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晨,氣溫仍然很低,呼出的熱氣迅速凝結成氤氳朦朧的白霧。此時,希言正在教室裡畫着工筆畫,光線明亮,玻璃窗上停留着一層茸茸的薄霜,伸手用指尖撫過,又泛起一片晶瑩剔透的水光。
正如她的眼睛,閃爍着一種澄澈而洞穿人心般的神采。
擡頭看向窗外,希言不由地微笑了起來。
這一抹恍惚又甜蜜的微笑,不經意間被張宇冬瞧見,她頓生疑惑。
希言從來都是平靜木然得幾近冷漠,從未見過她的表情中有過這樣的期待與熱切,想到平日追求她的男生那般多,張宇冬逐漸有些明白了。
她伸過手在希言的面前晃了晃,不見反應,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希言拉出教室,有如好朋友之間那種揭穿秘密的方式,毫不客氣地對希言說,“老實交代,你什麼時候談戀愛了?”
希言回過神來,便笑着掙脫了張宇冬的手,想躲回教室,邊走邊說:“我不告訴你。”
說完,瞬間又臉紅了,她的皮膚白皙,臉紅的時候格外明顯,張宇冬見了越發不依,又笑着拉住了希言,不放她離開。
嬉笑之間,聽到走廊另一端傳來熟悉的高跟鞋聲,希言不再和張宇冬打鬧,尋了個理由迅速離開,然後朝那個方向快步走去。
初升的太陽正透過窗格照射進來,渲染在走廊間那純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有如萬米高空中那些浸透了陽光的雲朵,輕柔地拂動着,內心深處猶然奏響了一曲歡歌,恬美而寧然。
你所愛的那個人,她近在咫尺,即刻就能牽住她的手,看到她的微笑。
沉醉在這樣的幸福之中,讓希言彷彿是溺水一般地無法自拔。
那天的專業課是人體寫生,繪畫系的核心專業課,也是很多人期待和神往已久的。
上課地點是在系樓頂層的天光畫室,門窗全部由厚重的黑色油布所緊密包圍,門口即有老師在登記出勤,嚴格覈對每個人的校園卡,進門後迅速下鎖。
這番神秘而頗顯緊張的場景,不亞於醫學院學生的初次解剖課。
模特都是幾位中老年男性,早已訓練有素,見到學生們進來坐好,就泰然自若地進入了工作狀態。
嘈雜的教室頓然變得悄無聲息。出版繪畫系的女生偏多,即使都有心理準備,即使見慣了課本里的油畫和雕塑,而此時,第一次面對如此真實而毫無遮擋的場景,很多女孩都羞澀得不知所措,卻又害怕這樣的羞澀爲旁人所察覺,都努力做着鎮靜的模樣。
希言也終於爲這一門專業課不是許玥來教而感到萬分慶幸。
然而,這種慶幸卻轉瞬即逝。
希言突然發現,她所在的角度是模特的正面,而周圍的幾位女生都在試圖去找男生換位置,希言也趕緊照辦,她正要搬畫板時,授課的老師走了進來,是藝術學院的院長。
他當機立斷地喝令希言坐在原處,又見到希言遲遲不肯動筆,怒不可遏地敲着她的畫板,大聲呵斥了她幾句,那語氣嚴厲而直接,驚得希言幾乎落淚。
從那以後,院長似乎就格外針對希言。每節課定要來查看希言的畫,爲她講評和修改時,總是會毫不客氣地指出她作業裡的所有缺點,當着全班同學,又不留任何情面。
希言從小是乖巧安靜又表現出衆的那類孩子,自然也是心思敏感而脆弱,小時候在舞蹈教室的排練,動作每有瑕疵而被老師突然叫停,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出來單獨練習,那是她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況且是如今,在她始終無法建立自信的繪畫專業課。
等到下課後,她就立即跑出教室,躲進走廊末端的樓道里抹着眼淚,哭得難過之時,突然聽到了身後傳來的高跟鞋聲,空氣中若隱若現地浮動着花香,沒有回頭看,她知道是許玥。
“我都聽說了。”
