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的第一門專業課,就是許玥主講的工筆畫。
和許玥相處了三年,見過她在數個場面的妝扮,但此時,希言看到她穿着精緻的藏藍色西服裙,端着咖啡,步伐優雅地走上講臺,仍是忍不住地心跳加速。
課件也是希言爲她做的,範例中有多副北宋畫院的畫,在屏幕上看來光彩奪目。
希言好奇地回過頭去問許玥,爲何這些畫流傳至今,色澤還如此鮮豔。許玥說,是因爲當時顏料製作精細,又給希言講解着顏料製作對繪畫方法的影響,又講起了中國古代由於繪畫材料上的變遷導致的畫法轉變。
希言也暫停電腦上的工作,轉過頭去認真聽。
其實,希言很喜歡許玥在平日裡爲自己講解着藝術史,每在此時,她的眼神清淺歡快,如一隻活潑的小鹿,充滿着熱情,閃動着無限的生命力,不似平常那隱匿了無數心事一般的沉靜與深不可測。
“你上課的時候也會講這些嗎?”希言微笑着問。
“不,我不會講這些故事。”許玥也笑着搖了搖頭。
果然,許玥在課堂上只是講解着線條,線條的勾勒是整個工筆畫的精髓所在。課後她佈置的第一份作業就是白描練習。
大部分人都是初次接觸到這門新的繪畫,起初都很有興致。先將宣紙覆蓋在畫冊的圖片上,用細鉛筆描出線稿,再用描線筆沾着墨汁,細細地勾勒。
在下午的專業課時間裡,教室裡鴉雀無聲,幾乎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埋頭畫畫,平時難得一見的盛景。
然而,新鮮感一過,大家都發現,一副小小的花卉白描,竟是無數根精細的線條組成,千萬個細節,必須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極其耗費耐心。所以,不出兩小時之後,教室裡就剩下了希言還在認真描線,其餘的都不知所蹤。
希言並不覺得心煩,她反而認爲描繪這些細緻的線條是件極有樂趣的事情,只是她控制不好腕力和筆鋒,線條畫得不流暢,時常覺得有些苦惱而已。
這時,許玥正走了進來,她看到希言依舊是背挺得筆直地端坐在桌前,頭髮整齊地用髮卡束住,露着纖巧的下巴和修長的脖頸,輪廓精緻得如同被細緻雕琢過一般,在臺燈的照映下,她的眼神專注而純澈,皮膚光潔細膩,彷彿是纖塵不染,呈現着一種波瀾不驚的沉靜與婉約。
許玥忽然看得有些心驚。這幾年裡時常能從學生的議論聲中聽到希言的名字,也不止一次地見過停留在她身上那些關注的目光,但也許是自己太在意她那些相似的神韻,竟未曾留意到,她的確是個少見的,十分好看的女孩子。
她帶着微笑着走了過來,在希言的身邊坐下。
見到是許玥,希言也放下了筆,轉過臉看着她一笑,又起身去倒了杯檸檬茶,放在她手裡,說:“你累了吧?潤潤嗓子。”
許玥道了謝又柔聲地說:“我看了一個下午,這幾個班裡,也就你最認真。”
希言笑着回答:“我很喜歡畫這個,慢慢地勾這些線,什麼也不用想,好像進入了真空狀態一樣。”
“不,你要邊描邊思考,去留意原作上每一根線條的變化和不同的表現形式。”
許玥的語氣變得有些認真,她指着畫冊上的一副範例,對希言說:“你看,花瓣的線條和花莖的線條就不一樣,所以,你在練習線條的時候,要注意這些細節。”
“好,不過我現在的注意力僅集中在如何把筆拿穩,如何把線條描勻而已。”
“沒關係,慢慢練習,等線條畫好了,工筆畫你也就掌握了一大半。”
許玥又拿過了希言的描線筆,手勢熟練地沾了沾墨汁,輕揚手腕,幾束精緻的線條,沿着線稿就從宣紙上躍然而出。她將筆放回了筆架,又對希言說:“描線的方式有金鉤鐵線描,行雲流水描等十八種,明天上課我再講,今天只是讓你們感受一下。想要真正將線條畫好,還需要練習很長時間。”
“你練過多久啊?”希言有些意外。她很熟悉許玥的水彩畫,也見過她的油畫和素描,卻沒有想到,許玥最爲擅長的原來是工筆畫。
“很多年,我外公就是教中國畫的。”許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希言看着紙上那些精緻的線條,很敬佩地說:“難怪你的線條畫得這麼漂亮。”
“其實我的筆力並不好,以後你自然就看得出。”許玥搖了搖頭,又微笑着說: “希言,你若是真喜歡畫工筆畫,下次我帶你去見我外公,他老人家會有興趣認識你的。”
不知爲何,希言聽過了這句話,卻覺得內心有些細微地波動,如微雨飄在了湖面,點點漣漪。
週五的下午,希言挽着裝滿了畫材的帆布袋,手裡抱着一疊英語書,站在系樓下等着被接回家,6月要考雅思,這個學期裡,她每個週末要去上課。
等得有些無聊,希言翻開了手裡的書,突然發現有輛車開了過來,停在她的身邊,看過一眼,卻並不是家裡的車,於是將視線挪回到書上。
隱約中,希言又感到了有些異樣,再次擡頭向四周看去,發現旁邊有個人正盯着自己,長相普通,但是卻有幾分眼熟。
這樣的注視,希言並不陌生,可是這個人的目光卻格外特殊,彷彿全身都被他看透了那般一覽無遺,卻又流露着幾絲玩味和不屑。希言立刻就合上書,轉身就想離開此地,卻見這個人突然走了過來,似笑非笑地說:“周希言。”
希言很驚訝,她沒有想到這個人居然還知道自己的名字,並沒有迴應,只是看着這個人的臉,努力在記憶中搜尋着蛛絲馬跡,他到底是誰。
突然,從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有個身影閃現在希言的面前,是許玥。她先是回頭迅速看了看希言,又將她護在了身後。
對面的這個人大笑着說:“許玥,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光天化日之下,我能把她怎麼樣?”
