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動畫作品在決賽中獲得了優秀獎,薄薄的一頁證書,學校將複印件貼在了系樓的宣傳欄裡。
希言並不覺意外,也不覺歡喜,她知道這部作品最爲精髓的部分是出自許玥的手筆,還有許玥幾乎每一天都從她繁忙的日程中抽出時間來到他們的教室,那般嚴謹而有耐心地爲他們審視着所有的環節。
站在系樓的大廳裡,希言只是看向宣傳欄前圍站的人羣,心裡卻感懷無限。
正在沉思中,有雙柔軟而溫暖的手覆在了肩上,希言回頭一看,是許玥,帶着盈盈笑意正看向自己,在她身後是一羣羣從階梯教室走出的學生,剛結束完上午的專業課,都在急切地向着餐廳涌去。
“陪我去吃飯。”許玥只是簡潔地說。又不容置否地牽住了希言的手,穿過往來不休的人流,朝校門的方向走去。
穿過幾棟紅磚樓,又路過了文學院,那一片人跡罕至的白牆灰瓦,寂靜地躲藏在道路兩側的樹木之後。此時,那些早已褪卻顏色的枯瘦樹枝,在冬季那明亮而冰冷的日光下卻愈顯濯秀蒼勁,天空依舊是湛藍得耀眼。北方的冬季,永遠呈現着最爲純粹和透徹的姿態。
“獲了獎,不開心嗎?”許玥輕聲地問,她想到了希言站在宣傳欄前那漠然的神情。
“都是你的功勞。”
“不,你要肯定你們自身的能力,我不是學動畫專業的,張景然老師也不是,對你們的幫助其實都很有限。”
“可我很想感謝你。”希言很認真地說。
許玥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希言的手,十指相扣。
希言也微笑着看向許玥,看着她線條柔美的側臉,挽着頭髮,正戴着一對深藍色的雙面珍珠耳環,兩顆珍珠的形狀並不對稱,可愛又別緻。
“好看嗎?我最近新買的。”
見到希言在觀察,許玥又微笑着,揚起臉讓希言去仔細看她的耳釘。
“好看,可是你更好看。”
希言沒有猶豫地朝她耳垂下那片白皙柔嫩的皮膚輕啄了幾下,許玥並沒有躲閃開,只是含着淺笑又看向希言,有如得到鼓勵一般,希言在她的臉上迅速落下了親吻,又微笑着看向她,看着她明澈的瞳仁在陽光下閃爍着流光溢彩,又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只是那樣看着她,與她目光交融,纏綿,彷彿在訴說着無法言語的依戀。
“言言。”前方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已是多年沒有聽過有人這樣的稱呼自己,希言並沒有任何反應,而許玥轉過臉看向前方,然後她迅速鬆開了希言的手。隨着她的視線,希言才逐漸看清了來者何人,笑容立刻就凝固了,許玥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
“言言,你怎麼連媽媽都認不出了?”
“你…你…怎麼是你?”
希言已是五年未曾見過媽媽。她對媽媽的記憶,彷彿依舊是停留在童年時代裡,縮在午夜的陰影中無聲哭泣的那個形象。此時陡然在陽光下遇見,只覺陌生而又驚慌。
媽媽幾步走了上前,伸手想抱住希言,可希言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媽媽有些尷尬,她看着希言,許久之後才低聲地說:“你都長這麼高了。”
希言沒有回答她,只是憂心地想着許玥在轉身離去時那稍顯慌亂的步伐,還有與她的那些曖昧,不知被媽媽瞧見了多少。
媽媽卻也並沒有詢問。她只是告訴希言,這次回國是爲處理生意,途徑學校就順便來看看希言,問了希言幾個在學校生活的問題,然後就對希言介紹着她的公司概況和生意規模,語氣簡潔而程式化,卻又滔滔不絕。
母女關係的疏遠,唯有依靠這個客套而又空洞的話題來持續這場偶然的會面。希言也只是心不在焉地聽着,應答幾句,陪媽媽吃過午飯之後就在校門口告別。
回到了學校,可是許玥已不在工作室,電話也拒接,希言隱約知道,許玥正在迴避自己,她很想去和許玥解釋,卻又找不到適當的理由,茫然之中卻又夾雜着些許期待和甜蜜。
