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小時的飛機,一路顛簸,腹中的孩子卻彷彿十分配合,途中竟是格外的乖巧安靜。下了飛機,希言唯有一個念頭,直接去了許玥的家裡。
來到那個熟悉的地點,一切都與記憶中的場景相契合,希言卻爲這樣的熟悉而心生敬畏。她緩慢地走進昏暗的樓道,隔着很遠就看到了那個纖瘦的身影,她正站在門口,穿着睡裙,背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這竟然就是七年之間,反覆夢見過的那個場景。
希言只覺得恍惚,不知此刻是夢境還是真實,她不敢走過去,一步也不敢走上前。她害怕,就像曾經無數次在夢裡那樣,每在接近她的瞬間,就會回到漆黑一片的臥室,回到與她相隔大半個地球之外的那個國度。
希言在樓道中間停住了腳步,雙手捂住臉,眼淚無法抑制地迅速滑落。那一刻,她唯願時間就此停滯,永遠停駐在這樣的距離內,永遠地注視着她,那也是種莫大的幸福與滿足。
“希言。”那是她的聲音,那般的輕柔,從前無數次在教室裡,她就是這樣站在門口喚着希言的名字。
希言再也忍不住,這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無論是夢境也好,現實也好,也一定要回到她的身邊,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放開。
她幾步走上前,見到許玥正扶着門框看着自己,沒有流露出一絲的意外,那彷彿還是從前的某一個午後,端着甜湯去找她,打開門,一如尋常。
彷彿時光不曾流逝,彷彿不曾有過離別。
許玥也笑着對希言伸出了手,那笑容裡帶着釋然與欣慰,她早已不相信等待,卻又等待了一生,終究還是獲得了答案。
此時,她已放棄了治療,亦是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挽救她,唯有靠着大量的止痛劑和那種期待的心念在此日夜持守着生命。
希言忍着劇烈的淚意,顫抖着握住了她的手,時隔七年,終究是真實地觸碰到那個在午夜夢迴之時所徹心思念過的人。
那一瞬間,無數的問題紛涌而至,希言很想問許玥,你現在怎麼樣?你爲什麼沒有在醫院?你爲何一直都不聯繫我?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可是,她無法問出其中任何一個問題,喉嚨間哽咽着難忍的悲哀,唯有胸口劇烈地起伏着,無法平息。腹中的孩子也彷彿有所感知,輕微地動了幾下,如同蝴蝶在顫抖着翅膀,希言下意識地伸手去撫摸,這個舉動落在了許玥的眼裡,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驚異。
見到她的視線正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希言卻緩緩地笑開了,眼睛裡又迅速蒙上了水霧,她唯有想到,當年在離別前的那個晚上,對許玥說過的,等到聖誕節回來,會見到她挺着肚子來開門。
在模糊的視線裡,她見到許玥捂住臉,突然轉過了頭。
客廳裡的陳設一如從前,那些色澤蒼翠的盆栽觀賞植物,仍然擺在原處,唯有牆上的婚紗照卻已不見,來不及心生疑惑。希言卻又發現,玄關放鑰匙的那隻深紅色帶裂紋的磁盤,還是從前自己給她買的那個。
在與她感情最甜蜜的那個時期裡,每次回到她家,總是喜歡惡作劇一般將鑰匙用力地投進去,陡然幾聲脆響,迴盪在安靜的走廊中,將她從書房裡驚動出來,帶着一副慍怒的表情。
“你的動靜可真不小。”
“因爲你不出來迎接我。”
又笑着走過去和她擁抱,親吻,數小時不見,卻如同久別重逢那般的欣喜。
往事歷歷在目。
希言轉過身去,想如從前一般地擁抱她,卻立刻被她此時的模樣震驚得無法言語。
也許是先前無法將夢境和真實相分離,竟是沒有注意到,許玥已瘦得如此厲害,不能用憔悴來形容,幾乎是油盡燈枯一般,她的臉上只瘦得剩下一雙眼睛,那曾經閃耀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此時唯有浮現出一絲微弱的光芒,不見神采,手腕也已是形銷骨立得彷彿輕輕觸碰就會被折斷。
