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村有一大片栽有向日葵的花田,此時正迎着盛夏的陽光,燦爛得有如一段充滿了歡笑的回憶。很適宜寫生的一處風景,只是此地缺乏遮擋物,幾乎沒有學生願意來這裡。
可是,像有某種預感一般,希言就知道許玥在第二天一定去那片向日葵花田。於是一路跟隨了過去,果然只見許玥獨自一人站在那濃烈的日光下,如同一尊雕像一般,沉寂地對着那一片向日葵發呆。
她穿着黑色的無袖T恤,挽着頭髮,手臂和後頸那些被曬傷的痕跡十分明顯,不知她昨晚有沒有塗上那些蘆薈膏。希言站在不遠處看着她的背影,卻見到許玥突然就轉身走了過來,躲閃不及,只能迎着她走上前去。
“在跟蹤我?”許玥一走近,卻是一種冷冰冰的語氣在問希言。
“沒有…我…我只是順路來這裡。”一說完,希言覺得自己的表情和眼神已將自己的心思出賣,不等許玥懷疑,趕緊就承認:“我覺得你今天一定會來看這邊的向日葵,所以就過來了。”
“你來找我有事?”不知爲何,許玥竟有些生氣。
“沒有,沒有,就是想來看你…”希言感到自己的臉上在發燙,
“你走吧,沒事不要再跟着我。”許玥一說完轉身就走開了,留下希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果然,從那之後的幾天裡,許玥就再也沒有遇到過希言帶着燦爛的笑容出現自己眼前,她才隱約意識到,也許是自己那天的態度,把這個孩子嚇到了。不過,以她的性格,她也絕對不會去主動找希言來安撫一番。
等到許玥再次見到希言,那已是三天以後了,但是,希言不再是一個人,出現在她身邊的是一個男生,許玥想了起來,名字是叫做簡維。
當時,許玥正坐在一處地勢較高的樹蔭下,她看到希言穿着淺粉色的娃娃袖上衣和長度齊膝的白色棉布裙,倚靠在一段低矮的石牆上抱着畫板寫生。簡維在一旁替她撐着太陽傘,看似是在說着些什麼有趣的事,希言也會偶然擡頭對他笑一笑。
許玥帶着些許玩味的表情看着這一幕,也不由地心想,這兩個孩子站在一起,其實挺賞心悅目的。
寫生結束的前一晚,學校在河灘上安排了一場篝火晚會。
夜幕降臨之後,河灘上正被篝火點亮着,嫋嫋輕煙正升起,迅速又被震耳欲聾的音樂和毫無音調的歌聲所打散,有人手牽着手開始跳起了集體舞,越來越多人加入其中,空氣中充滿了熱量,各種歡快的身影在明亮的光暈中一閃而過,在鵝卵石的河灘上留下了變幻莫測的陰影。
希言退到人羣之外,擡頭看向那深藍的夜空中,白天裡娟秀柔婉的青色羣山,此時卻有如劇烈的海濤一般綿延起伏,壓迫至眼前,讓人隱約有些奇異的不安,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踝上那些手術留下的疤痕,又向四處留意着,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始終不見。
突然,她又聽到了人羣中正在起鬨,聽到了許多人在一起高聲喊着自己的名字,伴隨着陣陣尖叫,彷彿空氣裡的熱浪突然波至眼前,有人朝她跑了過來,有人將她拉進了人羣之中。
對於這樣的熱鬧場面,許玥毫無興趣。可是由於她的年輕和受學生追捧,那些年長的老師們都指派着她今晚必須到場去活躍氣氛,所以,她不得不敷衍着也站在了人羣之中,聽着那些嘈雜的音樂,神情漠然地注視那明亮的火焰,看着身邊那些一躍而過的打鬧聲和歡笑聲。
突然她聽到了一陣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和尖叫聲從不遠處蜂擁而至,有個老師帶着些許興奮的表情走過來,喊着:“那邊有人在表白!”