那時已接近期末,又回到了結課上交作業和準備考試的混沌時期,那個學期的專業課異常緊迫,即使希言一直未曾放鬆,但此時仍是要徹夜不眠地趕着畫稿,更不用說那些一直在玩遊戲看電影打發時間的同學們。
教室裡總是鴉雀無聲,一坐就是一整天。
而許玥也多日未出現,電話依舊是拒接。希言開始擔憂了,她害怕從此許玥就疏遠了自己,這樣焦慮不安的心情,加之趕作業的緊張,使得她每日備受煎熬。
也許是睏乏疲憊,也許是思慮過甚,那些視力模糊,無法對焦的症狀又再次出現,逐漸開始變得充血怕光,嚴重影響了希言的閱讀和趕畫稿。在醫院卻沒有查出原因,醫生只交代少見光和多加休息,過段時間再複查。
多加休息並不現實,希言只好每天儘量減少外出。
有天晚上,希言獨自在教室裡畫着作業,其他的人正在宿舍裡補覺。她特地將燈光調暗,卻仍然覺得刺眼,時不時地關上燈休息。
傳來了敲門聲,打開一看,許玥正在門外。一見到她,希言驚喜地幾乎想要落淚。
“你的眼睛好些了嗎?” 許玥只是微眯上眼睛,觀察着希言的臉。
已是太久沒有見過她,希言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點頭,然後忍住了眼淚。
“爲什麼不開燈?”
“眼睛怕光,關上燈休息一下。”
說完,希言就伸手要去開臺燈,卻被許玥按住:“不用了。”
黑暗中,她的聲音有如搖籃曲一般輕柔。
“我用白菊和綠茶縫了些茶包,晚上你用水泡好,然後敷在眼睛上,也許會舒服一點。”
許玥拿過一個紙袋放在希言的手裡。
“謝謝。”
希言低頭看去,用咖啡過濾紙縫成的茶袋,針線細緻勻密,不由驚訝了起來。
“這真是你縫的?”
“當然是。”許玥走到了窗前坐下,說:“看不出是我做的?”
樓下的路燈正從窗外明晃晃地照射進來,看到許玥正帶着淺笑注視着自己,希言很誠實地點了點頭,又笑了起來,說:“看不出。”
“以前我還做過很多水彩本。”許玥依舊是微笑着,卻又沉默了起來。
“嗯,當初我撿到的那個水彩本就是你自己做的。”
希言正爲晃眼的燈光而感到有些難受,她低下了頭,並沒有看到許玥的神情中裡閃過了一絲恍惚。
“過來,到我這裡來。”希言立刻低着頭走了過去,在許玥的身邊坐下。
“爲什麼總是低着頭?是害怕看到我?“
“外面的燈光太亮。”希言想擡起頭來對許玥微笑,卻突然被她摟進了懷裡。
“靠着我,閉上眼睛,或許會舒服一點。”
一靠進她柔軟的懷抱中,那種巨大的幸福感又突如其來地降臨了。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那是一種混合着草莓,牡丹與百合花的甜香,和暖而又充滿了柔情,彷彿是一陣溫泉緩緩流過冰封的雪地,所經之處,陣陣氤氳。希言只是閉上眼睛,沉醉在這有如夢境一般的溫暖之中。
“你不要離開我。”安靜了很久,希言才輕聲地說,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
“我沒有要離開你。”
許玥也有些動容,她看到希言在自己的懷中略有顫抖,那纖瘦的身體,柔順筆直的長髮,仍是那個單薄而孤寂的孩子,掙扎中渴求得到撫慰與保護。於是,她輕柔地撫摸着希言的頭髮,低頭附在她的耳邊說:“我並不是故意不理你,只是最近的事情太多,我有些累。”
其實她沒有告訴希言,那段時期她再次遭受來自家族的壓力,對於她的婚後未生育。爲此,她不得不接受了一系列讓她倍感屈辱的檢查,而那些檢查的結果卻讓她愈加地感到絕望。
希言只是有些失落,卻聽到許玥又說:“而且,我不得不在意別人的眼光,畢竟我還是你的老師。”
“可我好想陪在你身邊。”
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這句有些動情的話,希言忽然滿心震撼,電光火石般,一個不斷在被自己否認的事實即刻就從朦朧變得明晰,希言卻又覺得恐慌。
我還是你的老師,這句話讓希言不得不警醒。
許玥也沒有回答,只是再次抱緊了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