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以前,希言將所有的申請材料寄去了英國,都是許玥爲她精心準備的。她申請了六所學校,也都是許玥爲她細心挑選的。
接下來的假期中,她們過得極爲愉快。
如這座北方城市的每一個冬天那樣,天氣嚴寒而乾燥,屋檐下結着長長的冰柱,時常會下雪,然後又日日天晴。希言是在這裡出生和長大的,但這座城市對於她來說,宛如異鄉那般陌生。於是,許玥陪着她,以緩慢的速度,第一次看遍了這所城市裡的那些古廟,歷代的城牆,前朝的皇宮和博物館,又去了許玥小時候喜歡去的公園,那時湖面上正結着厚冰,在陽光下閃爍着耀眼的光澤,一羣羣身着豔色羽絨服的孩子正在上面嬉戲。
“小時候我帶過弟弟妹妹們來這裡滑冰,你呢?”許玥面帶微笑地說,希言只是搖了搖頭,有些遺憾地看着她一笑,童年時代的假期從來都是在練功房裡度過。
之後她們又去嚐遍那些老店的小吃,去廟裡祈福上香,逛廟會。
她們共同出現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無疑是令人側目的一對,同樣的挺拔纖瘦,同樣的皮膚白皙,五官精緻,希言的氣質偏於清冽純粹,而許玥更爲溫婉柔美,兩個人牽着手,時常引得路人們頻頻回頭。
對於這樣的注視,許玥已是習以爲常,她一如既往地目不斜視,步伐從容優雅,而希言同樣是習以爲常,她從來都覺得那樣的注目只是因爲許玥。
遇到沿街有賣冰糖葫蘆,許玥笑着問希言:“我猜你小時候肯定也沒吃過,對吧?”
她的眼神永遠是那般寵溺柔情,有如面對一個年幼的妹妹。她不等希言回答,就去買了兩串冰糖葫蘆,遞了一串給希言。
希言有些無奈地看着許玥,那天她穿着深灰色大衣,米色厚圍巾,平底長靴,挽着頭髮,精緻端雅,與她在講臺上的形象如出一轍。此時,卻站在路邊吃着一串紅豔豔的冰糖葫蘆。
希言看着笑了起來,拿出紙巾,小心地替她擦去了脣邊的糖漬,又忍不住在那上面迅速吻了一下。她愛極了許玥顯露童心時的那份真實可愛。
在華燈初上之時回到溫暖如春的家裡,如夏天時那樣,希言去做飯,清淡的蔬菜,米粥,再燉一鍋暖融融的甜湯給許玥當做宵夜。
不久之後,希言又學會了做魚丸,蝦餃,水晶包等等精細的點心,在不出門的那些日子裡,希言會全心全意地呆在廚房裡,爲她製作點心,煲湯,儘可能爲她補充營養。
每個夜晚,希言都睡在許玥的懷抱裡,沉醉在她的美好之中,竭盡全力地迎合她一切的需求,溫柔地親吻她,安慰她,看着自己的小心細緻,給她帶來那種極致的滿足與幸福,這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體驗過的愉悅,足以忘掉整個世界。
纏綿至半夜之後,時常會聽到窗外的樹木上有冰雪正在融化,那一點一滴的聲響迴響在萬籟俱靜的夜晚,彷彿她們正身處在孤島之中,手牽着手,聆聽着時光從身邊安詳平靜地流走,擁抱着,互相溫暖彼此的生命。
“從前,我總是覺得我們進展得太快,而我現在覺得太慢,我們應該早些在一起。”許玥輕聲地說,此時,她呼吸的頻率仍有些急促。
“嗯。”希言起身再次給了她一個情意綿長的親吻,又躺回到她的懷裡,柔順的長髮正落在枕上,和她綿延在身側的頭髮纏繞在一起,如同兩棵共同交纏着生長的藤蔓植物。希言小心地從中挑起幾縷,將她栗色的捲髮和自己的黑色直髮仔細地編成一束。隨着希言的這一舉動,許玥忽然將她用力地抱住,在她的額頭上不斷地親吻着,細密地吻過了那道疤痕。
“這個是屬於我的。”她說,“你也是屬於我的,誰也搶不走。”
在一個靜謐的夜晚,希言從熟睡中被突然驚醒,她發現許玥正在全身顫抖着,低聲哭泣,她的哭聲悽慘無助,如同一隻受重傷的小獸正在絕望地哀嚎,希言正在疑惑,她是在做夢或是已然清醒,卻聽到她在斷斷續續地哀求着:“走開…你們不要碰我…求你們…放開我…”
那種悲泣聲讓希言聽得簡直心如刀絞,她不假思索地晃醒了許玥,要將她從噩夢中解救出來。許玥睜開了眼睛,沉默了十幾秒,正當希言以爲她心緒平靜的時候,忽然只聽到她尖叫了一聲,然後痛哭出聲。
希言趕緊將她抱進懷裡,不斷地撫摸着她的後背,拿過了紙巾爲她擦着眼淚。她哭了許久之後才停止。
“對不起,我嚇到你了。”
“沒關係,你夢見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許玥沒有回答,只是沉默。
此時,房間裡的明亮有如凝結了一層薄冰,在開闊的夜空中只見一輪滿月正在熠熠生輝,希言覺得有些異樣不安,她看着許玥那空洞的眼神,起身去合上窗簾,再回到牀上,在一片黑暗之中握住了她冰涼的手,然後將她緊抱住。
午夜裡那突如其來的抽搐和哭泣,不久之後又再次出現。
這一次,許玥在被叫醒了以後,她慘厲地尖叫一聲,將希言猛然推開,又對着希言踢打了起來。希言被她毫無徵兆的激烈舉動驚得不知所措,又不得不躲避她的攻擊,只好迅速跑下牀,站在臥室門口,震驚地看着她,看着她如同瞬間被解開了束縛一般,疲軟無力地對着天花板痛哭,那哭聲也是淒厲卻又極爲壓抑,彷彿她在忍受着某種劇烈的疼痛。
直待她的哭聲平息下來,希言纔敢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拿過紙巾爲她擦去眼淚和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對不起,我剛纔有沒有傷到你?”她按住了希言的手,輕聲問道,此時她的聲音已恢復平穩。
“沒有,是不是我不叫醒你比較好?”希言小心地問。
“不,請你一定要叫醒我,否則我會在這樣的夢裡睡上一整夜。”
“到底,那是怎樣的夢?”