那曾是一個美麗炫目如木棉花一般的女子啊。
希言看着許玥,只覺得她正在褪色,凋謝,她的生命也正在一點一滴地流走。迅速走上前去,將許玥緊緊地擁抱住,想要挽留住她的生命,想要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她,卻只見她極力在推開自己,又低垂下眼簾,悽惋地一笑:“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吧?”她的聲音也是那般蒼涼而疲憊。
“不,你一直都是那麼好看,你對於我來說永遠都那麼美好。”
說完,希言不忍再多看她一眼,側過了臉,任由眼淚奪眶而出。
“不要哭,不要傷心,你有孩子了…”
許玥伸手撫過希言的臉,試圖撫過她的眼淚,可是,那細瘦得有如枯藤一般的手指,冰涼,毫無生命的溫度。希言再也控制不住,只覺得心臟像是被狠狠地撕裂開來,血肉模糊,一時之間,彷彿承受不住這樣的疼痛一般,她握住許玥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淚水如泉涌般從臉上滑落。
“你都要做媽媽了…還是那麼能哭。”許玥努力地微笑着,希言卻見到她的眼睛裡,也同樣是一片晶瑩剔透,一滴淚水,迅速從她的眼角滑出。
“好,我不哭。“希言努力地點點頭,壓制住淚意,努力抹開一絲笑容,想說出一點輕鬆的話:“這麼多年來,我好不容易纔見到你,沒想到,卻是詩詞裡說的那樣,執手相對淚眼。”
話音剛落下,希言就發現許玥已經捂住了臉,痛哭出聲。
過去,希言曾見過太多次她的哭泣,可這是唯一的一次,她的眼淚竟然是爲自己而流。
希言唯有摟住了她孱弱的身軀,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看着她悲泣,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同樣也毫無溫度的脣邊。那一刻,希言只是渴望將自己的生命延續給她,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可是,此時卻只能無能爲力地看着。她的目光渙散,在自己的懷中有如秋風中的落葉一般,飄飄欲墜,彷彿這樣的哭泣,正在消耗她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希言立刻將許玥扶進了臥室,讓她躺下,爲她蓋上了薄毯,然後痛心地看着她如同消失一般地深陷其中,那枯瘦得幾乎不見輪廓。
隔了很久才聽到許玥輕聲地說:“過來。”
記憶裡的畫面又翩然浮現。希言想到了在這間臥室裡,與她相擁而眠的那些夜晚,她們之間曾有過那樣多的親密和歡愉,一次一次纏綿到彼此的世界,在她們共享的那座孤島中,彷彿永遠也不會從那裡離開。
那是希言始終在迴避的一個記憶禁區。
而此時,她只是含着眼淚看向許玥,卻見許玥的眼睛裡也同樣只剩下了哀傷。
於是,希言小心地靠在了她的身側,她多想和從前一般,靠進她柔軟溫暖的懷抱裡,擁抱她,呼吸着她身上那再熟悉不過的花香。
可是希言卻知道這已經無法實現了。她看到許玥已是虛弱得幾乎無法再承受住任何的觸碰,唯有靠着她,握住她的手。
“希言,謝謝你在這個時候趕回來看我,我很感激。”
彷彿是在確認希言的存在一般,許玥開始小心地撫摸着她的臉,摩挲着她的額頭,那樣細密,彷彿是搜尋某種特殊的印跡。
“對不起。”希言開始哭出了聲,“已經用激光去除掉了。”
“沒關係,將來我還會認識你的。”許玥微笑着說,然後將臉貼在了希言的額頭上,小心地輕吻了一下,卻那上面留下了一大片淚跡。
“不哭了,我的小姑娘。”她的眼淚接連不斷地滑落,卻在輕聲地安慰希言,一如從前的那般親暱,卻讓希言再次淚如雨下。
“你的孩子,多久了?”
“16周。”
“可以讓我摸一下嗎?”
她的聲音那樣蒼涼卻又帶着喜悅,希言覺得有如萬箭錐心一般,她握住了許玥的手,覆蓋在自己的小腹上,彷彿是又有感知一般,腹中顫抖了一下。
“這是在向我打招呼嗎?”
“是的。她一定是和我初次見到你那樣,也被你驚豔到了。”
許玥又笑了,一絲驚喜從淚光中閃現,讓希言看得極爲悲哀,想到了她未曾出生的那個孩子,想到了她曾是那樣渴望做母親。
“是男孩還是女孩?”
