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言不敢再試圖去詢問許玥的心事。她只是乖巧地按照許玥的規定去完成作業,每天中午又買好午飯給許玥送去,然後安靜地離開。
那部動畫作品也順利地通過了比賽的初選。得知消息那天,希言正從系樓裡的主樓道走下,羅小蝶也走了過來,無可避免地和她相遇了。其實希言很少和羅小蝶有所交集,雖然共處一室,朝夕相處,可見面也只是客套地點點頭,僅此而已。
那天卻不知爲何,羅小蝶看向希言的眼神格外陰冷,希言有些不解,可是羅小蝶早已向門口跑去。
大概是她趕時間去打工,所以有些憂心焦慮,希言只是這樣想。
那天晚上,希言和張宇冬一起看着最喜歡的動畫片,房間裡沒有開燈,兩個人正笑得前仰後伏,身後的兩個男生也戴着耳機在打着網絡遊戲。從開學至今,已是很久沒有這樣放鬆過。
於是,誰沒有留意到,門並沒有鎖,而許玥正走了進來,她穿着平跟鞋,此時,已是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們的身後。
正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情節,張宇冬笑得再也忍不住,往希言身上一靠,希言也沒有絲毫準備,被張宇冬突如其來地撞上來,一時失去平衡,然後兩個人連同凳子一起倒下。
希言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然後似乎一堆物品排山倒海地壓過,頭頂的燈光一亮,四周卻是一片安靜。
“你們誰來扶我一下!”希言連聲喊道,突然覺得手肘被人托住,順勢就站了起來,似乎又發覺有些異樣,回頭一看,扶起她的人是許玥。
“許老師,你…你怎麼在這裡啊?”希言趕緊將手抽了回來,又想到了桌上的動畫片,急忙將電腦合上,怕被許玥看見。
這一系列的動作早已落在了許玥的眼裡,她卻視而不見,只是對旁邊兩個早已關掉了遊戲的男生說:“她們這兩個人的笑聲,我從走廊的那一側就能聽到,不得不過來看一眼。”
那兩個男生聽了就笑了幾聲,卻也沒人接話。
許玥又說:“我走了,你們繼續玩。”說完,她轉身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希言立刻就跟了出來,跟在她身後一起走下樓,兩個人的步伐都很輕巧緩慢,聲控的電燈沒有響應,四周一片黑暗。
許玥突然停住了腳步,並沒有回頭,只對着前方輕聲地說:“我今天要早些回去,所以特地過來看你。我知道你這些天都在觀察我。”
“有些事情,想要問你,可是你一直都不理我。”希言低着頭,也輕聲地說。
許玥點了點頭,她突然轉過身來,將希言拉到了身邊緊抱住,似又尋求安慰一般,她靠進了希言的懷裡。
幾近是條件反射,希言也伸手回抱住許玥,收緊了臂彎,感受到她的身體正在自己胸前顫抖,感受到她的呼吸正落在自己鎖骨的位置,沉重而又濡溼。突然,希言心中一動,她藉着窗外的微光低頭看去,此時,許玥已是滿臉淚水。
那是希言第一次見到許玥在自己面前流淚,那一瞬間就心疼得無法復加,唯有將她抱緊。
許玥輕聲地說:“我決定了,我以後要和他…因爲,他們迫切地需要我生個孩子。”
起初,希言並沒有反應過來,待緩了幾秒,她才突然明白許玥在說什麼,胸口像是被猛然擊中,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許玥,控制不住顫抖的聲音,問道:“你…那你今天是去…?”
