的識海上隱隱有一道波浪起伏,漸漸成爲一道獸的鐵瘠,那僅僅只是波濤,但宋鈺相信那橫在浩瀚識海中央的背脊只是某個大傢伙的冰山一角,隆隆的雷聲在識海傷上空炸響:“神威!”
這聲音對宋鈺來說陌生而又熟悉。
陌生是因爲這是除開嗜神、影神之外的聲音,他的識海中果然出現了第三個意識;他感覺熟悉是因爲這聲音將他思緒一瞬間帶到幾個月前與聞祝一戰之時,在被帶着龍蛇術真元的氣蟒凍住的剎那,正是這聲音救了宋鈺一命。
果然,那聲音再次吐出一個宋鈺意料之中的音節:“雷霆!”
神威雷霆!
帶着獄龍意識的虯龍鬚,或者說這本就是獄龍的一道分身。
宋鈺一擡腳朝虛空邁出小步,面前無數黑蛇紛紛避讓,聳拉着蛇頭,彷彿臣子恭迎着至高無上的陛下。
宋鈺出現在狼崖身前,一記撫大頂印在對方腦門,然後順手將他手上長鞭抓在手中。
“你殺了我,殺了疫神的追隨者。“狼崖咧嘴一笑,大團大團的鮮血從口中咯出:”你永遠不知道你做了一件劍多麼愚蠢的事,在疫神指引下,十萬疫人都會將你視着褻瀆神靈的魔鬼,神殿裡還有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的疫神追隨者。他們即將找到你,將你心肝挖出來祭奠疫神以洗脫你的罪孽。還有封昊,他也在神殿,他會當着你的面殺掉你的兩個女人,讓你在痛苦和悔恨中死去。”
狼崖一口氣說完,才轟然倒地。
“死人還這麼多廢話。”宋鈺冷冷瞟了一眼地上屍體,隨手將外套解下,露出衣服下面一件用絲線鑲嵌着紅色蛇圖騰的漆黑長袍。
皮鞭靜靜懸浮在離地三尺空中,無數神魂鑽入皮鞭中,用比量子掃描儀還精密的方式搜索着皮鞭每一寸空間,然後嘴角微微牽動:“原來你在這裡。”
嗜神告訴過自己,他修煉出來的並不是尋常人修煉的神念,而是天地間最純粹的神魂,這就與真元和元炁的關係一樣的道理。
真元是從元炁中轉化過來的,只有被轉化的部分真元才能被修道者掌控,而登神炁卻能直接將天地元炁提供給修煉者。
一道半尺長的墨綠色器靈被宋鈺野蠻地用神魂抽取出來,在還來不及消散於天地間時,又被他用《碧落賦》上技巧植入魂蟒袍中。
魂蟒袍隨風鼓動,就如腰後長刀一般開始發出雀躍的歡呼。
宋鈺感受到天地間無數清風從四面八方涌來,鑽入袖口中,這一刻他竟有着無比的信心,讓宋鈺相信即便真是疫神出現在自己面前,也無所畏懼。
失去器靈的長鞭軟軟地掉落在地面上,隨後迅速變成一截灰白的死皮。
與此同時,前方大地上野獸嘶吼此起彼落地傳來,數十道磅礴力量如流星般快速朝着這邊飛撲。
感受到宋鈺戰意,一頭悠悠巨蟒從魂蟒袍上探出半截身軀,張開血盆大口仰天嘶鳴。
尖銳的獠牙上,一溜精光在上面閃爍。
“封昊!”宋鈺仰頭髮出如野獸一般長嘯,駁雜不純的虛無炁如迎風而長的長青藤,沖天直上。
宋鈺長嘯在大地上空延綿、延綿——
恰時,一道驚雷在頭頂烏雲中炸響。
天空被一道巨大的閃電劈成兩半,閃電下,幾道身影正從遠處向這邊飛快靠近。其中一道真元陰晦而氣壯,該是封昊無疑。
宋鈺立在縱橫交錯的獸道上方,手中短刀斜斜指向蒼穹。
“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