“還不知道。” 其實希言後天就會知道,下一次的產檢就預約在後天。可是她不願說出來,她害怕說出任何與未來有關的語句。
“名字想好了沒有?”
“我只想好了英文名,如果是女孩就叫Sofia,如果是男孩,名字由他爸爸去想。”希言微笑了一下,她從心底裡希望是個女孩。
“他…他真的對你好嗎?”
希言聽到她這樣的問話,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我可以放心了。“突然只見許玥的眼睛裡,又被淚水所覆蓋。
希言不忍她再次哭出來,對她笑着說:“中文名字,你來替她取好不好?取個女孩的名字,我想她應該是個女孩,你記不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的事情?所以這個孩子也同樣屬於你。”
“好,讓我想想,想好了我再告訴你。”她緊握住希言的手,閉上了眼睛,一滴眼淚又迅速滑出。
“我希望她將來能和你一樣漂亮。”希言仍然是微笑着,
“你的女兒,將來一定也會很好看。”許玥也笑了起來。
“等她長大了,你也教她畫畫好不好?”
“好,將來,我來教她畫油畫。”
希言一時沉默了,剛休止的眼淚又迅速涌出,想到了從前許玥也曾對她說過,以後我教你畫油畫。
那時,許玥也常對她說起以後的事,以後要教她游泳,以後要向她學習做飯,以後要一起畫張畫...從來都覺得時間很漫長,未來很遙遠,這些以後的事,自是會有實現的那一天,卻是從來也不曾想過,其實人生中,有很多事都是在未來所無法兌現的。
希言忍不住再次哭出了聲,她拼命地想壓抑住哭聲,卻這次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
意識到了她在抽泣,許玥緩緩地伸出手來,撫摸着她的頭髮,微笑着說:“你不要難過,從前和現在,我一直是在你的心裡,對不對?那麼以後也一樣。“
“可我不想你只是在我的心裡,我想你陪伴在我的身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又有多想你!你爲什麼,爲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和我聯繫啊?”
說出了在心中埋藏多年的這些話,希言終於劇烈地哭了出來,腹中的孩子也在不安地波動着。
許玥輕撫着她的臉,試圖平息她的情緒,卻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傷:“這些年,我看到你過得那樣好,我由衷地爲你高興,我不願意打擾你的生活,我也不能讓你再回到我的身邊。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
“我從前全部的夢想,對未來所有的希望,就是能和你在一起,可是現在你竟然告訴我,沒有你,我會過得更好!”
“不,你現在有了你的家,還有你的孩子,還有你的生活和未來。”
“可是我沒有你,我的生活,我的未來又有何意義?“
“你還有很多愛你的人,爲了他們,你也要努力生活下去。“
“可是,這些人,他們都不是你啊!”
許玥不再說話,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希言,那目光中,流露着希言所熟悉的那種欣慰和憐愛,那飽含着言不由衷的遺憾與歉意,希言突然語無倫次地哭喊道:“現在你就讓我回到你的身邊好不好?你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你是我唯一的摯愛…等我把孩子生下來,以後由我來照顧你…你的人生我錯過得實在太多太多…我不想再這樣錯過下去,就讓我今後陪着你好不好?…你再多給我一點時間…我求你…不要離開我…”
許玥沒有回答她,依舊只是沉默。
ωwш ⊙тt kán ⊙¢ o 不知哭泣了多久,又訴說了多久,希言終究是精疲力盡,此時只覺體力不支,睏倦難忍。
朦朧之中,她感覺到有淚水正滴在自己的臉上,感覺到有親吻落了下來,似乎聽到了一種最爲悲慟的聲音在迴應自己的乞求。
“希言,我讓你失望了,對不起….”
