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個小時時差的國度,到達時仍然是下午,陽光明媚,雲朵低低地浮在半空中,米字國旗飄揚在小白房子的紅色屋頂上,大片的草地。看到這一副平和寧靜的風景,希言不由地想到,許玥從十六歲到二十三歲所生活的國度,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但那是一段自己來不及參與的過往。
在英國的生活,起初很是美好。
每天上午去上語言課,課程並不緊張,班裡又是中國同學居多,讓希言感覺不到任何壓力。下課時間是下午3點,國內時間的晚上10點,走在回家的路上開始給許玥打電話。
途中會經過一大片公園,夏季的空氣冰冷潮溼,微雨之後,四處浮動着植物的清香,路邊的樹叢裡有小松鼠靈巧而又機警從跳過。草地上,那些踢足球的小孩正在無憂無慮地歡笑着。時常能遇到有人牽着長相怪異的大狗,迎面走來,見到希言在好奇地觀察,又會友好地點頭微笑。
希言邊走邊將這些描述給許玥聽,然後許玥也會告訴希言她初期的孕吐,體重的增加,孩子的發育情況。
一如尋常那般,坐在她的身邊,一問一答地聊天,彷彿不曾有過離別。
走到家門口,剛好25分鐘,然後告訴許玥,很想念她,最後說晚安,掛掉電話。
希言的室友是一個叫做杜曉的中國女孩,和希言同校但不同專業,和大部分留學英國的中國女生一樣,也是妝容精緻,所用物品皆是名牌,整個夏季,杜曉的全部生活就是在倫敦購物,她房間裡奢侈品的紙袋已是堆積成山。時常見到她坐在走廊,坐在餐桌前,抱着電腦,埋頭在網上搜索着各類奢侈品的打折信息,她和希言的聊天話題,也永遠是如數家珍一般的描述各類奢侈品的款式和價錢。
希言不喜歡背後議論人,不過她樂於將這個室友癡迷於購買奢侈品的軼事來描述給許玥。
另外,還有個叫做Mike的華裔男生,讀醫學博士。
三個人合租一間現代化的公寓,傢俱齊全,房間很漂亮,窗外的視野也很開闊,能看到數不盡的紅色小房子點綴在草地和樹林之間,蔓延至地平線。那大片的天空,永遠都低低地懸浮着雲朵,不斷地有飛機正閃爍着銀白色的光線,飛越這個城市的上空。夏令時的夜晚,在每天9點以後纔可以看到日落,橙紅的光暈會將房間的一切都過濾成特殊的紅色,彷彿是淋下了一層透明的草莓果醬,奇異得猶如幻境。
希言又將窗前的風景拍了下來,用電子郵件發給了許玥。
“我住在一個有星空,日落和地平線的房間。”希言是這樣描述的。
希言從來都很安靜隨和,在她和許玥共處的那些時光裡,也養成了不少精緻的生活習慣,總是將房間,浴室和廚房清理得一塵不染,整潔異常,加之希言又會做飯,兩個室友都與她相處得十分和睦。
到了週末,悠閒地逛着倫敦的美術館和王宮,去聖詹姆斯公園喂鴿子,看白金漢宮前的衛兵換崗,和同學去郊外燒烤,坐火車去別的城市遊玩,又應邀去做飯聚餐,從而也見識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也聽到了很多很多的故事,聽他們講述着從中東戰火的逃難,聽他們講述着親歷的911事件,講述着在伊朗長大的童年,講述着南美土著的巫術秘聞,講述着在東非草原狩獵野生動物的經歷。
如許玥所說的,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卻很精彩的世界。
但是,她仍然很想念許玥,想念着她柔美的微笑,想念她懷抱中的花香,想念着在熄燈以後和她擁抱着輕聲聊天,想念着睡在她懷中的那份平和安寧。
這樣的想念無法用語言來準確表達,希言唯有在下午的電話中,對她低聲地說着,我很想你。
僅此而已。
然後回到房間裡寫作業,畫畫,大段地寫日記。在夜幕降臨之後,打開燈,那昏黃的燈光下,也是希言所徹心思念的一幕。這樣的想念,使得希言在每一個夜晚,寂寞得幾近落淚,即使窗外的星空,正繁華得如同一段施特勞斯家族的圓舞曲。
英國的晚間正是國內的午夜,格外的空寂,其實很多人都對此無法忍受,正如隔壁的杜曉,她很快就和Mike住在了一起,每晚毫不避諱地發出那些最爲原始的嚎叫聲,在公寓裡不斷地迴盪。
希言當然不會去議論和干涉此事,她也不會如從前那般的臉紅心跳,只是沉默地關上門,縮進被子裡,然後閉上眼睛,又失控地回想起許玥,回想着她肌膚的觸覺,回想她嬌柔的喘息聲,回想着那些情致纏綿的親吻,還有她所給予過的那種歡愉幸福...
