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舒婧拒絕陪同希言去找許玥,很無奈,希言只得獨自前去。
藝術系的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工作室,稍一打聽就能知道。
於是,希言第一次走進了藝術系的系樓,那是一片由高聳的落地窗,巨型的圓柱和棕褐色大理石牆面所組合的現代化建築,她在連接兩棟建築的一段走廊後找到了許玥的工作室。
很小心地敲過門,隨之,一個清悅的聲音傳來:“請進”。
推開門的一刻,映入眼簾的首先是滿室明晃晃的日光,角落裡端坐着一個正在低頭畫水彩畫的纖瘦女子,穿着黑底散落着白色碎花的無袖連衣裙,頭髮鬆散地用一根木簪挽住。迎着陽光,可以看到她光潔修長的脖頸。此時,她手中的畫筆並沒有停歇,似乎是正在塗抹着溼潤的大片色塊,她只是略微朝門口側過臉,問道:“是來找我的嗎?”
目光仍然是落在她的畫筆上。
“請問,你是許玥老師?”希言一時之間,有些難以置信,在她尚且單純的閱歷之下,從未沒想過,大學裡的老師竟會是如此的年輕並且好看。那一刻,希言竟是緊張了起來,心跳加速,那種極少出現的不安情緒頓時涌上心間。
“我…我好像撿到了你的水彩本。”她的聲音也開始有些顫抖。
許玥終於放下了畫筆,起身朝門口走來,待她將目光落在希言的身上,看清了門口站着這個穿着淺綠色連衣裙的女孩,忽然一驚,這彷彿與記憶裡的一個畫面相重合。她的神情逐漸有些凝重,目光裡帶着疑惑和恍惚。
見到她沉默地看着自己,希言以爲這是自己的錯覺,卻見到她似乎是在盯着自己手中的水彩本,又鬆了一口氣,趕緊地遞了過去。
“這兩天找不着了,還以爲又是被人拿走了。” 她接了過來,輕輕的用手指輕撫着封面,換上一種無比珍愛的語氣說:“這是我以前自己做的,如今只剩下這最後的一本了…謝謝你。”然後又擡頭看向希言,嘴角輕微上揚,露出極爲溫柔的一個微笑,問道:“你是今年的新生嗎?以前沒見過你。”
也許是陽光的緣故,此刻希言感覺一道熠熠生輝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擡頭看過去,只見一雙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澄明而又透徹,會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住,沉醉進去,她臉上那柔和的笑意,帶着憧憬而又溫暖的神情,讓希言產生出一種無法言喻般的震撼。
她除去條件反射地點頭之外,再也說不出話來。
多年之後,時常地回想過這一幕。
希言並不認爲她對許玥就是一見鍾情。只是當她在佛羅倫薩見到了拉斐爾的聖母像,那種宗教的神聖感落在一個個面容溫婉的人間女子身上,彼時想到了那天的許玥,立於滿室的陽光之中那個柔美的微笑,她的周身圍繞着一層神聖的光暈,能喚醒長眠於自己內心深處的一份共鳴和期待,那彷彿是一種尋遍了千山萬水才能得到的安慰,一種經歷了世代輪迴之後,仍會固有的執着與默契。
在軍訓的前一晚,有訪客出現在希言的宿舍裡,是一個理着平頭,戴着黑框眼鏡,穿着男式襯衫和牛仔褲的人。
一進門,頓時讓希言感知氣氛不對,這彷彿是一種領地被貿然侵犯的緊張感,連鄭涓涓也似乎感受了,她正忙不迭地抓着一件上衣往身上披,張宇冬和羅小蝶也都趕緊起身撫平裙子,四個女孩一齊看向門口的人。
“別緊張,我叫陳妮娜,出版繪畫專業研二的,是你們班的輔導員。”
原來這是個女生。
似乎陳妮娜也習慣了這樣的反應,只是略爲尷尬的一笑。
陳妮娜是來通知大家一個消息,軍訓結束之後會有例行的迎新晚會,每個班要準備兩個節目。
“一個節目全班合唱就可以。另一個節目有點難辦。你們中間有誰會樂器或者唱歌跳舞之類的嗎?”
“周希言!”鄭涓涓和張宇冬幾乎異口同聲地喊道:“她會跳芭蕾舞!”
“不!”希言果斷地搖頭。
“我們都想看你跳舞呢!”張宇冬晃着希言的胳膊,鄭涓涓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別不好意思,我要是會跳舞我就去!”
