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言在浴缸裡泡了很久,她不斷地洗刷着自己的身體,試圖驅逐掉那些歡愛的氣息,試圖將前一晚的回憶全然忘卻。她只想回到從前,依舊那樣平和地生活在她的照耀之下,反射着她的光芒,享受着她的美好,只爲她的一顰一笑所牽動心絃。畢竟,那是自己深愛的一個人。
直到熱水逐漸變涼,希言也未曾發覺。她那般渴望着陪伴在許玥的身邊,她那樣美麗有如一棵木棉樹,希言自知不能同樣長成一棵木棉樹,那就成爲一株纏繞着她的紫藤花,或是一塊依偎在她身旁的山石,陪着她的美好,伴着她的寂寞,直至天長地久。
卻未曾意識到,她的身邊早已被那些陽光和雨露緊緊包裹住,早已沒有了自己的位置。
希言有些絕望地沉進水裡,想將自己沉溺其中,一種窒息感撲面而來,而思緒卻被無限放空,彷彿與她內心中的嚴寒所呼應,腦海中裡感到一片奇異的清明。她開始數次嘗試着,將全身沒入這缸冷水之中,儘可能地長時間停留,直到眼前逐漸變得漆黑,直到感覺自己正睡在一張柔軟的牀上,媽媽在用手撫摸着自己的臉,那般輕柔,溫暖,那彷彿是童年的歲月,一個平靜的,沒有傷害的世界。
放在一側的手機,正在跳動着短信和電話,不間斷的震動聲伴隨着浴室裡那長時間的安靜,讓正在爲希言打掃房間的阿姨發覺到了異樣。
醒來時,那樣的感覺仍然真實地存在着,媽媽的手撫在自己的額頭上,輕柔,溫暖。
希言睜開了眼睛,看到的是許玥,坐在自己的身邊,四周一片明亮雪白。
“你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她的目光溫潤,隱約泛着水光。
希言並沒有回答她,清醒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頭疼欲裂,她只是注視着許玥,看着她未施脂粉的臉,白皙素淨得有如一片小小的荷瓣。
“我知道你很難過。對不起,我傷了你的心…”她低垂着眼簾,柔聲地說。那一瞬間讓希言又想起了她全部的好,忍不住地看向她,目光哀傷,卻有一絲新的希望又從心裡冉冉出現。
“…可是,我覺得我愧對她,小葵是盡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愛我,臨終前都在念着我的名字,而我卻在和你…”
她低了下頭,眼睛裡閃過一絲淚意。
“所以,你現在後悔了?”希言聽到了自己在用顫抖的聲音問出了一個殘忍的問題。
“…“許玥沉默了,她沒有擡頭,而這一瞬間的猶豫,迅速澆滅了希言心頭剛剛點燃的那一線希望,忍不住,眼淚迅速滑落下來。
“對不起,你不要哭。” 許玥試圖用冰涼的手指爲希言撫過淚水,卻被希言側過頭,躲閃開。
“以後,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希言突然說出了這句話。痛哭聲驟然爆發出來,徹心的絕望。
她聽到許玥突然就轉身離開了,步伐是那樣慌亂,不復有她一貫的平緩優雅。
退燒了以後,希言從醫院回到家裡,她的身體並無大礙,只是有個熟識的醫生略爲謹慎地提醒了希言的繼母,留意她的心理狀態。
當然,繼母不會去細想,希言只是她名義上的女兒,對希言的照料,多是出於對那些過往的贖罪和補償,而且,希言又從來都是用最斷絕的態度來拒絕她任何多餘的關心。
希言終日躲在她的房間裡,放下了窗簾,除去昏睡和發呆,就是在畫畫,不與任何人說話。她向來都是這般安靜,希諾和繼母也都以爲她忙於趕畫稿或者複習,不便前來打擾。於是,將一日三餐送進她的房間,她偶爾吃一點,大多數時間不碰,這也符合她一貫的飲食習慣,無人覺得異常。
此時,已至期末,所有的課程都已結束,只剩下一門英語的期末考試。直到考試那天上午,她回了學校。
接近期末的校園仍然是一如既往的熱鬧,那些年輕而帶着憧憬的面孔,正滿滿地佔據着自習室和閱覽室裡,冬日裡的暖陽正慵懶地停留在凋零的樹梢上,枯黃的草叢間。若隱若現的歡呼聲仍然是經久不休地從運動場傳來。餐廳裡和開水房裡正不斷騰出些嫋嫋白霧,朦朧住了視野,彷彿阻擋住了這一切的繽紛,那是一個遙遠,所無法觸及的世界。
在樓下站了一會,希言沒有回到教室,就直接去了考場。
大三以後,英語課都是按不同程度來分班,希言是整個藝術學院唯一分在高級班的學生。班裡沒有認識的人,遇不到同學,也不必與任何人打招呼,她只是進了考場,坐下,放下了筆,放下身份證和校園卡,然後閉上眼睛,開始等待。
