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玥畫的那張線稿,讓每一個人都覺得驚豔。畫中的小女孩有着天真純澈卻飽含溫情的神態,連那一份捨身獻祭的決然與殘酷也讓人覺得格外唯美。
其實許玥時常畫這樣的小女孩,在她特有的溢滿了陽光的那些畫面裡,明朗活潑地笑着,生活着。希言也發現了,許玥所竭力掩蓋下的那個內心世界,其實有如一片沉浸在氤氳霧靄之中的草地,有着天鵝絨般的柔嫩與溫暖。
由於時間緊迫,也沒有更好的方案,大家就沿襲着許玥的風格繼續畫了幾張不同的線稿,有些意外的是,許玥並沒有反對,而是讓大家繼續去補充細節。
希言驚訝地看着許玥,而她卻迴避了希言的目光。
在確定造型後,開始設計那些分鏡頭的畫面和劇情文字描述,接着繼續畫線稿,上色,配場景,做間補動畫,依舊緊迫而疲憊,許玥在忙於授課或在工作室作畫時,另一位指導老師張景然也會來幫助大家。
張老師還很年輕,研究生畢業的第二年,對待大家有如學弟學妹們那般和善。吃過幾次希言和張宇冬做的火鍋之後,也就放開了話題,和大家聊得十分融洽。他說想要代表全學院的男生來提問,爲什麼希言還沒有男朋友,張宇冬立刻就回答說是許老師管她管得太緊,她不敢找男朋友。
張老師聽過之後大笑,又透露了許玥的一些趣聞,他說許玥其實很不喜歡畫油畫,但是爲了畫展和學校的項目,所以不得不經常畫,她每次畫油畫的時候情緒很低落,所以大家一定不能去打擾她。
那個秋天一如既往的清涼而乾燥,陽光慵懶地落在教室的案臺上,每日都伏在紙上畫着那些永遠畫不完的畫,耳邊時不時傳來笑聲,睡眠的匱乏總是讓人格外昏沉,渾濁的空氣裡偶見晴光一閃,恍惚中便有錯覺,彷彿永遠身在一個不見邊際的夢境。
臨近作品結束的一個週末,希言決定回家一次,已是數星期不曾回去過。她站在校門口等待家裡的司機,卻發現此時的校門口格外喧鬧,許多人頭上纏着白布,舉着花圈,點起了香燭和紙錢,灰黑的紙屑塵飛揚在煙霧,升到半空中,伴隨着暗啞的哭聲,那是一幕極其詭異而心驚的場面。
門衛立刻走來想要制止在校門口這些行爲,看熱鬧的人又迅速圍攏起來。
在那堆嘈雜擁擠的人羣之中,希言看見了一張黑白照片,四周鑲嵌着沉重的黑框,秀氣的下巴,清澈的眼睛,顧盼生輝的笑臉,那是鄭涓涓。
希言立刻被震驚得大腦一片空白,兩個月還坐在自己身邊說話和流淚的鄭涓涓,爲何會被定格在這樣一張凝重的黑白照片上。
可是,那一個瞬間,希言就想到了許玥,她並非想要去打聽消息,只是內心的波動太過於激烈,她只是一心想要見到許玥,見到她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見到她一如尋常地對自己微笑,彷彿這樣才能讓內心平復。
然而,許玥卻不在學校,她的電話無法接通。
通常校園裡傳言的力量總是格外強大,也許不出數天,這件事的背後真相就能逐漸經由幾個好事之人,傳遍整棟女生宿舍。可不知爲何,這一次的消息封鎖得格外嚴密,只是在女生羣體裡熱鬧地議論過幾天,但也很快就平息了。
依舊是聚集在教室趕作業,依舊是在熄燈後的宿舍臥談,話題依舊是那些初冬的燉鍋菜品,圖書館新到的小說,英語六級考試,附近商場的購物季打折。
這個世界依舊是按照原有的軌道兀自運行,他人的生死,不過是填補空閒的話題之一,無關緊要,轉瞬即忘。
許玥一連數天也沒有來到學校,希言懷着擔憂去找到了趙舒婧,才得知了更爲驚心的事實。
鄭涓涓死於自殺,她帶着即將臨產的孩子從醫院樓頂縱身一躍,斷絕地告別了這個世界,孩子也沒有存活。她沒有留下遺書,也無任何異常,那一天只是格外平靜,平靜得一如她的離開,在世界上了無痕跡。
“我只聽說,她前一天晚上和我那位姐夫吵過架。”趙舒婧其實也急於和人分享這個令她驚恐的消息,她又說道,“她家的親戚之前沒出現,可是打聽出了我姐姐,還打聽到了我們家,纔出來鬧事訛錢的。”
希言聽得格外恍惚,她只是問道:“那你姐姐呢?她還好嗎?”
