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偶遇到鄭涓涓之後,希言就對她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友善,而鄭涓涓卻依舊是那般歡樂無憂的模樣,一回到宿舍就給大家分發零食,又將巧克力留到希言的桌子上,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樓道間,一如所有二十歲出頭的女孩那般喜悅而明朗。
週二下午是作業輔導課。
那個學期的專業課是全年級排在一起,負責作業輔導的也還有其他老師,許玥並不會每次都來,但希言仍然是將完成的畫稿都細心整理好,提前來到教室等待着,等待的那一種心情有如浸泡過櫻桃酒的香草蛋糕,清甜而又沉醉,聽着那陣熟悉的高跟鞋聲從樓道里由遠及近,彷彿塵埃落地一般,心情卻又隨之雀躍。
許玥拿着名單一言不發地走向每個人的座位,迅速地登記着出勤,卻很有默契地略過了希言。
希言立刻轉過頭去看着她微笑,又指着自己桌上那厚厚一疊整齊的畫稿。
“好。”許玥也會心地點了點頭,然後又突然發現,名冊的下方有一個名字,一片空白,缺席所有的課,還有其他老師做的標記,說明前幾次的抽查中,作業也沒有進度。她頓時覺得有些疑惑,問道:“鄭涓涓,在嗎?”
她的音量不大,迴盪在安靜的教室裡卻格外清晰,但無人迴應。
“她不在。”只有希言回答了她。
“你們班有這個人嗎?”
“有。”
“讓她來找我。”
許玥拋下這句話,轉身就走出教室。
“老師…”希言立刻就追出了走廊,她很想告訴許玥,這個人你最好不要見到。
“我等會再來看你的作業,還有什麼事?”
“…”
“有話直說。”許玥正在低頭查看是否還有其他的空白名單,並沒有留意到希言那種出言欲止的神情。
“沒事了。”
但是,班裡仍有好事的人通知了鄭涓涓。在下一週的作業輔導課,剛一上課時,鄭涓涓就大步走了進來,搬開凳子坐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許玥拿着名單走來,果然就目光凌厲地對着她說:“你出來一下。”
“這門課都即將結束,你不僅一次出勤也沒有,作業也全部沒有,這樣下去,難道你是打算明年重修這門課嗎?”許玥走到了門外,轉身對鄭涓涓說,聽起來似在責備,但語氣平緩,並沒有過於生氣。
“那不然呢?你想怎麼樣?”鄭涓涓突然用脆生生的嗓音頂了一句。
由於許玥的離開而剛變得有些嘈雜的教室迅速又安靜了下來,不少人回頭看向門外,而每個人的表情裡竟然隱隱帶着些興奮,平日裡大家對許玥都是非常地崇敬和喜歡,從未見過有人對她如此出言不遜。
“好,現在你的出勤率已經低於70%,我不用對你過多解釋,準備好重修吧。”許玥也回答得有些不客氣。
“對,我就是打算明年重修,爲的就是不想在學校見到你,我每次一見到你都覺得無比噁心。”鄭涓涓尖銳地喊出了這句話,轉身就跑開了。
許玥站在原地,看向她遠去的背影,心生疑惑。這幾年裡,桀驁不馴的和自己頂嘴的人也時常遇到,心高氣傲目下無塵的女生也並不是沒有,但是像今天這樣,毫無由來就對自己發火的學生,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回過頭來,看到希言正站到了門口,她用一種複雜而擔憂的眼神看着自己,許玥突然心中一動,再次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希言,見到她正輕微地點了點頭。
鄭涓涓引發的這場風波在女生中間又熱鬧沸騰了好些天,很多人在猜測其中的緣故,各種傳言又紛然而至,那段時期的專業作業異常緊張,很多人都集中到教室裡枯燥地趕着畫稿,空氣渾濁而沉悶,昏昏欲睡之間,卻正是各種話題醞釀發酵的最好氛圍。
希言也在趕着畫稿,很安靜也很認真地聽着這些議論,她很擔憂許玥,因爲她並不相信,面對着婚姻危機,許玥就真是那般的熟視無睹,而介入婚姻的這個人又還是她的學生。
再次來輔導作業時,許玥依舊是帶着精緻的妝容出現在教室,她穿着白色襯衫和深灰色一步裙,端莊而沉靜的氣質,表情卻冷漠得有些讓人心驚。
彷彿爲她所震懾了一般,教室裡那些喧囂的音樂聲,聊天聲迅速就銷聲匿跡,每個人都埋着頭看向桌上的畫紙,無論是真是假,都是一副專注的模樣,在異樣的安靜之中,唯有她身上那種沉鬱的花香在空氣中浮動,經久不散。
登記完名單之後,許玥直接就走到了希言的身邊坐下。她那栗色的長卷發正蓬鬆地散落到身側,末端輕柔地拂掃在希言的手臂上,細簌的觸覺如電流一般迅速漾開到心底,那時已是四月,暖陽微醺,希言竟覺得有些不寒而慄。
許玥並沒有留意,她只是拿過了希言的插畫作業,語氣平靜地開始講解着水彩暈色的問題。
聽過幾句之後,希言卻有些不解,因爲許玥拿出的那幾張作業都是彩鉛畫,並不是水彩畫。她不時地擡頭看向許玥,試圖從她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尋找出異常的神色,可她的眼神卻依舊如一池靜水,不見波瀾。
她的講解方式有如授課一般清晰而條理分明,立刻有其他同學也圍攏過來一起聽,只有希言在困惑地看着。
許玥似乎覺得自己的講解還不夠詳細,又讓希言去把顏料和畫筆都拿過來,想示範給大家看那些着色的手法。可是,叫了兩三遍之後,卻未見希言有所迴應,再一看去,希言又是一副心不在焉,又出言欲止的模樣。許玥只覺得有些無奈,把作業往旁邊一放,撇下圍觀的衆人,轉身又走出了教室。
“我都知道了。”見到希言跟了出來,許玥直接對她說。
“嗯。”
“這件事我會妥善處理,你把心思放在學習上,聽到了嗎?”