於是,會時常地夢見許玥,夢見回到了她家裡,她穿着睡裙正站在門口,背光,只是一個纖瘦的身影,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夢中希言永遠是那樣的欣喜,迅速地走上前去,想擁抱住她,可是,永遠都在接近她的那一刻被驟然驚醒。
夢醒時分總在半夜,朦朧之中不知身在何處,花很長的時間來逐一觀察身邊的環境,打量這間尚且陌生的房間,才終於意識到,此時,已是和她相隔了半個地球之遠。
待清醒的那一瞬間,希言總會落淚。
有一晚,希言哭得無法抑制,也許動靜有些大,驚動了隔壁的杜曉,她敲門進來,走到希言身邊,問是不是想家了,希言條件反射地點了點頭。
“想哭就哭出來,我剛來的時候,也和你一樣。”她安慰着希言,“找個男朋友吧,有個人晚上陪着你,會感覺好一些的。”
希言沒有告訴她,我不是在想家。
之後,希言經常在夜晚失眠。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她會在房間裡小心地,不發出任何聲響地練習着輕緩的芭蕾動作,直到腳踝開始痠疼乏力,然後才放棄一般地回到牀上。
有天路過攝政街,希言在櫥窗裡偶然見到了一件深紫色的晚禮服,那般端莊又典雅的氣質,讓她聯想到了許玥,立刻就進去買了下來,自然價格極爲不菲。當然,希言並不在意,她只覺得這像是爲許玥訂做的一般,當作她的生日禮物再適合不過。
那時已是8月,希言決定在9 月初臨時回國一週,張宇冬提前舉辦婚禮,爲她當伴娘。當然,希言也有私心,許玥的生日也在9月初。
這正好是在語言課結束後,在正式開學之前。
帶回來的行李,幾乎全是送給許玥的禮物,那些從博物館買來的畫冊,書店裡買來的英文原版書,創意市場淘來的飾物,許玥喜歡用的顏料和畫紙,整盒純天然的橄欖油,還有她平日裡用的護膚品,還有給她孩子買的玩具,奶粉,嬰兒用品。
都是希言在兩個月的時間裡,不斷蒐集起來的各種物品。
仍然是那個癡情的小小少年。
由於趕時間,一下飛機就先去了張宇冬家裡,陪她試婚紗,商量婚禮細節,安撫她婚禮前的緊張不安。
希言從小到大很少有朋友,唯有大學的這位同窗,一起度過了無數孤獨的日夜,一起走過了最後的青春,如今在她的婚禮上,作爲見證,陪伴和照料,也是義不容辭。
待婚禮結束之後,希言已是疲憊至極,那一整天過於緊張瑣碎,加之倒時差。但是,她迫切地想要見到許玥,來不及去約定時間,來不及卸妝換衣服和取禮物,從婚禮現場出來,希言直接開車就去了許玥的家裡,雖然並不確定,她是否還住在這裡。
然而,正是那樣的巧合。
在小區門口,就看到了許玥,她迎面走出來,有個人正攬着她的肩,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她。她穿着寬鬆的,紅色的連身裙,裙襬遮掩住了她的腹部,仍舊是一如尋常的纖瘦,看不出任何的變化。
那一瞬間希言就想躲開,可是,希言並沒有意識到,那一刻自己是有多麼光彩照人,仍是身着淺粉色的伴娘禮服,露着白皙清瘦的脖頸和肩膀,一臉明豔的妝容正遮擋住了她疲憊的神色,噴過定型水的長髮仍是烏亮整齊地垂落在身後,發間仍是落着金粉和亮片。她也並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裡,正吸引住所有過往的目光,當然包括許玥。她一眼就看到了,停住了腳步,面帶微笑地注視着希言,卻並沒有推脫開攙扶着她的那個人。
無處可藏,希言唯有走了過來,也微笑着,鎮定地叫着她老師,對她身邊的那個人也點點頭,非常客套地說了聲你好,彷彿也是不曾遇見過一般。
然後迅速轉身,掩飾住眼中的酸澀,匆忙離開。
真是巧合,就目睹了那樣一副自然,完美的畫面,他攙扶着她,用臂彎保護着她,那是他孕中的嬌妻,他是最有資格站在她身邊的人,無論如何。