“對,我今天是去他那裡。”許玥接過了希言的話,用力點了點頭,淚水又迅速涌出。她的神情哀傷,而目光卻十分堅定,讓希言不忍多看。她突然明白了這些天裡,許玥爲何是那樣地沉默和疏離。可是此時,她不知該如何安慰許玥,只有再次將她擁抱住,附在她耳邊,呢喃地,近乎本能一般地乞求着她說:“你…不要啊。”
“我別無選擇,而且,我自己也想要個孩子。”
希言沒有再說話了,唯有擁抱着許玥,眼淚也是奪眶而出,低聲地說:“可我很心疼你。”
“我知道。”
許玥又用力回抱了一下希言,然後鬆開了她,淺淺地一笑,轉身朝着那片黑暗的樓梯輕緩地走了下去。
希言痛心地注視着她優雅的背影,很想再次追上前去將她挽留住,可卻是無能爲力,唯有看着自己所心愛的人,逐漸溺沒進一片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一晚,希言幾乎是徹夜未眠,清晨五點就來到了教室,直接去許玥的工作室門口等待她。
那個初冬的清晨,寒風徹骨,天空依舊昏暗,隱約泛着異樣的鐵鏽色,不見星辰,也無月光,希言只覺得內心茫然卻又空寂。
剛過六點,身後傳來了動靜,許玥出現在了樓道里,她的步伐沉重,面色憔悴,見到了希言在此等待,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希言,目光渙散。
希言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如前一晚那樣抱住了許玥,在貼近她身體的那個瞬間,卻又被她推開了。
“跟我來。”許玥只是輕聲地說。
進門後,許玥一言不發地摘下圍巾,然後一顆一顆地解開了上衣的鈕釦,希言正在驚訝她這一舉動,卻突然見到她從脖頸到胸前蔓延着幾片青紫,伴隨着點點紅斑,肩上竟然還遍佈着齒痕,印着她白皙光潔的皮膚,觸目驚心。
希言捂住了臉,想壓抑住驚呼,只見許玥又挽起了衣袖,手腕上也是幾道血痕。
“他都對你做了些什麼啊?”希言幾乎是將這句話憤怒地喊了出來,眼淚迅速滑落。
許玥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低垂下眼皮,說:“我背上應該也有,幫我上藥,等會我還要去上課。“
然後,她將新買的藥膏和紗布取了出來,放到了希言手裡。
希言只好任由眼淚模糊了視線,又接連不斷地流淌在臉上,她顧不上抹掉眼淚,唯有小心爲許玥處理着她的傷痕,將那些隱約滲出血珠的傷口擦淨,用棉棒塗上藥膏,再貼好紗布,動作輕柔,無比地細緻和珍視。
直到所有的傷痕都處理好,見到許玥以一種從容沉靜的姿態在整理着衣服,希言再也無法壓抑住內心的悲痛,伏在她身上痛哭了起來。
許玥見了沒有說話,只是輕柔地撫着希言的頭髮,似在無聲地給予勸慰。
其實希言很早就已知曉,許玥喜歡小孩,她的內心是那般柔軟而溫暖,亦是充滿了母性的情懷。然而這卻是第一次聽她說起,她想要個孩子。可是,生育孩子這樣的話題,在當時還不滿二十歲的希言看來,是一個有如外太空一般遙遠而飄渺的世界,如今她正站在入口處,卻茫然不知所措。
過去了兩週以後,許玥身上的傷痕已經癒合,她也不再提及此事,依舊打扮得端莊精緻,每日也按時回家,似乎一切又迴歸正常。
有天晚上,希言正在教室裡複習英語,小電飯鍋里正燉着銀耳蓮子湯,出門時突然見到了走廊的另一端有燈光,立刻又折身回到教室,盛了一碗湯,多添了幾勺蜂蜜,端着走到了許玥的門前,輕輕地敲門。
此時,許玥的工作室裡只亮着一盞檯燈,滿室的溫暖。她正坐在桌前,柔順的捲髮散落在胸口,在膝上蓋了一塊深紫色絨毯,她纖瘦的身影落在昏黃的燈光下,有一種宿命般的美感。
希言只是依戀地看着許玥,看着她的桌子正擺滿了不同的瓶罐,她挽着衣袖,將一些彩色粉末倒在一塊大理石板上,滴過幾滴**,然後用一隻木勺輕輕地攪拌了起來,見到希言在看,就回頭一笑:“我在做水彩顏料。”
“這也可以自己做嗎?”
