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是希言的生日,這一年,她滿十八歲。
爲了慶祝成年,爸爸爲希言辦了一場相對隆重的生日宴會,選擇的正是生日那天,雖然到場的客人都是生意場上的朋友,但是希言卻十分興奮與滿足。
這是自她降生以來,首次在生日當天爲她慶祝,這種得到了長輩關注的意外驚喜,讓她在一整個夜晚都有受寵若驚的激動與不安。
回到家裡,希言迅速就將她在宴會上穿着酒紅色晚禮服,切生日蛋糕的照片傳到了網上,如她很多同學喜歡做的那樣,迫不及待地炫耀了出來。很快地,就有同學用電話和短信來對她說生日快樂,不了一會,也接到了趙舒婧的電話,對希言說完生日快樂,突然又說,你等下,我姐姐也要和你說話。
趙舒婧的姐姐?
希言還沒反應過來,卻只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生日快樂。”
居然是許玥!爲什麼會是她?
“謝謝。”希言一時未能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好了,你不要緊張,我只是想對你說一句生日快樂而已。”隔着電話,她的聲音似乎充滿了溫情,彷彿與希言熟識已久那般,讓希言聽了迅速又猶如寒冰在心間融化,一點一滴的落下,卻又極度欣喜。
再次見到趙舒婧時,她卻十分認真說:“其實,許玥不允許我告訴別人,我是她表妹,每次在學校裡見到我,她也從來不理我。”
然後又嘆了口氣,說:“她這個人有些彆扭,但是,希言,她似乎很喜歡你…”
趙舒婧接下來說的話,希言就全然沒有聽見了,只是在反覆品味那一句,她似乎很喜歡你…
頓覺心跳加速,彷彿是被一陣強風陡然掠過,一時之間搖擺不定,忐忑不安,如同小時候站在舞臺的幕布下,等待出場時的那種緊張,永遠不知在那些輝煌的燈光下,會有怎樣的發生,自己又會被帶到何處。
在結束完期末考試之後,大一的學生有爲期兩週的寫生課程。
那一年的地點選在了市郊一處非常著名的風景區,是一段穿越羣山之間的河谷地帶,兩岸霧濛濛的青山,潺潺溪水,漂浮着幾葉漁舟,這是在北方少見的山明水秀。
希言的同學們都是城市裡長大的孩子,又都是北方人居多,初次見到這樣的青山綠水,處處深感新鮮,一路上驚呼聲不斷,當希言從熟睡中被驚醒時,她才意識到,這簡直如同在出門遊玩一般。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
住宿的地點叫做臨水村,是一個有着百年曆史的古村落,希言和班上的幾個女生一起分在了一座新修的四合院裡,對面住的是幾個帶班的老師。庭院很寬敞,正中種着幾株葡萄藤,房間的窗上糊着綠紗,門前垂落着珠質門簾,正午溫熱的穿堂風吹過,拂動着門簾,那是獨屬於夏日假期的一份慵懶。
暫時也都沒有心情去寫生,放下了行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出去閒逛,都帶着好奇的眼光,去四處打量着那些磚石的房子,殘破的石牆,參天的古樹。在七月初的那豔陽高照之下,空氣中正瀰漫着一種特殊的花椒香味,古舊的青石小道間躲藏着黃色的小花,屋檐的陰涼下正圍坐着手握蒲扇,笑容慈祥的老人,幾個一晃而過的小孩,留下一串活活潑的笑聲。有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經歷村口,在河灘上躺着大片的鵝卵石。
希言站在村口,將河流與對面的青山拍了下來,用彩信發給了希諾。然後,她又忍不住發給了許玥,她其實很想知道,許玥會不會來。
接到這條彩信的時候,許玥正在工作室裡有些緊張地趕着畫稿,只是隨意看了下手機,沒有時間去回覆,過了一會她也就忘了。
許玥沒有分配到帶班,也並不打算去,可是之後的幾天裡,她又接到了好幾個老師打來的電話,告訴她這一年的寫生地點實在風景宜人。於是,在寫生已經開始了一週之後,許玥才自己開車不緊不慢地來到了臨水村。
到達時已是下午,陽光正炙烤着地面,空氣中瀰漫着濃烈的花椒味,許玥走進這座村落時,沿途不斷地遇到三五成羣的學生正躲在蔭涼處畫畫,見了她的到來,都紛紛向她揮手問好。
她不由地覺得心境明朗了起來,也帶着微笑和學生們點頭致意。
入夜後,許玥回到了住處,那正是一間很大的四合院,此時,對面的房間裡一陣陣的嬉笑聲此起彼伏,她正想着爲何如此喧鬧,只見一間房門被突然打開,有個女孩大笑着跑了出來,緊跟着另一個女孩,手裡正舉着個噴水壺一路窮追不捨,然後又看到了希言,她也笑着站在門口,穿着一件粉紅色的棉質睡裙,散着溼潤的頭髮,垂着細瘦的胳膊,睡裙上有一隻張牙舞爪的卡通小貓。
真是孩子氣,許玥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然後放棄了走過去和她打招呼的念頭,轉身回了房間。
每換到一處新的住處,睡眠極淺。第二天剛一天亮,許玥就醒來了,索性起牀打算去附近散步,一走到院中,正遇到個淺藍色的身影閃過,消失在門口,忽然地,這個身影又瞬間閃了回來,然後一個熟識的燦爛笑容出現在眼前。
“許老師,你來了呀!你也住這裡嗎?”
