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言並不記得那天是如何從許玥的身邊離開的。
經歷的缺失與空白,使得她尚且不能完全理解那個親吻的含義,她唯有覺得歡欣甜蜜,彷彿內心充盈着陽光,又時時有微風拂過,帶來的那種悸動是前所未有過的。
她在那些天裡,時時地緊張興奮,總是刻意地躲避着許玥,卻又萬分期待再次見到她。
許玥卻是一同尋常,她依舊是春風滿面地走上講臺,或是在工作室裡畫自己的作品,到了作業輔導課,她清脆的高跟鞋聲會從走廊的另一端響起,每每此時,班級羣的消息聲就會鬧成一片,所有人又都如臨大敵一般地關電影和關遊戲。
當然,和所有的老師一樣,許玥僅是來登記出勤,從不挨個追問學生的作業,因爲學生太多,她只是偶然抽查個別的作業進度,但若有人需要她的幫助,她也會停留下來,很有耐心地講解。
每巡視完所有的教室之後,即使時間再緊,她也會走進希言的教室,在她身邊坐下,單獨給她詳細地查看作業。
所以,希言對於作業的態度也較同學們都認真很多,從不拖延和應付,她知道許玥對她的特殊關照,必是不能隨意辜負。
如今也是一如尋常,下課前,許玥很有默契地走了進來,精緻的黑色長裙,細跟高跟鞋,頭髮柔順地散落在背後,她坐在希言的身邊,拿過了作業,輕言慢語地爲她講評,並予以鼓勵。她說話的聲調依舊平緩,目光依舊柔和,沒有特殊的親近,也不同於對待其他學生的客套疏遠。
希言看着她不由地心生懷疑,那天的一切究竟是真實地發生過,還是純屬自己的幻想。
這個學期裡,鄭涓涓很少出現在學校,她逐漸連專業課也不上,偶爾回來一次,就給大家分發各種糖果巧克力,仍是帶着一臉甜蜜滿足的笑容,用脆生生的嗓音說:“男朋友給我買的。”
依舊是那個歡快無憂,了無傷痕的女孩。
而張宇冬依舊是沉浸在熱戀之中,她的男朋友每天都在宿舍樓下等待張宇冬的出現,會將她緊緊抱住,有時還在空地上旋轉幾圈,那畫面有如青春電影一般的燦爛而又充滿了戲劇色彩,讓希言站在陽臺上時常看得發笑。
那時,希言早已習慣了形影單隻,但她並不孤獨。走在初春的校園中,按時去上課,回到教室去畫插畫作業,期待着許玥的指點與鼓勵,週末去舞蹈教室練習芭蕾,在房間裡聽古典音樂,或是去圖書館閱讀,完成許玥給她指定的書目單,那是些與藝術史和哲學有關,並不以娛樂爲目的的書籍。在閱讀完之後,許玥會約時間來與她講解討論。那又是一個讓希言滿懷期待的,得以和許玥單獨相處的機會,爲了這一刻,她學會了沉澱下心緒去試圖理解這些內容深奧的書籍,並予以思考。
這樣的生活,單調而又有如恪守戒律一般的清冷,與衆不同,但她習以爲常。
希言也時常收到男生送來的鮮花禮物和表白信,但從來不予理會,並不是故作清高。她此時的內心已足夠豐盈平靜,並不需要多餘的感情來填補空虛。
在一個週末,趙舒婧約希言去逛街買衣服。
其實希言從來不逛街,腳踝和膝蓋的舊傷使得她不能過多走路,但是趙舒婧的邀約,希言卻欣然前往。
那是在一片新開的購物中心,距離學校有一定距離。
女孩子的逛街方式,時常只是興趣盎然地聊天,心不在焉地試着衣服,不經意中卻又能買下許多,而聊天的話題又時常圍繞着男朋友。
當抱着一疊衣服走進試衣間時,趙舒婧仍然是在不斷地抱怨着長輩對她的戀愛介入過多,抱怨着和男朋友相處艱難。她講述着家人如何看管她的手機,如何約束她出門,有如洗腦一般地規勸她和那個男孩子分手,理由是家境不合。
聽着她毫無戒備地吐露心事,希言也心生隱惻,原來趙舒婧那活潑喜人的外表下,也有着那樣多不爲人知的苦惱,或許每個人亦是如此。
然後,拎着一堆購物袋,她們隨意找了一家餐廳,挑了一個角落裡的位置坐下,繼續聊天。
“我家裡的每一個人都在想法設法地拆散我們,所以,我大概還等不到畢業就會被送出國。”趙舒婧有些消沉地說。
“你姐姐也同樣反對你們?”希言又忍不住想到了許玥。
“不,她倒是不會的。”趙舒婧十分認真地回答,卻又突然陷入了沉默,之後又轉移了話題。
希言並沒有追問下去,雖然她很期待多聽到一些許玥的故事,但她並不願意主動打聽。