“不知道,我也好多天沒見到她了,還想來問你的。”
這是希言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歷身邊同齡人的死亡,心靈上的那一種震撼,許久無法平復。
她想起了那天離開時,鄭涓涓那憔悴削瘦的身影,吹起的衣角飄飄欲墜,有如一隻斷線的風箏。還有從前,她銀鈴般的笑聲,似乎還在耳邊迴盪。她的孩子也沒來得及出生,那對纖巧的銀手鐲,也沒有來得及戴上。
希言也無法想像鄭涓涓是絕望到如何慘烈的程度,以至於生無可戀,甚至等不及孩子的降生,她也無從猜測這其中的糾葛與紛爭,此時,她唯有木然地走回宿舍,走到了從前住過的那個房間,依舊半掩着門,隱約有笑聲從裡傳來。
一如剛進大學的那天,推開門就見到了那個漂亮的女孩,擡着尖尖的下巴,笑得一臉明媚。
希言想走進去,卻又止步,她擡頭看了看門上的窗戶,依舊是貼着窗花,那還是剛進大一不久,評選優秀寢室的時候,鄭涓涓親手剪的。那時,她很得意地笑着說,那是小時候由媽媽傳授的手藝,頭上的馬尾辮隨着笑聲活潑地晃動着。
一切都歷歷在目,時光並不曾遠逝。
再次見到許玥,她依舊是帶着精緻的妝容和沉靜的神色,希言等在她的門口,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她。
“你現在什麼都別問我,我不想解釋。”許玥直接說。
“可是我很擔心你。你沒事吧?”
許玥漠然地搖了搖頭,她用力打開門,轉身迅速閃進去,又果斷地關上了門,將希言留在了門外。
從那天起,許玥每天會停留到很晚纔回家。
工作室裡的燈會亮到11點之後,或者更晚,她纔會鎖上門離開。
每聽到寂靜的樓層間傳來了她的高跟鞋聲,步伐緩慢,又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希言很想追上前去,可是想到她關門時那個冰冷的眼神,又有些猶豫了。
希言知道,雖然許玥對自己一直很好,時常流露出一種在別處所見不到的溫情,每在她的身邊,總是會爲她那柔美的微笑而感懷得滿心溫暖。可是,希言卻不願意去承認,雖然她很明白,許玥那一種帶着溫情的笑意,有時候給的並不是自己。
過了兩週之後,最終完成了那部動畫作品,應學校要求做了一個正式的上臺演示。
直到那天,希言才發現,他們的作品效果已是超出想像,日日夜夜將每個畫面注視了兩個月之久,已是幾近麻木,從未意識過,原來場景那般精美,原來人物形象塑造得那般討喜。
演示之後的掌聲一如既往地熱烈,希言無比歡欣地在觀衆間尋找着許玥的身影。她正坐在第一排的中央,穿着一件款式典雅的米色風衣和同色高跟鞋,栗色捲髮垂落到胸前,雙膝併攏,纖直的小腿傾斜向一側。她全程保持着這個優雅的坐姿,卻是目中無神,彷彿靈魂正處於另一個時空之中,在思索和掙扎着一些不願爲人訴說的沉重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