那晚的電話裡,許玥並沒有多作解釋,只是和希言商定了再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是在第三天下午,此時,許玥回到了她父親的家裡休養。那也是在市郊,正好和希言的家,分處於這個城市的對角線兩端。
開了很久的車,按時到達。那是一大片華麗的歐式風格的別墅,佇立在修建整齊的草坪之後。希言停好車,從後備箱裡抱出裝滿了禮物的紙箱,步伐緩慢地走向高大的鐵門。早已有人在此等候希言,通報了姓名,他們面無表情地接過了希言手裡的紙箱,然後又面無表情地將她領了進去。
希言也是在極爲優越的物質條件下長大的,她也見識過許玥平日裡在生活上的精緻考究,但此時,她卻感到一種窒息般的壓迫,爲這一種毫無人情氣息的繁華富麗而感到震驚。
許玥在花園裡等待,她穿着白色的孕婦裙裝,平躺在靠椅上,略微看出腹部有隆起的跡象,她的臉上落滿了雀斑,五官的線條柔和,頭髮蓬鬆地散開,已是好幾個月沒有染髮,髮根處有一大段呈現出自然的黑色。
見到了希言,她立刻就溫情地一笑,目光中閃現出一絲落寞,這仍是她從前的模樣。
希言又是忍不住的心跳,她很想過去擁抱她,親吻她,想靠進她的懷裡,呼吸她身上那熟悉的花香,然後告訴她,這兩個月裡是如何深切地想念着她。
可是,希言什麼也沒有做,她看到在許玥的身後的不遠處,正站着幾個人,她們在隨時留意着許玥,以便照顧她。
希言用詢問的眼神看向許玥,她想問,你能不能讓這幾個人都走開。許玥並沒有讀懂她的目光,只是微眯着眼睛打量希言。
“你又瘦了很多,爲什麼?是語言課的壓力太大?還是過於想念我?”許玥觀察了好一會,才終於說話。
是的,過於想念你,思念成疾。
希言很想這樣回答。可她只是微笑着搖了搖頭,注視着許玥,迫切地想要將她此時的印象注入到記憶裡,幾乎是看遍過她在任何一個場合的所有形象,可是,如今仍然是覺得,無論怎樣看她都覺不夠。
“你過得還好嗎?”
“很好,他們每天都給我全心全意地做飯,我倒是長胖了一點。”她笑着回答。
確實,她如今的下頜,鎖骨和手臂的線條都稍顯圓潤了一些,不再是從前那般單瘦纖弱。
我曾經也是全心全意地爲你做飯,無論怎樣地哄你,你卻從來都不肯多吃,你也從來沒有長胖過。
希言心裡這樣想着,也並沒有說出來。
許玥開始欣喜地對希言講述着腹中孩子的一切。
希言也面帶微笑地聽着,她突然發現,這兩個月中,許玥唯一關心的話題,似乎也只有她的孩子。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希言已是太瞭解,許玥會是如何珍視和期待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此時,只能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此時的喜悅,那種了無遺憾一般的滿足與幸福,希言也感同身受般地覺得欣慰,由衷地爲她高興。
可是,內心深處卻很是難過。
半小時後,她們的見面就被中止,有人來提醒許玥去臥牀休息,提醒她不能過於勞累,她很順從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握住希言的手,問:“聖誕節你還會回來嗎?”
“會。”希言卻沒有再說,你要等我回來。
她又將希言拉近到身邊,伸出手,想要去撫摸希言的額頭,如從前那般。然而,她卻又遲疑了一下,終究只是握緊了希言的手,微笑着,目光柔和地看着希言,充滿了歉意,又似在安慰,或有些不捨。
但那一瞬間的遲疑,卻讓希言覺得非常失落。
終究是和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帶着這種無法對人傾訴的苦澀,希言第二天又回到了英國,開始了新學期。