希言頓時就明白了,她猛然朝對面看去,果然,就是這個人。希言只覺得此時自己的目光裡有着壓抑不住的怒火,內心沸騰,她不斷地咬住嘴脣,想控制住情緒。
“你休想碰她。”許玥的聲調平緩,卻有如包含着碎冰一般的冷冽。
“你的小姑娘,我怎麼敢隨便碰,而且,這一個看來還是你精挑細選的。”
“你…”
“你果然對何詩葵還是念念不忘,找個小情人也要選個長相類似的。”
說完,他帶着冷笑用力地抓過許玥的手,又攬住她的肩,試圖將她往旁邊的車裡拖去。
“你放開我。”
許玥馬上掙脫開,她又回頭看向希言,那眼神裡飽含着複雜的情緒,似在安慰,卻有着萬分無奈。然後轉過身,又步伐平緩地走去拉開了車門。
顧不上思忖方纔這幕對話的含義,希言只是很想不顧一切地追上前,將許玥挽留下來,而理智卻在不斷提醒着她,並不能這樣做。唯有站在原地,擔憂地注視着許玥離開的背影,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夜晚,也是這般注視着,看着她緩慢地朝着那片黑暗的樓梯走了下去。
“我在等你的電話。”希言立即就給許玥發了短信。
可是,她的電話卻比希言想像的要早很多,那晚剛過九點,就接到了許玥的電話。
“希言,你現在能出門嗎?我就在你家附近。”
“好,我馬上出來。”
初春時分依舊陰冷,夜晚的寒風正呼嘯着越過樹端和草叢,那嗚咽之聲,彷彿在訴說着一份不爲人知的衷情。
希言走出了家門,果然見到許玥的車正停在不遠處,她站在車門邊,見到了希言,卻是一臉笑意。
趕緊走上前,在路燈的微光下,希言拉過了她的手腕仔細檢查,然後又看向她的脖子。
“我沒事,只是飯局而已。”許玥微微一笑,她知道希言的擔憂。
“你沒事就好。”希言看着她也笑了,笑得幾分勉強。
這樣的笑容讓許玥見了有些不忍,她迅速伸手攬過希言,輕聲地問道:“今天嚇着你了吧?“
希言搖了搖頭,也抱過她,不再說話。
昏黃的路燈將她們交融在一起的身影那般悠長而纏綿地投射在地面,這一帶是市郊,人跡罕至,只聽到許玥那輕柔的聲音迴響在寂靜的空氣中:“希言,我沒有把你當作小葵的替身,你不要相信他說的話。”
希言起先並沒有反應,只是伏在她的肩上默默地點頭,細想來,卻是驚喜異常,竟是想不到許玥會對她說這樣的話,彷彿是期待了已久,終於得到了迴應一般。她的心思頓然一片澄明,立刻就笑了起來,將許玥抱得更緊一些,卻又小聲地回答:“其實…我…並沒有關係,無論怎樣,只要你覺得高興就好…”
事實上,希言並非不在意許玥時常用一種迷離的,從回憶中無法自拔的眼神看向自己,然而,再一見到她隨之而來的笑容,那帶着無限地溫情和欣喜,希言又不由地覺得,能見到她這樣的笑意,無論自己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
許玥沒有再回答,只是鬆開了希言,又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將目光移向了別處,微眯上眼睛。
出於職業習慣,許玥在思考和觀察的時候,總是會無意識地微眯上眼睛,此時,希言一看就知,她大概在思索些什麼心事。
於是,希言小心地低聲問道:“他..他爲什麼現在對你這樣的不好?”
“發泄和報復。”許玥低垂着眼睛,簡潔地回答。
“是..因爲鄭涓涓的意外?”
“不完全是,他在報復我從前對他態度冷淡。”
“那你可以現在仍然不去理他嗎?和你以前一樣。”
“我現在想要個孩子,也許這樣的心情你並不理解。”
希言的確無法理解,只好沉默地看向許玥,看着她柔美的面容上閃現了一抹決然的神色。心中不由悽惶。
“可我不願意看到你受傷害,我很心疼你。”說完,希言又幾近落淚,她把臉埋在了許玥的肩上,試圖抵制住眼中的酸澀。
許玥伸手撫摸着希言的頭髮,安慰着她說:“你不用擔心,以後不會了,我沒事。”
“可是,爲什麼,他也還知道我的名字?”
許玥突然就看向希言,目光澄淨而閃動着脈脈溫情,她很慎重地,有如承諾一般地說:“你不用害怕,他不會將你怎樣,有我在,我就一定會保護好你。”
聽過這一句,希言只覺震撼,淚意迅速涌了上來。她想到了下午,許玥突然衝上前將自己護在她身後的那個瞬間,彷彿是要趕在暴風驟雨來臨之前,將自己遮掩在她同樣柔弱的羽翼之下。
從未有過這樣一種被保護被珍視的感覺,那一刻希言只覺得人生就此圓滿。再也控制不住,眼淚迅速滑落了下來,她看着許玥的眼睛,抽噎着說:“我….我…”
她很想告訴許玥,我愛你。可不知爲何,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口。
而許玥卻是早已洞悉她的全部心思一般,只是輕聲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