希言看着她時而添加一些粉末,時而去倒入幾滴**,時而又用畫筆輕點一下調製好的顏色,在水彩紙上試效果,如同在彈奏一曲熟練的樂章。
“當然可以的,只是麻煩一些。買來的天然色粉,用蜂蜜甘油等調和,加上固定液。”
許玥邊說着,又將大理石板上已做好的一種顏色,小心地分裝到了數個不同的調色盒裡。突然她又停了下來,仍是微笑着說:“從前...我們也經常自己做水彩顏料玩...”,那笑容裡帶着一絲恍惚。
希言自是明白她說的“我們”是誰,見到她隱約有些陷入到回憶中,只好也笑着說:“你休息一下好不好?我剛燉的銀耳蓮子湯,趁熱喝了。”
“你來餵我喝好不好?我不想起身,也懶得去洗手。”
許玥揚過臉來對着希言一笑,她的眼神清亮而純真,竟有些許撒嬌的意味。
希言幾乎是看呆了,立刻就將碗端了過來,輕輕地舀起一勺,送到她脣邊,她也小心地偏過頭來,乖乖地喝了下去,然後滿足地看着希言微笑。
見到許玥此時的笑容如此愉悅,希言同樣感到欣喜,喂她喝完了銀耳蓮子湯,再去搬過凳子,坐在她身邊,看着她嫺熟地調和着顏料。
“你上次說,有一些事,想要問我。”許玥側過臉看着希言,很認真地說,“問吧,我都如實回答。”
可希言不願意讓她去觸及那些沉鬱的心事,只是搖了搖頭,說:“現在沒有要問的了。”
“你大概有些意外,爲什麼我會讓你們抄我的畫稿?”許玥卻在說着另一件事。
“嗯。“希言點了點頭,這的確也是她想知道的。
“其他參賽的組也是一樣,司空見慣的事情。” 許玥目光沉靜的看着石板上的顏料,緩緩研磨着,說:“起初,我並不想指導這個比賽,這對我來說毫無益處。而且,我也能力有限,原本是想讓學校給你們換個動畫系的指導老師,給你們專業些的指導。”
“但是,你們的劇本和初稿被動畫系的老師看中了,因爲比賽主辦方就是傾向傳統文化的題材,他們打算將你們的劇本換掉,然後給動畫系的學生去做。”
許玥的聲調仍然平緩,卻讓希言聽得有些驚訝。“那我們爲什麼…”
“被你們的系主任攔下了,他不想得獎的機會,被動畫系搶去。”
“對,不過繪畫系沒有其他老師願意參與其中,畢竟誰也不願意這麼明顯地爭榮譽,所以指派我。”許玥微微一笑,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他們還知道,也只有我纔會去竭盡全力去幫你們爭取得獎。”
“爲什麼?”希言沒有聽明白,而許玥看了她一眼,卻沒有回答,只是把新做好的一種顏色裝到調色盒裡,然後開始緩慢地,又有些慎重地說:“希言,我作爲你的老師,這些事本不應該告訴你。其實,這種比賽,獎金也好,獎勵學分也好,最重要的還是這個獎項本身,對你將來會有好處。”
“嗯,我知道了。”希言點了點頭,又真誠地說:“我們也很感謝你。”
許玥只是微笑着搖了搖頭,又打開了抽屜,示意希言將最上方的文件夾拿出來。
“我替你找了些資料,適合你申請的學校和專業,等會你回去看看。還有,這盒顏料也是特地給你做的,24色,應該夠用了,你拿去玩吧。”
說完,許玥又拿過一個白瓷的小顏料盒遞給了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