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前夜,希言仍是在教室裡獨自趕着畫稿。
那一晚,爸爸陪着去了希諾的外婆家,希言不願同去,也沒有勉強她。
本地的同學都回家了,外地的同學也去約會,或是呼朋喚友地聚餐看煙火。整間走廊幾乎空無一人。
這正是一個適宜工作的靜謐夜晚,希言卻有些心緒不寧,但若說此時不孤寂,那一定就是自欺欺人。
電子鬧鐘正在放在桌前,清冷的綠色屏幕上顯示着才9點,還有漫長的一夜要度過。希言放棄了一般地合上顏料盒,準備起身回宿舍。突然就發覺有人站在了門口。
那是盛裝打扮的許玥,她圍着華麗的皮草,錦緞織花的深紅色旗袍,頭髮挽得極爲精緻,妝容明豔華美,綴着一對細長的金質耳環,彷彿她剛從燈火繁華之地走來,周身落滿了浮世間的光輝,此時,她正站在這點着一盞孤燈的教室裡,有如電影場景一般的虛幻,希言只覺驚心動魄,唯有看着她,久久也無法說話。
許玥只是微笑着對希言伸出了手,那幾乎充滿了救贖的意味,讓希言就條件反射地走上前緊握住。
“你怎麼會在這裡?”兩個人幾乎同時在問對方,然後對視一笑。
“今晚…跟我回去好嗎?”許玥輕聲地問。
“好。”
希言低下了頭,只是再次緊握住了她的手,然後十指交扣。
這一夜,似乎除去校園以外的每個角落都瀰漫着喜慶的熱鬧。一路的喧囂,她們卻是一路沉默,孤寂了一個晚上,此時,希言覺得有如在夢中一般的彷徨。
洗過澡以後,希言穿着睡裙,安靜地抱着靠枕坐在沙發上,看着許玥拿過一瓶紅酒,又拿過開瓶器和酒杯,看着她嫺熟地打開瓶塞,往酒杯中緩緩注入到八分之一的位置,再看着她拿過餐巾紙,疊好系在了酒瓶上。
“新年快樂。”許玥遞過一隻酒杯放進希言的手裡,然後坐到她身邊。
“你放心,我只喝一杯。”她又補充道,然後將酒杯舉到眼前,輕晃了一下。
此時,她已是洗盡鉛華,穿着一件粉色的緞面吊帶睡裙,垂落着半溼的長髮,也許又是太久沒有和她有過這般近距離的接觸,希言竟有些緊張,不由地開始瑟瑟發抖。
“你冷嗎?我去給你拿件衣服。”許玥也發覺到了,她放下了酒杯,轉身就朝臥室走去,走到門口,她突然又回過頭,微笑着示意希言過來看。
那是一副很炫目的場面。
透過臥室的落地窗,此時,開闊的夜空中正有煙花在不間斷地悠然綻放着,大朵的璀璨繽紛,照亮了沒有點燈的房間,也流轉到希言的目光中,讓她落寞的眼神裡重新閃爍出一絲歡喜,微笑又逐漸浮現在她的臉上,她回頭看着許玥,突然發現,許玥正注視着自己,那熠熠的目光中,閃爍的又是一種無法解讀的情愫。
希言有些心緒不安,又聽到許玥輕聲地說:“我說過等到你畢業,可我也不想等了,我現在就想要。”說完,她忽然解開了兩側的肩帶,讓失去了束縛的睡裙迅速滑落在地。她低頭看了一眼,又嫣然一笑,那笑容竟是極爲妖冶,映在窗外的絢麗煙火之中,如同一朵盛放的牡丹。
突然地,她伸手抱住了希言,在她耳邊呢語一般地說:“你不會,我來教你。”
在希言的萬般震驚之中,許玥給了她一個親吻,綿長,細緻,溼潤,包含着情深意重,一瞬間,讓希言彷彿喪失了所有的控制力,思維變得一片空白,她最後的知覺,唯有許玥在用冰涼纖細的手指,解開了自己系在後頸上的睡裙衣帶。
新年的鐘聲響起之後,窗外的夜空中再次潑散出流光溢彩,將無數光華絢麗的投影在在房間裡,然後又消逝。那彷彿曾是年少時的舞臺,燈光璀璨,無盡輝煌,音樂響起而落下,曲終謝幕,轉瞬即逝。
希言神情恍惚地躺在了許玥的懷抱裡,淚水一滴一滴滑落。那種異樣又陌生的疼痛,在她以柔情的親吻所安撫過之後,仍然是停留在最隱秘的那個位置,揮之不去。她從來也都想不到,往日裡那般沉靜嫺雅的許玥,竟會有如此激烈的一面,她如同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突如其來地噴發,滾滾岩漿勢不可擋,所流經之處,天崩地裂,將平日裡苦心經營的平和與安寧全然摧毀。
此時,希言只覺得茫然,她恐懼過這樣的親密,又期待過,卻不曾想像過,會是這般的劇烈如同颶風橫掃過平原,她並不知道,接下來會被這樣的颶風被帶到何方,擡起頭有些困惑地看向許玥,想從她的眼睛裡看到期待的那份答案。可她已在極致的歡愉過後,迅速沉睡了過去。
窗外閃爍的光輝,正映在她那無瑕的容顏上,她的脣角微微上揚,帶着極爲純真的那種幸福,毫無掩飾,這並不是一個成年女子在滿足了慾望之後的愉悅,彷彿只是一個小女孩,正陷入一場甜美的夢境中無法自拔。
這樣的神情,自然是美不勝收,希言從未覺得與她的距離如此之近,彷彿觸及到了她的靈魂所在,突然是滿心的歡喜,迅速忘卻了疼痛與不安。那個片刻希言才意識到,自己愛她真是愛到了極致。可又有些悲哀,她仍然是很想問許玥,你也愛我嗎?