正是百無聊奈之間,許玥也跟着走了過去,看到人羣之中有個男生,正是簡維,手裡拿着個話筒,直愣愣的盯着某一個方向,滿臉的熱情與期待,而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纖瘦身影,果然是希言。
許玥突然覺得心裡一陣波瀾,一種十分奇妙的失落感蔓延了開來。
而此時,希言卻是毫無喜悅,也毫無羞澀,她只是波瀾不驚地站了十幾秒,然後接過了身邊遞來的話筒,緩慢而清晰地說:“對不起,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然後她的目光又黯淡了下來,停頓了一會,又換上一種歡快的聲音繼續說:“很高興我們今晚都聚集在這裡,希望大家都能玩得開心,也希望我們將來的每一天都過得這樣快樂。現在,請帶了相機的同學過來幫個忙好不好?我們大家一起來合張影。”
她說話的方式極爲沉穩,周圍的人聽了她的話,竟然立刻響應起來,人羣一鬨而散,忙不迭的開始呼朋喚友的照相。
許玥注意到,希言又沉默地走出了人羣,正想走上前去,卻有個女孩已經追了上前,希言低着頭和她說了幾句話,然後兩個女孩就手挽着手,慢慢朝着臨水村走了回去。
那晚回去之後,許玥睡得並不安穩,半夜中驚醒過來,發覺屋內所見之物均被鍍上一層銀色,明亮異常,心中一個念頭一閃,起身走出去,果然見到一個身影坐在了通往屋頂的那段臺階上。是希言,她披散着頭髮,只穿着件睡裙,雙手交疊放在併攏的膝蓋上,正仰面凝望着繁星。在夜色之中看去,她的皮膚瑩潔異常,眼波流轉,彷彿漫天的星光都揉碎進了她的眼裡,深邃得看不到底。
許玥看得暗自震驚,這個時時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小女孩,不時從何時起,竟是變得柔美了起來,仍然是十分清瘦,但已逐漸褪去了那種瘦骨嶙峋,棱角分明般的青澀,彷彿是成長的過程中,那些不和諧的地方,一直在悄無聲息地等待着與她的年齡相同步,直到此刻才終於融爲一體,不知不覺間使得她流露出了一種陌生的,卻又楚楚動人的韻致。
見到許玥,希言也不覺意外,彷彿在此等待已久。
“冷嗎?”許玥不由地問了一句,此時已是深夜,涼風習習。
希言搖搖頭,許玥就走了過來,坐到希言的身邊,忍不住伸手撫摸起她的頭髮,纖軟的髮絲,給指尖帶來冰涼如水的觸覺。希言側過臉看着許玥微微一笑,許玥只覺得她的這個笑容有些委屈,彷彿有種千言萬語無法訴說之感。
這到底還是個孩子,晚上又受了點驚嚇,許玥有些心生憐意,很想攬過希言,給她一個擁抱予以安慰,卻聽到希言輕聲在問:“向日葵對於你來說,有特殊含義吧?”
許玥一時沉默了,她沒有想到希言竟是在琢磨自己,而且如此細膩。
看向希言那灼灼的目光,許玥突然心思澄明。這麼些年經歷過來,各種人和事也都見識過,又當了幾年的老師,這樣的情況並不是第一次遇見。可是唯有這一次,她的內心深覺不安,不知如何應對。
許玥在沉思了很久之後,才答非所問地緩緩地說着:“多年以前,在我還是你這個年齡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和你長得很像,眼神,表情的變化都很相似。”
“然後呢?”希言側過臉,目不轉睛地看向許玥。
“那時我正在英國上學,在一個夏天,我們一起開車去了北威爾士,在斯諾登尼亞國家公園徒步十多公里登山,然後又一路到了英國西北的海岸線,夜晚我們在海灘上露營,燒烤,開着最大音量的音樂,躺在沙灘上聊天喝着啤酒,最後我喝得有些多,不省人事,不記得是怎樣就睡着了。那天晚上,滿天繁星,隔海相望的是都柏林的燈塔。那是我第一次醉得那樣厲害。”
許玥的聲音,在這個盛夏的深夜中似有些虛幻,她的目光變得遊離又朦朧。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們就開學了,回到學校,上課,考試,一個接一個的學期。”
“那這個跟我長得很像的女孩呢?”
許玥沒有再說話,只是看着希言搖了搖頭,隔了很久纔回答:“畢業以後我就回國了,然後,這麼些年就這樣過去了。”
希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收回目光,低下頭,一時之間也沉默起來,周圍靜極了,只有蟬聲漸漸,有云層從暗藍色的夜空中飄過,似乎漫天的繁星在一瞬間都隱匿其中。
“希言。” 許玥突然想起了什麼。
“嗯?”
“下學期我教你們的專業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