“嗯。” 希言再次點了點頭,仍是一臉疑惑看着她。
正在此時,鄭涓涓走了過來,穿着一身薄荷藍的裙子,那顏色十分奪目,肩上拎着個價值不菲的小手提包,昂首闊步。她見到許玥,眼神中立刻閃過了一絲挑釁,走上前來站在了許玥的對面。
許玥直視着她,似笑非笑地說:“鄭涓涓。”
“是我。” 鄭涓涓也面帶微笑看着許玥,其實她的身高並不足以平視許玥的眼睛,但她卻不甘示弱地擡起了下巴。
“你不是不想來學校見到我嗎?”
“不,我今天就是特別想見到你。”鄭涓涓開始笑得一臉得意。
許玥沒有回話,只是注視着鄭涓涓那張精緻的臉,目光又變得有些凌厲,兩雙同樣美麗的眼睛在對視了幾秒之後,鄭涓涓轉過身,若無其事地走進了教室,然後收拾起了桌上不多的幾本書,又頭也不回地走了。
許玥卻始終站在走廊裡,挺直着後背,平視前方,她的目光依舊深邃,脣邊掠過的一絲微笑,如冬季那凝結在玻璃窗上的冰花,沉重而又透徹。
希言始終在一側看着,那不寒而慄的感覺又再次浮現。
不久之後,就傳來了鄭涓涓退學的消息,趁大家都在上課時,她的行李被迅速搬空,似乎對這一刻早已有所準備那樣,她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如從未出現過。
當然,大家的反應起初都是一片震驚,那幾天裡,幾乎全學院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所有的人都很困惑,包括希言。
趁着舞蹈社的排練間隙,希言忍不住地悄聲問了趙舒婧,可趙舒婧也不知內情。
“你去問許玥好了,她大概願意告訴你的。” 趙舒婧低沉地搖了搖頭,“他們都不願意告訴我,而且,我最近也沒心情。”
希言知道,那時趙舒婧正在準備出國,可她很不捨得和男朋友分開。
“對不起,我不應該來問你的。”
“沒關係,我知道你只是擔心許玥。”趙舒婧又笑了起來,恢復了她慣有的那份開朗。
一離開排練廳,希言就直接去了許玥的工作室,罕見地敞開着門,而窗簾卻是合上的。許玥正坐在角落的陰影裡,低垂着眼皮,手裡拿着煙,似乎她已這樣靜坐了很久,燒盡的菸灰正散落了一地,而繚繞的煙霧仍然在不斷升起,停留在靜止的空氣中卻顯得莫名的沉重。
希言走上前去,想從她的手裡把煙拿走,卻突然見到許玥很奇異地一笑:“她懷孕了,你們還不知道嗎?”
自那天以後,許玥明顯就沉默了很多。
她在學生面前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光鮮亮麗,但轉身就把自己封閉在了工作室裡,那段時期,她在畫着一副精細絢麗的工筆牡丹圖,時常對着一大片光彩奪目的顏料,一連無休止地畫上數個小時,彷彿是將自己隔離在了另一個時空之中。
希言很想對許玥說些什麼,安慰她,或是讓她傾述出那些陰鬱的心事。可是希言也隱約能意識到,許玥並不會輕易地將內心坦露給自己。此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中午都給許玥買好午飯,端着送去她的工作室。希言很擔憂許玥會忘記吃飯,那是她陷入工作狀態中時有發生過的。
終於有一天,許玥仍是在畫工筆畫。她突然放下畫筆,轉過頭來對希言說:“他們很迫切地需要一個孩子,這可能是我給不了的,而且,我也不願意。”
她低垂着眼皮,神情卻顯得很失落。希言先是沒反應過來,等到想明白了卻略微有些尷尬,她大概明白許玥所說的不願意是什麼意思。
“那鄭涓涓呢?”
“會讓她把孩子順利地生下來,然後自會有人照料和養育。”
“可是,如果她生的是個男孩怎麼辦?“希言忍不住地問了出來,她的疑問和擔憂不是毫無來由。
“對我沒有任何影響,我們不會離婚。最近,已經開誠佈公地商量過這件事了。”她似乎如釋重負地一笑,卻帶着些許苦澀。
“可是,你以後…“
“我以後,生活並不會有所改變。”許玥看出了希言的擔心。
的確,希言的擔憂也純屬多餘。
許玥有她自己的事業,而且日漸輝煌,她有足以維持富足生活的能力,爲學生所崇敬,受衆人追捧,她並不是一株依附良木才得以生存的藤蔓植物,似乎無人可以動搖到她,她的一切都看來完美無缺。只是,當她坐在工作室的角落裡,對着那株燦爛的向日葵,專注地畫着一副又一副的畫,那纖瘦的身姿在希言看來卻顯得有些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