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梳妝,希言很快就完成了全部過程。她只是將長髮梳整齊,換上舒適的短裙,然後就坐在沙發上,抱着靠枕,好奇地看着許玥試過三四套衣服之後,才選定了一件淺粉底色,散落着淺紫和粉白色小碎花的雪紡綢連衣裙。
希言只覺得眼前頓然一亮,滿室生輝,許玥的膚色白皙,穿顏色鮮亮的衣服其實非常漂亮。可是,她多數時間裡都身着黑色的衣裙,彷彿她將燦爛的生命刻意停滯在某段歷程之中,從此不見天日。難怪趙舒婧會要形容她未老先衰。
換好衣服之後,許玥又反覆比較着飾品,時不時詢問希言的意見,然後又開始打理頭髮,她仔細地抹上精華素和定型膏,又用電吹風將齊腰的長卷發吹得既蓬鬆又柔順,最終纔在窗前坐下,對着鏡子開始上妝。
希言看得直笑了起來,問道:“你平時早上都幾點起牀啊?”
“不告訴你。”許玥沒有回頭,只是隔着鏡子對着希言莞爾一笑,然後擡手描起了眼線。
見此場景,希言很自然地聯想到了那一句:小軒窗,正梳妝。正將笑着告訴許玥,卻又猛然反應了過來,立刻就不再說話了,只是注視着她細緻繁瑣地化妝。
五月的氣候尚且宜人。沿着河岸,在婆娑樹影之間散步,兩側的行人都紛紛回頭,許玥不甚在意,可希言仍是覺得好玩,也時不時含着微笑,略爲得意地側過臉去看許玥。
此時,陽光正斑斕地灑落在她身上,她明麗的妝容,綽約的身姿在那飄忽不定的光影之間有如輝映着漫天星光的薔薇花瓣。她真是很美,日光下那些青磚黛瓦和曲橋流水自她身後全部黯然失色,隱退成一幕淡色的水墨背景,又逐漸消溶,最終幻化成一面白亮無際的天地,唯有她淺粉色的身影被凝固其中,在時光與記憶裡永存。
希言爲之而震懾,被她牽住的手開始發涼,顫抖,想抽出來,卻被緊握住。
“我們去拿速寫本來畫幾張畫好不好?”
許玥輕聲地說,又晃着希言的手。終於才讓希言從幻覺中驟然驚醒,趕緊對許玥微笑着點頭。
希言始終畫不好水彩風景,她塗過幾張鋼筆速寫之後,就坐到許玥的身邊看着她畫水彩,許玥又給希言講解着步驟和技巧,一如那年夏天在臨水村寫生時的光景。
希言不由地笑了。那時的蟬鳴依舊是迴響在耳邊,日光下的微風依舊是拂動在心裡,那時只敢用眷戀的目光相隔着數層人羣遙望着她,不敢想像可以與她執手相伴,夜間與她相擁而眠。
這樣的幸福過於龐大,卻又降臨得悄無聲息,恍惚之中,讓人不得不感嘆命運的溫情與美好。
附近有幾個同樣在寫生的學生,也走了過來觀看,逐漸她們的身邊又圍上一圈人,邊看邊議論,對着許玥指指點點。
許玥對此視而不見,她的面容沉靜而專注,手中的畫筆也不見顫抖。她的水彩畫用色很靈動,畫面永遠都是那般透徹明淨,有如一個光亮溫暖的世界。
待畫完一張之後,有個小女孩擠進人羣之中,站在了許玥的身邊,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也許是認爲許玥特別的好看,小女孩就攀着她的衣裙連叫了幾聲阿姨。許玥很驚喜地笑開了,趕緊放下畫筆,仔細地將小女孩抱了起來,在她的臉上親過幾下,又向她身後的父母誇讚他們的小女兒長得美麗可愛。
其實是個長相普通的孩子,只是許玥喜歡小女孩,希言看到她此時綻放的笑容裡難掩母性的光輝,眼神柔軟似要化開,頗爲嫉妒,卻又有幾分動容。她有些理解許玥想要個孩子的迫切心思,一時之間也在想像,若是許玥有個孩子,她一定會是個很慈愛的母親。
那座恬淡的古鎮在入夜之後變得燈火繁華,河岸鱗立的餐館和歌廳正是燈紅酒綠,鶯歌燕舞。霓虹燈在夜色中曖昧地閃爍着,嘈雜的流行音樂正透過大功率的音箱震動在潮溼的夜風中。那樣歌舞昇平的景象突兀地出現這座古鎮,如塗抹了一層俗豔的濃妝,怪異得讓人心生不安。
坐在河邊的一家餐廳裡。許玥看着桌上的菜,沒有動筷子,擡眼又看向窗外的繁華,一言不發,神情顯得有些不耐煩。
此地的口味偏重,菜裡擱置了大量的香料和辣椒,就連希言也放下了筷子。
許玥輕聲地說:“這裡不好,我們換地方。”希言點了點頭,隨着她一起出門。
走至門口,卻被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攔下,拉着希言怯生生地求她買河燈,許玥立即從錢包裡隨意抽出幾張,遞給那小姑娘,叫她不用找錢,然後接過了河燈,攬着希言向河岸的方向走去。
放河燈的多數是遊客,藉由這一盞小小的微光承載着祝福與希望,順着河面蔓延而下,從視野中消失,以此達成夙願。此時,點點燈火正浮動在夜色中,倒映在那漆黑如墨汁般的河面上,有如仲夏夜裡飛動在草叢間的螢火蟲。
希言拿過了河燈,讓許玥用打火機點燃,然後遞迴到許玥的手中,示意她去放在河面,卻見她只是面帶微笑地注視着手裡這一捧小小的光暈,昏黃的光影正流轉在她迷離的眼中,似乎燃了點點淚意。
希言見了也有些傷感,只好笑着輕聲對她說:“現在,離中元節還有些時間,這裡放河燈的人都是爲了祈福,你也來許個願,和未來有關的。”
“好。”許玥柔聲地回答着,然後走向河邊,小心地將燈火置於水面,輕撥了下河水,沉默地看着這盞燈火緩緩地流淌進那繁星一般的河面,點點閃光落在她的眼中,彷彿是落進了無底深淵。
看着許玥獨自立在河邊的身影,孤寂而清冷,希言立刻就走過去想擁住她,想問她許下了怎樣的心願,卻是見她拿出了煙,來不及阻止,就已經迅速點燃了。
“對不起,我沒問你是否介意,不過我要問的話,你一定會說介意,對吧?”許玥側過臉看向希言,微微一笑。
“對。”希言想從她手裡把煙拿過來,她卻輕巧地閃開了。
“你小心!”希言緊張地叫道。許玥就站在河邊,距離河面僅一步的距離,希言趕緊去抱住了她,小心地將她帶離此地。
待一站定,許玥又拿起煙很沉醉地吸了一口,彷彿是故意要讓希言看到一般,緩緩地吐出煙霧,竟然又對希言說:“你要不要也來試試?”