醒來之時,仍然是半夜,躺在陌生的房間裡,而身邊熟悉的人卻又不在,希言立刻警覺地坐了起來,看向四周,窗外的夜空已是迴歸平靜,一角微光從客廳流出。下牀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睡裙,小心地走了出去。
許玥正側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几上的那瓶紅酒,已是空了大半。此時,她仍在熟睡之中,面色潮紅,呼吸平穩。希言有些驚訝,來不及去細想她爲何會宿醉在此,只是趕緊先拿過了毯子,小心地爲她蓋好,卻發現她的懷裡抱着幾個水彩速寫本,淺褐色的封面,如此眼熟。然而一瞬間,從前鄭涓涓的那句話就立刻浮現在了她的耳邊:“你去看看,她在速寫本上畫過些什麼?”
希言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翻開。畫中是一個秀美的女孩,側身懷抱着一朵百合花,低着頭,長髮掩住了她的臉,她潔淨的身體與那朵百合花相映,熟悉的畫風,極爲透徹的光感,靈動的色彩,整副畫面都充斥着一種溫情的哀傷與懷念。
翻開第二頁,仍然是這個女孩,她不着寸縷地仰面熟睡在一大片白紗之中,黑髮散落開來如同花朵一般,陽光從正上方照耀下來,五官朦朧,卻十分眼熟,整幅畫面中那通透的燦爛,隔過紙面也阻擋不住。
作爲繪畫系的學生,上過無數節人體寫生課,對於這樣的畫面,希言不覺得有任何的陌生與違和,她只是讚歎着,許玥的色彩感,和對畫面光影的控制能力,真是精巧至極。
她再撿起另一本翻來,卻很是震撼。畫裡是一個身着長及膝蓋的淺藍色芭蕾舞裙的女孩,長相身型姿態和自己如出一轍。在落滿了陽光的舞蹈教室裡,她單腿站立,立着腳尖,另一條腿向後平伸,雙臂向前伸展開,畫面中依舊是通透的光感,透明質感的芭蕾舞裙映在朦朧的陽光中,有如一段隔世般的美好回憶。
希言立刻就臉紅了,心跳一陣加速。
她想到了那天在舞蹈教室,特地去換了一件淺藍色的舞裙,給許玥表演了吉賽爾第一幕的那段變奏曲。其實她跳得很費力,也刪減了很多無法負荷的動作,又要格外小心,注意不要引發腳踝的舊傷。但是許玥卻看得無比欣喜,彷彿是見到了她生命中某種璀璨的珍寶一樣。
希言又不由地微笑了起來。唯有這畫中的女孩,腳尖擡起的位置過低,不是自己以往做這個動作的水準。可是立刻又想起來,如今的水平確實不如從前。
帶着那種意外的欣喜,希言用顫抖的手指再翻開了下一頁。
同樣還是她,雙手牽着裙襬,單腳尖站立做着小跳步,側過臉含着淺笑,脖頸修長,鎖骨和側臉的線條極精緻。
這正是吉賽爾變奏曲裡那一連串輕盈流暢的單足尖小跳。
這也正是希言當年受傷時的那串跳步。
可是,在傷好之後,希言每當嘗試這個跳步時,如條件反射一般,仍舊能聽到那種斷裂聲清晰地從腳踝處傳來,揮之不去,猶如噩夢在重現一般。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再去嘗試的一個動作,那天她也用了別的動作代替,爲何會被許玥畫下來?
答案很簡單,她迅速就意識了,原本早就應該反應過來的一個事實,這畫的並不是她,和前一本中每一個畫面一樣,這都是同一個人,那就是小葵。
這個名字一旦浮現出來,她猛然回頭再次看向許玥,看着她此時仍是帶着那種幸福的微笑陷入沉睡中,希言覺得內心有如一片茫茫白雪,孤寂,嚴寒,不見邊際。滾燙的眼淚迅速溢出,她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個如夢一般的,自己簡直愛進了骨髓裡的人,她給過的所有溫情和所有親密,竟然至始至終都給的不是自己。連在如此甜蜜而纏綿的一夜過後,她仍是那般深切地懷念着另一個人,另一個和自己長相如此相似的人。
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希言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轟然塌陷,灰飛煙滅,一時之間,她無法承受住這樣的震撼與落差,唯有拼命壓抑住痛哭,整理好衣服,迅速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