許玥直接將一個紙巾盒放在了希言的面前,然後小心地撫着裙子坐在她的身邊,輕聲地說:“院長他向來要求嚴格,小時候,我也經常被他罵。”說完,她用含着笑意的眼神,看着希言。
希言立刻就止住了眼淚,有些困惑地也看向了許玥。
“他是我舅舅。因爲我的緣故,所以對你多關注一些,不過,他並不是故意爲難你。”許玥又握住了希言的手,似是給予鼓勵。
她的手心細膩而柔軟,溫熱的觸覺直流入到心底,希言點了點頭,也回握住她的手,陷入了沉默之中。
“因爲我的緣故..”,希言開始反覆地琢磨許玥的這句話,心裡又產生出了一絲驚喜。
“希言,以後你還會遇到更多的挫折,會遇到更嚴苛的困境,在我不能替你阻擋的時候,你要學會堅強地面對,眼淚和逃避並不能解決問題。”她柔婉的聲音迴盪在空寂的樓道中。
“嗯。”希言點點頭,沉思片刻,說:“我這兩年裡不知爲何,總是很輕易地覺得整個世界都覆滅,好像爲所有人都拋棄了一樣,很奇怪的感覺,但我剋制不住。”
“大概,是因爲你太缺乏安全感。”許玥迅速回答,然後又有些動情地說:“希言,從此以後你還有我,我會陪着你的。你要這樣想的話,也許會變得堅強一點。”
“好。”希言認真地看着許玥,此時,她的目光坦誠而又堅定。希言努力地平息住內心的巨大波瀾,將再次涌出的強烈淚意壓制住,只是回覆給她一個微笑。
見到希言露出微笑,許玥又輕握住她的手,說:“跟我回去。”見到希言有些詫異,她又補充道:“我想吃你做的菜。
“好。”希言再次欣慰地笑開了。
陪着許玥去了附近的超市,希言有些意外地看到,她往推車裡放進了很多菜和滋補藥材。
“你現在終於決定要好好吃飯了嗎?”希言有些高興地問道。
此時,希言已經很瞭解許玥的飲食挑剔,她一直有很嚴重的胃病,不僅對多種食材過敏,又時常忘記吃飯,尤其在她作畫的時候。若不是希言把餐盒端到她的面前,將筷子塞進她的手裡,她甚至可能一整天都不會想到要吃東西。
可是,現在她卻回答說:“我想要個孩子。”
“嗯。”希言不覺意外地點了點頭,許玥想要個孩子,她很早就知道了。
又聽到許玥輕聲地說:“正常的方式,我已經無法忍受,而且…我...我做過檢查,大概也不是那麼容易有孩子,所以,我打算做試管..這個,你知道的吧?”
希言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有些震驚而不知所措,聽到她毫無保留地將這些隱秘透露給自己,又很是感動。
“所以近期我要補充些營養。”許玥也低着頭,隱約有些爲難的模樣。
“那…做這個…你會有痛苦嗎?”
“可能會,但也好過每次都讓你來給我上藥。”她的眼神中帶着些苦澀。
希言不敢接話了,隱約有些臉紅,她不敢再看許玥,怕她被看穿自己的那一點尷尬,只是看向一旁的貨架不再說話。
那些天裡,許玥開始頻繁地去醫院,希言時常心疼地看着她,而她只是搖搖頭,目中無神,膚色也變得暗沉了起來,她的臉上原本有着幾點淺色的雀斑,在不施脂粉的時候,有着十足的少女感,看起來相當可愛,而如今卻顏色加深,愈加明顯。她變得情緒有些不穩定,不願意再多說話,並非是從前那樣藏匿了心事的陰鬱與靜默,如今只是疲倦無力。她也不再有心情來畫畫,工作臺上的一副工筆畫,描了線稿之後,空置了很久也不見她動筆上色。
那天中午,希言在教室裡燉好了紅棗桂圓湯,盛了一碗端去了許玥的工作室,只見她正坐在桌前,失神地盯着桌上那棵已經枯萎的向日葵,見她如今連向日葵也沒有心思去更換,希言只覺得心驚又難過。
“我等會去給你換幾棵新的,你現在先趁熱把這碗湯喝了好不好?”希言只好微笑着,輕聲地安慰她。
“不好。”突然,許玥尖銳地回答,那聲調竟是火氣十足,從來她都是輕聲細語地說話,從未見到她如此激動,希言頓時無從適應,只是震驚地看向她,卻見到她突然將桌上的幾本書全部掀到了地上,然後哭着,對希言劇烈地喊道:“你給我走開,離我遠點,不要來煩我,我誰都不想見到!”