她聽到了教室裡逐漸變得安靜,聽到了有個男老師在教室前方宣讀考場紀律,她聽到了拆封試卷的聲響,她聽到了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然後,空氣中陡然出現了一陣熟悉的花香味。
她睜開了眼睛,竟沒有想到,許玥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這幾天裡,不是不曾想念她,只是這樣想念過於錐心,往日裡一幕幕總是浮現在眼前,她的美好,她的溫情,她那一片刻的猶豫和沉默,還有她曾有過的冷漠。
正如生命中很多的片段,總是光與影並存,那彷彿是希言的命運,但是這一次,她不知如何去面對。
但見到許玥的這一刻,希言卻很想落淚,她幾乎忘記了這是在考場,若是許玥給她一個柔和的目光,她立刻會對她微笑,冰釋前嫌,然後留在門外等她,陪她一起回家。
而許玥卻只是一如既往的漠然沉靜,她毫無表情地將試卷放到了希言的桌子上,沒有看她一眼,更也沒有去查看她桌上的證件,直接轉身就走向了下一個座位。
考試並不難,對於希言當時的英語水平來說,她很快就答完了題,然後望着試卷發呆。許玥從始至終都坐在教室的後方,只有那個男老師時而在座位間走動,於是,希言只有忍耐住回頭想去看她的衝動,唯有低着頭,機械般反覆檢查着那些完形填空。
度日如年的感覺,終於在有人交卷了之後變得有所緩解,一看到許玥走去了講臺,希言立刻就起身去交卷。但是她仍然失望了,許玥並沒有看她,唯有出門的那一刻,隱約感受出有道注視的目光正投射在身後,她卻不敢回頭,轉身就走開了。
回到家裡,希言立刻就想到已經關機數天的手機,充上電,打開,如她期待的那般,短信接連而至。
“有空回我電話,我很擔心你。”
“我就在你家附近,你現在可以出來一下嗎?”
“若是別的原因,你想要離開我,我一定會放你走,但是這次我必須要挽留你。”
“我每天晚上都在你的窗下等候,希望你能撥開窗簾,然後看到你。現在我還在這裡,我等你。”
從醫院回來的那天開始,許玥幾乎每天都在給希言發短信,從最初的擔憂到最後的乞求,字裡行間流露着她的內疚與無措。
希言對此全然無法抵禦,其實從一開始,她就從未打算要對許玥有所抵禦,只需她片刻的溫情,就足以讓希言那搖搖欲墜的心牆轟然塌陷,她也不再介意,雖然這段初次的,沉厚的愛戀,也那般渴望能得到她同樣的迴應。
“對不起,我那天不應該對你說那樣的話,你在哪裡?我現在很想見到你。”
希言立刻這樣回覆了許玥。
卻是等了很久不見她的回覆,她慌張地撥過去,關機,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直到六點以後才接到了許玥的電話。
“我剛纔在開會,我現在來你家好不好?你能出來嗎?”
那個冬日的下午,暮色早已降臨。
希言顧不上身體的虛弱,顧不上天氣尚且寒冷,她接到電話以後,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奔過草坪,將鐵門撞得叮噹作響,迴盪在嚴寒而寂靜的空氣中頗有些震撼,那是她少有的衝動與狂熱,彷彿是要打破了重重的羈絆,穿越了千山萬水,也要再次回到她的身邊。
終於,她在路燈下見到了許玥,仍是上午的模樣,她穿着深藍色的冬裝大衣,圍着黑色圍巾,那樣厚重的衣服卻也填補不了她的削瘦,希言心裡一陣收緊,只是走上前將許玥抱住。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答應你,以後我的桌子上不會再放向日葵,我不能將生命永遠禁錮在回憶裡。”
許玥輕聲地說,她低下頭靠在希言的頸側,少有的,一種依戀的姿態。
希言只覺得她溫熱的呼吸正落在自己的耳垂上,空氣里正浮動着她身上特有的花香,那種混合着草莓,牡丹和百合花的甜香,沉醉氤氳。她昔日間的美好與溫情,一瞬間被全部喚醒,那是有如光一般的存在,將那個原本陰冷孤寂的世界照耀得溫暖明亮。希言也迅速地收緊了臂彎,也附在她的耳邊輕聲說:“我也想告訴你,可能我..我並沒有資格,但是…我想,小葵看到有我在替她繼續愛你,她也許會很高興的。”
“你再給我點時間,好嗎?”
希言沒有說話,只是將親吻封印在她的脣上,無聲地做出回答。
那是個冬日的夜晚,路燈將她們融合在一起的身影悠長地投映在地面上,那昏黃的光暈,寂靜的空氣,彷彿帶有一種宿命般的意境,彷彿這一生一世也不會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