“希言,以後你不要問我這個問題。如果你尚且尊重我的話,不要再去打聽我夢見過什麼,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她換上了一種最慎重的語氣回答。
“好,我以後不再問你。不過,我可以爲你做點什麼?”
“抱着我。”
“好。”希言立刻將她摟進懷裡,試圖用自己微弱的生命熱度爲她驅散那些噩夢過後的殘留影像。
但是,希言永遠都無從知曉,許玥到底夢見過什麼,但唯一肯定的是,在她生命的某個階段裡,一定是經歷過一些極爲慘痛的遭遇,留下了巨大的心靈創傷。她也逐漸明白,許玥爲何很少提及她的過往,她會隻字片語地提及她的童年,卻從未講過她的少年時代,也許那一整段歷程對於她來說是種避之不及的疼痛。
這樣避之不及的疼痛,在希言的記憶中也是無處不在的,但那是些斷斷續續的殘缺,尚未癒合的傷痕,有如一地明晃晃的碎玻璃,讓她能感知到痛楚的存在,卻從未如許玥這般真切,那如同箭矢直射入心房,血淋淋的慘烈與絕望。
那一瞬間,希言覺得心痛,看着懷裡這個有着美好外表的女子,她一直在隱忍着那樣多的不爲人知的傷痛,卻從來都是挺直着後背,優雅自如的微笑,從不輕易顯露出絲毫的脆弱,連她的畫作都是那般的溫暖明朗,那滿畫面通透的陽光,彷彿是從累累傷痕之中結出的花朵,華美而純淨。
忍不住,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再次抱緊了她。
臨近春節時,許玥的應酬開始變多,她每日妝容嚴整地出門,也拒絕希言的接送。此時,希言也開始逐漸接到繼母的電話,催促她回家,有些闔家團圓的場面,也必須有希言的出現。
許玥也變得心緒不寧,頻繁裡爲一些生活細節上的小事而煩躁不安,希言也頗有幾分理解,只是仔細地觀察她的臉色,順從着她的脾氣。
“我要回去了。”終於有一天,希言小心地告訴她。
“是的,我也是。”許玥也點了點頭,她有些無奈的一笑。
“那你…回去以後要小心,保護好你自己。”希言有些擔憂地看着她,頗有些不捨,許玥卻笑了起來,對於希言這個與不合常理的囑咐有些好笑,但也是明白她的擔憂,只是握住了她的手,不再說話。
希言離開前的那晚,許玥突然說:“我給你看那些畫。”
希言等不及拒絕,就見到許玥從書櫃裡抱出了幾個水彩速寫本,淺褐色的封面,一望便知。
“畢業的那年,我和小葵一起做了幾個水彩本,說好畫完以後再繼續一起做新的,以後一直這樣。可惜,她並沒有等到我畫完。”
許玥將這幾個水彩本都放在希言的面前,示意她可以隨便翻看。
你也沒有等到她回來。
希言在心裡說着,她並沒有翻開,只是注視着許玥。
“後來的那兩年,每當想到她,我都會在這上面畫些什麼,卻沒有想到畫得那樣快,很快就到了最後一本。”
“就是我撿到的那本?”
“是的,那是最後一本。”她突然也看着希言的眼睛,認真地說:“現在,我希望你能明白和理解我的這種想念。這應該是你最後的心結,我想替你解開。”
“那你以後還會繼續畫下去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以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輕微地搖了搖頭。
你繼續畫下去吧,我以後必將不再介意,只要你允許我也走進你的心裡,也和她一樣。
希言沒有說出來,只是無聲地擁抱住了許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