“…等到來世相見,我再補償你…”
“…你答應我,好好過下去,替我走完今後的人生,還有小葵…”
希言想睜開眼睛,卻無濟其事,睏意如同鉛石一般沉重地壓過,她迅速就陷入了無夢的睡眠之中。
醒來時,仍然是睡在這個房間裡,可身邊的人卻又不見了。
希言驚醒過來,她迅速向四周看去,門外正圍站着人,許玥也在其中,她被人攙扶着,正用溫潤的目光看向自己。希言震驚地發現,她挽好了頭髮,精心地妝了妝,那脂粉卻如同覆蓋在白色瓷器上的浮灰一般,無法遮蓋住她那種缺失生命力的憔悴與枯萎,她卻穿着一件深紫色的長裙,典雅而隆重。
希言突然又發現,這正是自己剛去英國的那年,當作生日禮物送給她的那件禮服裙。
曾以爲,不會再有機會看到她穿上。
買下這件禮服裙的時候,希言略微猶豫了一下,她熟悉許玥從前的衣服尺碼,但卻發現,雖然許玥的身材很纖瘦,但這件裙子的腰圍對於她來說,大概仍是有些緊窄,店員也提示過,可能需要修改,但最後希言還是原封不動地買下了。因爲她想到,許玥平日的飲食那般無規律,自己又不在她身邊照顧,她一定又會消瘦很多,等將來她畫過一批畫,翻譯完一部書稿,或是講完一段時期的課,也許就合身了。
卻不曾想過,她竟會瘦得如此厲害,那樣緊緻的禮服裙,如今穿在她身上,竟是有如晃動在衣架上那般的寬鬆。
眼淚無法控制,又是奪眶而出。
見到希言正在觀察,許玥卻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帶着欣慰,卻又無法遮掩住悲慼。
“姐姐。”希諾從人羣走了過來,緊緊地箍住了希言的肩膀。
“希言,你的小男朋友,是我叫來的。”聽到許玥的這句話,突然之間,希言哭得淚如雨下。
“姐姐,你這樣突然跑回來,我們都嚇壞了,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不,不要,我不回去。”希言用力地推開希諾,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姐姐!你懷着孕坐了那麼久的飛機,非常危險!必須要去醫院做檢查!”
“我不去,你放開我!”希言哭喊着。
“希言,你聽話,去醫院。” ”許玥突然走了過來,
“不要!”希言用哀求的目光看向她,卻發現她眼神中閃現出自己從前所熟悉的那種凌厲。
“希言,你留在我這裡無濟於事,你是覺得,現在你能照顧我?還是我能照顧你?”
希言突然笑了起來,彷彿回到了從前,每有犯錯而被她訓斥的那些時刻。
“你從來都很聽我的話,這是最後一次,聽我的,先去醫院好不好?” 許玥又柔聲說。
“好,我去了醫院,再回來看你好不好?”
“好。“許玥點了點頭。
“你要等我回來。”
“好。”
於是,希言看向希諾,對他點了點頭,希諾立刻就放開了她,然後幾個人走了過來,扶起了希言,將她攙到了門口。
忽然,只見希言又用力掙開了兩旁攙扶着的人,疾步走到許玥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緊扣。許玥正驚訝她這一舉動,卻見一滴眼淚已落在交握的手上,擡眼望去,只見希言又是滿面淚痕,脣邊卻努力地抹開一絲笑意,她正在認真地看着自己。
許玥忽然明白了。
她也反握住希言的手,竭盡全力地回覆給希言一個微笑,彷彿是要將最後的慰籍與肯定傳遞給希言,卻又是飽含着千言萬語那般,一字一頓地說:“你想問什麼,我都如實回答你。”
正如從前,面對着她那雙藏匿了無數心事的眼睛,希言有着太多的疑問卻無法開口時,而許玥總是這樣用誠懇的語氣說,我如實回答。對於希言,彷彿她從來都是那般坦誠,不曾有過任何的隱瞞。
可是,希言卻仍然是猶豫了很久,終究是搖了搖頭,低聲說:“沒有,我沒有想問的。“然後她又看向許玥,目光中燃起了一絲火焰,竟是帶着乞求的語氣問她:“你呢?你還有話想對我說嗎?”
“我也沒有。”
希言鬆開了手,目光迅速黯淡下去,她仍是面帶笑意,卻神色悽惋。此時,早已又有人過來扶住希言,她亦是不再掙扎,如一具提線的木偶一般,只是用空洞的目光回頭注視着許玥。
許玥也不忍再看,她強忍着淚意,對着希言離去的方向再次微笑。
那個盈滿了淚水的微笑,蒼涼而華麗的妝容,還有那一身隆重的禮服,這是許玥在此生中給希言留下的最後印象。
僅在兩個星期後,她離開了人世。
這一年,希言二十八歲,許玥年長她九歲,也不過才三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