“我不要。”希言立刻有些哭笑不得,其實她並不反感許玥時常在自己面前吞雲吐霧,唯有擔心她的身體,許玥有輕微的咽炎。
“你是不是想說,我身爲你的老師,不僅帶着你逃課,而且還教你抽菸喝酒對嗎?”許玥悠然笑道。
“對,現在就差喝酒了。”希言也笑着回答她。
“走吧,我正有此意。” 她伸手挽住了希言。
“去哪兒?”希言沒反應過來。
“去找個酒吧喝幾杯。”許玥又是燦然一笑。
“你喝慢點!”
見到許玥點了最大杯的啤酒,端上來就很爽快地喝了一口,希言驚訝地看向她,又有些擔憂地說:“太涼了,你放一會再喝吧。”
“你又在擔心我嗎?”她伸過手很是親暱地撫摸着希言的臉,不知是不是喝過酒的緣故,那含着笑意的眼神中閃現着從未見過的熱烈。
希言點了點頭,按住了許玥的手,緊握住。她看着許玥的巧笑嫣然,那是異於往日的一種形象。可希言又不得不承認,她很喜歡此時的許玥,毫無掩飾,又可愛至極。
許玥又很輕快地說:“從前上學的時候,學校旁邊有不少酒吧,我經常泡在那些地方玩,當作放鬆。”
“你那時候上學很辛苦嗎?”
“還好,不過,看來比你們還是要辛苦很多。”她端起了啤酒又喝了一口,淺笑着說:“那時的作業全都要很認真地畫,論文也都必須自己寫,有的作業期限緊,壓力大也是時常有的。不像你們,平時就玩遊戲看電影,一見到我來檢查,就拼命想辦法來矇騙我,到了交作業就熬幾個通宵,然後應付了事,我說得沒錯吧?”
希言也笑了起來,原來許玥也很瞭解大家對待作業的態度。又聽許玥說:“其實我那時候也很淘氣,我的油畫作業就經常讓小葵模仿我的風格來替我畫,直到畢業也沒人看出來過。”
聽到許玥陡然提到小葵,希言自是心中一緊張,頓時又覺得有些黯然,卻見她此時神色自如,依舊是微笑着,並沒有素日裡那種突如其來的迷離和哀傷,又有些鬆了口氣,也笑着說:“其實在我們之間,流傳着一個關於你的笑話。”見到許玥正看着自己,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又繼續說:“每次你生氣或者罵人的時候,我們就互相說,你看,許老師她最近又在畫油畫了,大家都知道你每次畫油畫的時候心情特別不好。”
還沒等希言說完,許玥就已經笑開了:“一定是張景然告訴你們的,他就喜歡對學生講我的笑話。”
“不過,你爲什麼不喜歡畫油畫呢?”
“因爲我每次畫油畫的時候都不敢穿好看的衣服,一旦沾上了顏料就很難洗掉。”許玥很認真地回答。
“啊?”希言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沒有料到許玥竟是一本正經地說出了這樣一個答案。
見到希言在笑,許玥也有些不好意思,也微笑着說:“是我年輕的時候矯情而已。”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回想起了一些往事,依舊是帶着淺笑繼續說:“我現在倒不講究這個,只是,從前的油畫經常是和小葵一起畫完,而現在我都要自己單獨畫,有些傷感,所以也就很少畫了。”
“可惜我沒學過油畫,不然以後也可以和你一起畫。”希言鼓足勇氣說了這一句,又小心地觀察着她的表情。
“那我以後教你。雖然我很少畫油畫,不過教你還是足夠的。”她仍然是帶着笑意看向希言。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房間已經換好。
洗過澡之後,希言靠在牀上做閱讀理解,剛看完幾段就覺得精神不濟,書還沒有合上就直接睡了過去。醒來已是半夜,希言發現自己又躺在許玥的懷裡,不知她什麼時候進來的,此時也正在熟睡之中。看着窗外的微光,映在她柔美的面容上,希言不由地笑了起來,呼吸着她身上那種溫暖甜蜜的花香,不知不覺中又睡了過去。
彷彿是過了幼年的歲月,就再也沒有過如此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