此時,希言正笑得一臉驚喜,穿着淺藍色長袖外套和米色長褲,扎着馬尾辮,劉海整齊地覆在額頭上,站在清晨初升的陽光下,眼神裡飽含着遮掩不住的歡欣,仍然像是一個生長得太過迅疾的小女孩。
許玥不由地笑了起來,目光也變柔和了很多,對着希言點了點頭。
一整個上午,許玥都坐在河灘上寫生,她穿着白色無袖網球衫,米色七分褲,頭髮鬆散地挽了起來,被當作髮簪嵌入其中的是一隻小號的水彩畫筆。見慣了她平日裡裝扮精緻的形象,從未見過她有如此的閒散隨意,但是希言又不得不承認,她仍然是那麼好看。
那時,希言正坐在離她不遠的樹蔭下,畫着自己的水粉畫,又用眷戀的目光不斷地注視着許玥,看着她的身邊逐漸聚集起了大羣圍觀的學生,於是才收起了心思,開始認真畫畫。
對面綿延起伏的山脈中,呈現那些大片濃郁的青色,映襯着天空的淺藍,陰影處蔓延着若影若現的深紫色,山下的草叢中零散地分佈着白色的花叢,河流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些波光又如同被打碎的水晶一般,流光溢彩。
希言畫完了一副水粉畫之後,見到許玥還停留在原處,於是,她也不捨得離開,又拿出水彩顏料來塗了幾張靜物速寫,畫了停泊在河邊的漁船,河灘上的鵝卵石還有身邊的小花。
正當希言正在興趣盎然地畫着這些水彩畫時,突然有人走了過來,擡頭一看,立刻就又很驚喜地笑了。那是許玥,她身邊的人羣已經散去,正是獨自一人,端着攤開的水彩本和顏料盒,又握着一把畫筆和洗筆的水瓶,還挽着一個裝着畫材的米色帆布袋,站在了希言的身邊。
見到她拿的東西這樣多,於是,希言很自然地替她接過了畫筆和水瓶,然後又看着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來,讓我看看你在畫什麼。”許玥從希言手裡拿過了她的速寫本,翻過了幾頁,多是靜物寫生。那時希言剛學水彩畫不久,尚且畫不好水彩風景。許玥沒有說話,又拿過了希言剛畫完的水粉畫,再又翻看了她之前幾天畫的作業。
“這些作業都給你們老師檢查過了嗎?” 許玥知道,這些學生每天都要求完成兩張以上的作業,帶班的老師會檢查。
“嗯,檢查過了。”希言有些緊張地回答,她發現許玥的眼神變得十分認真,她之前給自己在指點作業的時候,就會出現這樣的眼神。
“你們老師檢查的時候有說什麼嗎?”
“沒有,他就是看了一眼而已。”
許玥只是點了點頭,微眯上眼睛,說:“色彩處理得非常好,但是空間關係和透視都有問題,你們老師沒有給你指出來?”
希言小心地搖了搖頭,又看向她,
“細節都畫得太零碎,畫面不夠整體,造型也有些問題,這是你的觀察方法不對,大概是你之前的老師沒有着重這些。”
“嗯,我學畫畫學得有點晚,爲了考試又有些趕進度,留的問題很多,所以我現在的專業成績也不好。“希言說着低下了頭。
“不,我不覺得你的專業成績不好。你很有天賦,感受能力也不錯,觀察方法是屬於繪畫習慣,而造型能力只是涉及到繪畫技巧與執行能力,你現在掌握得不夠好只是因爲練習得不夠多。沒關係,你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許玥認真地看向希言,又問道:“不過,你爲什麼不畫水彩風景畫?”
“因爲我不會畫。”希言十分坦誠地說。
“我教你。”
說完,許玥就拿出一個新的水彩本翻開,用鉛筆輕微地描了下線稿,她同樣畫的是對面的青山與河流。
“從淺色開始,先鋪出整體的色彩傾向。” 她用畫筆沾上水潤溼畫紙後,開始大片的塗色。
“與水粉和油畫不一樣,水彩顏料透明,所以要從亮部開始畫到暗部,所以這樣明暗關係的表現,你需要些時間去適應,但是觀察方法還是一定要從整體入手…”
“…還有,一定要注意色彩的乾溼變化,不同顏料和不同畫紙的屬性都不同,你需要多加練習才能掌握。”
她邊畫邊給希言講解,她的聲音輕柔,融合在一片蟬聲與涼風之中,細細密密地拂在心裡,希言撐着下巴,認真地看着她有條不紊地作畫,看着她微眯上眼睛去分析畫面中的明暗對比,看着她時不時地擡起頭來,去觀察遠處的風景,她的目光正變得清亮而專注,閃動的神采有如一個少女見到了愛不釋手的美麗飾品那般欣喜。
逐漸地,陽光開始越過周圍的樹林,一縷陽光正撫摸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希言又注意到,她的後頸和手臂早已被曬成一片通紅。
許玥很快地就完成了這張水彩風景速寫,她的畫法看似很隨意,但是色彩卻很豐富,畫面裡有着一種非常特殊的光感,她對轉瞬即逝的光線變化把握得非常巧妙,那種水彩特有的通透感又表現得極爲靈動。
趁着許玥正在清理畫筆的時候,希言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的問道:“真的要等大三以後你纔會教我們的專業課嗎?”
“不一定,我也帶過大二的專業課。”
“真的嗎?那你下個學期會不會給我們上課?”
“我還不知道。”
到了傍晚時分,離天黑還早,許玥回到房間,洗過澡,只覺一陣的悶熱,她搬過一張靠椅放在走廊裡,仰面躺下,將半溼的頭髮散開,任其垂落到一側,閉上眼睛,開始享受着穿堂風帶來的些許涼爽。
一整天都在寫生,過於勞累,她在不知不覺中睡着了。
等到醒來時,已是夜幕降臨,她發現身上蓋着一條淺黃色的蠶絲被,上間印着幾隻卡通小熊,隱約帶着一種水果的甜香味,身邊還放着一瓶緩解曬傷的蘆薈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