希言有些不解,只想走上前去給她擦眼淚,卻見她又拿起一本書,竟然直朝希言砸了過來,希言尖叫了一聲,立刻躲閃開,驚愕地看着她。
“叫你走開,不要來煩我!“說着,她又拿起一本書,順勢着要砸了過來。
希言很是委屈又害怕,眼淚奪眶而出,趕緊轉身就走了。
回到宿舍,希言伏在牀上哭了很久。
她從來都知曉,在許玥的心目中,小葵是佔有着何等重要的地位,從來都不敢去隨便觸碰她心中的這一片禁地,只是近些天來,她給予的幸福太過於龐大,沉醉在其中,從而失去了應有的警惕。
猶豫了很久,希言終於編輯了一條短信發給許玥:“老師,剛纔是我不好,說錯了話,求你不要再生氣了,對不起。”
許玥沒有回覆她,也沒有回電話。
下午的專業課結束後,希言在系樓門口見到許玥正走了出來,走到停在路邊的一輛車前,拉開了車門,她此時表情平靜,不見任何的淚痕。
剛平復一點的心情又波動了起來,希言突然產生了一種快要失去她的感覺。即使從來相信過,她會屬於自己,但她所給的那些溫情,卻總是讓自己有着無限憧憬,彷彿是被她期許了一整個溫暖的未來。
站在寒風中默默流着淚,那是初春的傍晚,陽光毫無溫度地落下,似有似無的歡聲笑語從運動場傳來,希言只覺得這一切與自己無關,眼淚不斷地落下,又迅速風乾,臉上的皮膚有些生疼,像是被撕裂開,又縫合上。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始終不懂許玥,始終和她有着無法逾越的隔閡。
希言隨意地拿了幾本英語書,去了很久沒去過的自習室。看了一晚,卻連一頁都沒翻過,過了九點,才終於接到了許玥的短信:“現在來我的工作室,等你。“
她立刻就合上了書。
此時,許玥的工作室裡仍然是中午的狀態,書和畫筆顏料被扔得遍地都是,唯有桌上那棵向日葵又是鮮豔燦爛,許玥正沉默地坐在窗前,見到希言走進來,只是疲倦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
沒有勇氣走近她身邊,希言只是走向角落,將她扔下的書和顏料一一撿了起來,卻聽到許玥在說:“你過來。”
希言仍然停留在原處,面色遲疑,許玥就起身走了過來,伸手拉住希言,拉近到身旁,仔細地上下打量着。
見到她的眼神裡又恢復了熟悉的那種憐愛,希言立刻就眼眶一熱,一滴眼淚滑了下來,她伸手想去抹掉,許玥卻按住了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又吻過了她臉上的淚水,輕聲地說:“對不起。下午我沒有傷到你吧?”
希言趕緊搖了搖頭,眼淚卻又接連不斷,爲這份溫情的失而復得而百感交集。
“我不應該對你那樣發火,可是我控制不住,可能因爲最近每天都在注射激素,我現在有點喜怒無常,總是會莫名奇妙地突然生氣。”許玥低着頭輕聲地解釋,然後又擡頭看了看希言,帶着無限歉意。
從未見過她如此小心翼翼的眼神,希言含着眼淚立刻又笑了起來,暖意直涌上心頭,她伸手抱住了許玥,伏在了她的肩上,低聲說:“對不起,我也不應該說錯話來刺激你。”
“不,這純屬我自己的問題,你不要多心。”輕撫着希言的後背,她柔聲說着。
希言立刻就鬆開了許玥,看着她的眼睛,擔憂地問:“你最近都很不開心,也是激素的原因嗎?”
“大概是的。”許玥點了點頭。
“那你下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對我發火好了,你發泄一下可能會覺得好點。”希言笑着說。
“不會再有下次了,手術應該就在這個月。”
“會疼的嗎?”
“時間很短,而且會有麻醉。”許玥微笑着回答。
然而,在第二天的作業輔導課,希言正在教室裡專心地臨摹着一張枇杷山鳥圖,剛學的暈色技巧,掌握得並不熟練,不過並不影響她的興致。
突然間,只聽到走廊另一端傳來陣陣喧鬧聲,希言皺着眉頭,放下筆走出去一看,許玥正站在那裡,提高着聲調訓斥學生,身邊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人。只聽到她在說着:“…我真是對你們太震驚太失望了!你們都大三了,對待專業課竟然還是這樣一種態度。你們是覺得我脾氣好,也好說話?還是覺得我容易對付過去?...”
站在許玥對面,正被她訓斥的三個女生裡,有和希言同一間宿舍的文靜,她紅着臉,咬着嘴脣,似要哭出來的模樣。這幾個人借用了上屆學生的作業想對付檢查,卻被許玥察覺出來。
希言看明白之後,條件反射般地想要離開,她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從來都漠不關心,即使是相處和睦的室友,猶豫了片刻,她仍然是轉身回了教室。
剛拿起筆,早已去圍觀的張宇冬又跑了回來,直嚷着:“希言你快去勸勸許老師,她在那邊說着說着就哭了。”
希言突然反應了過來,拿起紙巾盒趕緊走了出去,正遇到許玥捂着臉,從走廊裡匆忙離開,蓬鬆的長卷發正飛散在她身後,隨着她步伐,如同某種肆意生長的植物一般,將她瘦弱的身影緊緊纏繞住。
一大羣表情驚愕的學生正注視着她的背影。
希言追了上前,緊跟着許玥回到她的工作室,鎖好門,毫不猶豫地將她抱進懷裡,輕撫着她的後背,輕聲地安慰她:“你要想罵人就罵我好了。”
隔了很久,許玥才逐漸平復過來,她有些失神地看着希言。
希言又趕緊拿過紙巾,小心地替她擦着眼淚,看着她此時未施脂粉的臉上,暗沉的膚色和日益加深的雀斑,不似尋常那般光彩照人的模樣,只覺心裡難受,不忍多看,唯有再次緊抱住她,輕聲地對她說:“如果我可以爲你做些什麼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