點餐時,希言不經意地朝外看了一眼,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鄭涓涓,天真而明媚的笑容,一身鮮紅色的衣裙和高跟鞋,拎着個閃亮的手提包,正挽着一個男人,很親暱的模樣。
希言不由一怔,多打量了幾眼,卻好生奇怪地發現,這個男人有幾分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她從來記不住男人的長相,無論是好看的或是醜陋的,在她眼裡幾乎就是同一張臉,轉身即忘,何況是眼前這樣相貌平凡的。
努力回想了一會,仍是想不起,於是希言也不在意,轉過頭來,卻是發現趙舒婧的目光也停留在這一對人身上,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正輕咬着嘴脣,皺着眉頭。
希言覺得有些困惑,在她的印象中,趙舒婧和鄭涓涓並不相識。
“鄭涓涓,你也認識她嗎?”希言輕聲地問。
“這是你們宿舍的吧?”趙舒婧回過頭來,帶着一臉複雜的神情。
“是的,那個應該是她的男朋友吧,從來都沒有帶給我們看過,挺神秘的。”
“對,當然是要神秘些,”趙舒婧冷笑了一下,又低下了頭,輕聲地說:“這個人,是我姐夫,許玥的…”
這句話有如一聲驚雷,讓希言瞬間如石化了一般。
原來如此!
可是,在許玥家裡掛着的那張婚紗照裡,他卻是那樣幸福洋溢。
而許玥那天說的,“我的婚姻有點複雜。”
突然間,希言又想起了,那天鄭涓涓戴在手腕上的那個水晶吊墜,那般眼熟,“國外買的…限量版…”
還有那天,許玥拿着的那張會員卡,和鄭涓涓用的一模一樣。
一時之間,希言只覺思緒混亂,擡頭看向趙舒婧,她也同樣不知所措,兩個人沉默了許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而不遠處的鄭涓涓,卻是笑顏如花,全身上下那抵擋不住的青春燦爛。
趙舒婧猶豫半天,才說:“希言,你暫時不要去告訴許玥,也千萬不要在學校裡對別人提這件事。”
“嗯,我知道分寸。”希言也點點頭。
回去的路上,看着那一幕幕的燈火闌珊在車窗外有如降格鏡頭一般飛速劃過,而記憶中的一些畫面卻又不斷回溯。
希言依稀記起了小時候的那些夜晚,醒來時,見到媽媽正抱膝坐在牀前的陰影中,有如一隻木偶,卻又無聲地流淚,她的身影融入到那片黑暗之中,如同被一隻巨大的兇獸所包圍,所吞噬。年幼的希言見了不知所措,卻極度驚恐,忍不住大哭起來,想去抱住媽媽,卻被猛然推開。
後來,有一天回家,發現媽媽不見了,沒有人告訴她,媽媽去了哪裡,夜裡哭着要媽媽,誰也不曾理會,直到哭累了,睡着。
後來,家裡來了個年輕的阿姨,幾個月之後,家裡又有了弟弟。
那是童年的記憶,有如被潮汐拍碎的貝殼一般,停留在記憶的沙灘上,沉浸在不見光的黑暗之中,雋永而又生生不息。
雖然,伴隨着媽媽的遠離和她在自己成長軌跡中的缺失,有些記憶已經逐漸匿沒在了時光之中。可是,陰影中媽媽那個孤寂的身影,卻如同一道鋒利的匕首,刺進了希言的心裡,將她此後人生中的那些光與影,明與暗,清晰又無比疼痛地分割開來,直至長大後,她每回想起,還時常能感受到那種痛意,她才逐漸能理解,媽媽當時受過的傷害有多深刻。所以,希言從來都不給繼母任何的好臉色,即使繼母對她的照料也算是十分精心。
如今,希言卻無法想像,同樣的傷痛也會落在如許玥這般美好的,爲自己所深深愛慕的人身上,可是自己除卻對她隱瞞此事以外,卻無能爲力。一如童年,面對媽媽的淚水,除去茫然無措地哭泣之外,無能爲力。
一時之間,希言只覺得茫然,內心一陣絞痛,無法控制,淚水奪眶而出。
那個夜晚,鄭涓涓回到了宿舍,又是帶着一臉明媚的笑容給大家分發巧克力,她說是男朋友從國外帶來的。
希言不去理會任何人,只是沉默地躺在牀上,隔着牀簾的縫隙,直盯着鄭涓涓那張異常嬌媚的臉,彷彿是在童年的幻想中,隱藏在媽媽那盈盈淚水的背後,繼母那一張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