緊跟着同學們都開始起鬨。
最終還是陳妮娜的一句話讓希言迅速點頭答應,如果有迎新晚會有表演的話,軍訓期間可以請假去排練。
雖然在傷好之後,希言仍會在每個週末去上舞蹈課。晚上從畫室裡回來,無論多晚,她也會換上練功服和舞鞋,站在鏡子前開始練習着擦地,擡腿和旋轉,一如從前日復一日的早功練習。雖然她也知道,無論如何再怎樣練習,很多動作都已無法完成,肌肉的力度和肢體的柔韌度也都回不到從前了。
希言選擇表演的是《胡桃夾子》中的《糖梅仙子舞曲》,小時候每個新年都會固定排演的經典舞劇,這一段美麗輕盈的獨舞,其中那雪白的舞裙,鋼片琴和豎琴伴奏的溫柔配樂,童話佈景的舞臺,幾乎可以承載了每一個女孩在幼年時期對芭蕾舞的全部夢想,這也曾是希言熟悉得幾乎刻入了記憶的一段曲目。
然而,到了迎新晚會的那天,希言竟有些緊張,她隱隱只覺得,舞臺下似乎有着某種期待,卻又不知這樣的期待來自何處。她不由地有些好笑,從前連國際大賽那樣的場面都不曾怯場過,或許,如今真是時過境遷,離開舞臺已經太久了。
在柔緩的配樂中,調整好呼吸,緊隨着鋼片琴的節奏,輕盈飄逸地一步一步緩緩出場,希言儘可能地將每一個動作要做到柔美舒緩,那曾是她自年少時起就形成的舞蹈風格,一種讓人歎爲觀止的優雅。只是,如今她的身高對於芭蕾女舞者來說,已有些過高了,加之柔韌度和協調能力早已不如從前,她的動作多少有些鬆懈隨意,不復有從前的細膩,也不再有那種輕盈。
只是,臺下的人似乎並不在意。
當最後一個音符結束之時,希言站了起來,輕快地走回到舞臺中央,一束追光燈落到了她的身上,掌聲和尖叫聲驟然如潮水般涌來,經久不休,希言所熟悉的一種榮耀感油然而生,在並不遙遠的從前,舞臺後的陰暗的艱辛,就是爲了在這燈光掌聲之中的片刻輝煌。
光與影並存,這正是她的命運。
依舊保持着沉靜的神色,向右邁開一步,用左腳尖點地,腿彎曲,低頭淺笑,身體前傾,起身,反方向做同樣的動作。
曾練習了無數次的謝幕禮,翩然退場。
大一這年的專業課不多,僅有素描,色彩和中國美術史四門課而已。
素描和色彩都是全系一起上,在一間如禮堂般寬敞明亮的大廳裡,四面都是高大的落地窗,米灰色的厚質窗簾,落滿了陳年的鉛筆灰與顏料污漬,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牆上貼滿着歷年的學生作品,四周凌亂地擺放着畫架和畫板,空氣中瀰漫着松節油和定畫液的味道,與所有美術教室一樣。
大家分班圍坐着。先是畫靜物素描,然後是色彩,最後畫人像,此時,已沒有了高考的壓力,不再有每天規定的完成數量,有了足夠的時間可以精雕細琢地打磨一副畫。戴上耳機聽音樂,疲憊的時候,和身邊的同學小聲聊天,老師見了也不反對。
希言很喜歡這間畫室,多數時間就呆在這裡認真畫畫。
和大多數同學不一樣,希言並沒有經歷過考前培訓班,那種如同機械加工廠一般擁擠的大規模集訓。她的專業分別是由兩個美院畢業的老師所單獨輔導的,兩個老師的風格不一致,很多時候略有衝突,但希言並不在意,她很巧妙地在兩個老師之間尋找着平衡,小心翼翼之中,逐漸學會了如何觀察造型,感受色彩,用線條塑造形體,調色,鋪色塊。
相對於她的基礎來說,她當時的進步速度很快,學美術不到一年之後,就幾乎能跟上同年級職高學生的水平。不過,她從來都覺得學美術是件輕鬆的事,所以並不反感,但也從未感受過任何的熱切,她只是自然地接受着,服從着每一份安排。一如她所習慣的隱忍。
如今,每到了上課時間裡,希言卻總會下意識地留意那幾位前來輔導作業的專業老師,都是些年過半百的男老師,有着最古板而又嚴苛的神態,只是在教室裡漠然巡視着,偶然指點一二,並不熱心。
希言有些莫名的失望,隱隱有種期待被落空的感覺。
“希言,你後來見到許玥了嗎?”
有天中午,在舞蹈社的排練間隙時,趙舒婧突然走來問希言。
那段時間裡,她們正在排練着一段現代舞,爲參加年底的藝術節。
“嗯,見到了。”希言點了點頭,又笑着補充道,“她長得真好看。”
“對呀,我們同學都說她是全校老師裡最漂亮的那個。” 趙舒婧也開心地笑了起來,眼神裡有着掩飾不住的得意。
希言看着她的笑容,略微有些羨慕,有這樣一位專業老師,對於學生而言,的確是很得意的。她其實也很想問趙舒婧多打聽一些關於許玥的事,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開口,她也並沒有打聽他人的習慣。
於是,她只好看着趙舒婧,有些矜持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